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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深夜，已经有了浓浓的寒意。

媛媛把风衣裹紧，还是有冷风灌进她的身体。她浑身哆嗦着，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冷。

高楼林立，万家灯火，可是，没有哪一盏灯，哪一间房，是属于自己的。

她是这个城市的无家可归者，虽然，她已经嫁过来七年。

就在刚才，那个男人，冷冷地从牙缝里挤出那个“滚”字。这个带着浓浓寒意的词汇，瞬间击溃了她这么多年苦苦支撑的对爱情的信念。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同床共枕的男人，他眼睛的余光都没有看她一眼，他正手忙脚乱地安慰哭哭啼啼的老太太。

她跌跌撞撞地奔出门，甚至忘了带上钱包和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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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钱，媛媛更委屈了。这也是今天这场矛盾的导火线。婆婆说她不在了200块钱，家里，除了媛媛，谁会偷她的钱？

媛媛为之气结。

老太太一向和她不和。

婆媳矛盾，千古难题。媛媛不是圣人，也非神仙，处理不好也正常。问题是老公吴军，每次只要出现矛盾，总倒向老太太。“她是我妈，又是老人，你就不能爱屋及乌，多包容一下吗？”

他总是在矛盾后，抱着媛媛，摩挲着她的脸，像孩子一样恳求。

确实，媛媛爱吴军，否则也不会天远地远嫁过来，再遥遥无期的两地分居，咬牙坚持到现在。

问题是，包容该是相互的，单方忍让久了，另一方势必得寸进尺，平衡一旦打破，就只剩下鸡飞狗跳。

平时，为着当年的彩礼，为着现在的孩子、家务，婆媳间没少生嫌隙。但一家人，吵吵闹闹过了就算了。反正闹过了，谁也离不开谁。老公在外地上班，媛媛指望着婆婆带孩子。婆婆早死了老伴，一个人孤寂，又爱孙女果果如命。

但这次，媛媛咽不下这口气。

老太太大清早的，声音尖利如刀。“家贼难防，偷断屋梁，我就说嘛，穷家小户出来的，眼窝子浅，没教养！”

辱骂已经波及父母，媛媛气得浑身颤抖。她在公司作报告，可以条分缕析，侃侃而谈，但在吵架上，完全是弱智。通常是脸涨得通红，哆嗦着嘴唇，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说不出话来的媛媛气急之下，掀了一把老太太。老太太作势倒在地上，哭声震天。说来巧，原本要晚上10点才能到家的吴军恰巧在这时推门进来。

媛媛来不及诉说事情的前因后果，老太太已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儿媳的不孝。

“我活着碍你们的眼，我死了就好了！”老太太说着就要把头往墙上撞。

媛媛目瞪口呆地看着老太太表演，然后在老公恶狠狠的眼神和冷冰冰的“滚”中 ，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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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钱 ，没有手机，能到哪儿去呢？媛媛沮丧地把冰冷的手伸到外衣口袋里，惊喜地发现口袋里有8个钢镚。

她在一家网吧找到了暂时过夜的地方。

百无聊赖地打开QQ，在里面写了一条说说“婚姻，真没意思，活着，真没意思。”

QQ响了，“恋恋不忘”的网友发来一连串的问号“？”

这个网友，媛媛一点印象都没有。她又要带娃又要上班，还要跟婆婆鸡毛蒜皮的闹心，上网时间不多。

而且，她一向认为，常常挂在网上的人，不是游手好闲无聊透顶，就是寻找机会坑蒙拐骗，所以，她的网友不多，也不常聊。

但现在，在这个城市举目无亲的她，迫切地想找一个可以倾诉的地方。

娘家，当初远嫁的决绝已经伤了父母的心，现在，怎能说自己过得不好？

朋友，家丑不可外扬，也不便言说。那么，这个主动搭讪的网友，不是最佳人选吗？

媛媛和着眼泪，总算把这些年的怨气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倾泻得酣畅淋漓。

那边，回应不多。

媛媛自嘲地笑了。不就一个陌生网友吗，人家哪有义务来听你唠嗑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家长里短？

“你现在在哪儿？”对方冷不丁冒出一句。

媛媛报出了网吧名。两人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深夜的网吧里，有些莫名地怪异。媛媛总觉得有些不怀好意的目光黏在自己身上。她从来没有半夜三更了还扎在一堆不三不四的男人堆里的经历，她很恐慌。

天是聊不下去了，但到外面更不安全。她无情无绪，坐如针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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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身影挡住了她的灯光。

她以为是网管，抬起头，是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你！”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撞鬼了。

“是我！张宇飞！”他叼着一支烟，胡子拉渣的，两只手斜插在裤兜里，歪歪斜斜，随随便便地站在她面前，吊儿郎当不减当年。

“小媳妇儿，走，我请你吃夜宵！”他笑嘻嘻的，叼着烟的嘴角有点歪。眼睛一弯，显得坏坏的。

媛媛张大嘴巴。那声“小媳妇儿”，让她突然想流泪。

媛媛是张宇飞的“小媳妇儿”，在很多年前，在老家的高中，人尽皆知。

当年二人在一个院子长大，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学。张宇飞长得牛高马大，媛媛生得娇俏玲珑。张宇飞一向桀骜不驯，老和男生打架斗殴，老跟女生惹是生非。

“怎么不见你去惹媛媛，难道她是你小媳妇儿！”男生们哄笑。

“是又怎样！”他把汗气熏天的球衣往赤裸的肩膀上一搭，斜瞟一眼满脸通红的媛媛，打个响指，甩开膀子走了。

“小媳妇儿”成了媛媛的绰号。媛媛恨死他了。

没错，青春少女都渴望爱，可爱的人要半斤八两甚至高出自己好多，才能满足少女的虚荣心。媛媛是班花，是学霸，被这种老被学校通报批评的学渣爱上，是一种耻辱。

自从成了张宇飞单方公布的小媳妇儿，媛媛的麻烦就来了。请家长做工作，同学们指指点点。媛媛气得浑身发抖，眼泪汪汪。

“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要看得起他，天打雷劈！”平时娴静秀气的姑娘气急败坏的诅咒，封住了悠悠众口。

张宇飞蔫了好些天，又恢复了吊儿郎当，嬉皮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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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放寒假，在那条僻静的巷道里，媛媛被几个喝醉了酒的混混拦住了去路。他们说，想和她“耍耍”，并动手动脚。媛媛吓哭了。

“拿开你们的猪蹄！”说话的是张宇飞。他和媛媛在以前是一起回家的，但“小媳妇儿”事件后，媛媛一看见他就恶心，千方百计躲着他，他也知趣，各走各的。

“妈的，关你什么事！滚一边去！”混混们恶狠狠地逼近。

“闲事？老子的小媳妇儿你们也敢碰？老子陪你们玩玩！”张宇飞甩掉衣服，露出一身腱子肉，常打篮球，让他非常健壮。他的胸前，纹着一只乖乖巧巧的兔子。

混混们看着他的纹身，一下哄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有见过纹龙纹蛇纹虎纹鹰的男人，谁见过纹兔子的男人？

混混们笑声还在飞扬，张宇飞的拳头已经出手。但双拳怎敌众手，很快，张宇飞被打的鼻青脸肿，瘫倒在地。

媛媛吓坏了。她吓得忘了呼救忘了逃跑。

一个混混拿出了刀。

媛媛惊叫起来，眼睁睁看他一步步逼近张宇飞。她突然扑上前去，死死护住他。

“噢哟，还上演夫妻情深。好，老子成全你们。”混混的刀在媛媛的脸上晃悠，刀锋亮闪闪的。媛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老子跟你们拼了！”张宇飞一声怒吼，他的头猛地往上一冲，那个持刀的男人猝不及防，一下飞了出去。

警笛响起，那群混混拖起摔在地上的同伙，一霎间跑得无影无踪。

有人报了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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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同事件后，媛媛对张宇飞态度转变了不少。到底，少女心中都有英雄情结的。

高中毕业时，张宇飞毫无疑问地落榜了。成绩一向优异的媛媛居然也只考了个二本。

“都怪张家那个混小子，那个寒假老在你面前晃悠，把你的心都晃乱了！”媛媛妈妈一肚子的火，对媛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顺带也把火气发泄在张宇飞妈妈身上。

“你怎么不怪你闺女是祸害？我家飞飞，差点被打残了。”张宇飞妈妈不甘示弱，扯长脖子回应。几十年的邻居情分，至此清零。

但大人们的龌龊，却反让孩子走近了。他们在高中毕业那年暑假，悄悄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

张宇飞去了媛媛读大学的城市打工。每天，蹬个三轮送快递，辛苦异常，但快乐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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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流转。十多年前的初恋从天而降，在这霓虹灯闪烁的深夜，一瞬间让媛媛恍然如梦。

“当年，你怎么说走就走？”想起当年，媛媛依旧意难平。

“我配不上你嘛，所以我就走啰。”张宇飞说得稀松平常。

他没有说的是，那天，情人节，公司的货堆积如山，他请不了假。媛媛很失望，但也表示理解。没想到，他紧赶慢赶，居然在晚上七点完成了任务。他准备搞个突然袭击，给媛媛一个惊喜。

在校园门口看见，媛媛和一个女孩从里面肩并肩走出来。

“听说，那个送快递的，是你男朋友？”

“不……不是……老家的朋友而已。”张宇飞看见，媛媛的脸红了。不是羞涩，是难为情的愠怒。

“我就说嘛，那种卖苦力的，又一副混混样，他怎么配得上你！咱媛媛的眼光不会那么差！”

张宇飞手里的玫瑰被他拧成了麻花。

张宇飞不辞而别。只留下一则短信：“媛媛，我走了，等我有资格爱你时再回来。”

媛媛很难过，但丰富多彩的校园生活，和被众多优秀男孩众星捧月，张宇飞，慢慢成为一个模糊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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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飞，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媛媛认真地看着着张宇飞，百感交集。

“马马虎虎吧！”张宇飞倒了一杯酒，咕噜咕噜灌一气。他手腕上的表露了出来，一只精美的劳力士。

媛媛不知道，为了那句“配不上”，这些年，张宇飞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铆足了劲，想让自己“配得上”。但等他事业小有所成，觉得“配得上”上时，媛媛已经嫁作他人妇。

不是所有的爱情，都经得起等待。

“小媳妇儿，你的女儿果果真像你！”张宇飞冷不丁冒出一句。

“你怎么知道我女儿？”

“你天天在QQ里晒，我想不知道都难。”

“你是……‘恋恋不忘’？”媛媛恍然大悟。

“呵呵，那你真以为，我是大风刮来的？”张宇飞叼起烟，戏谑地望着她。

“你早知道我在哪里，为什么不来找我！”媛媛激动起来。

“找了又怎样，难不成你离婚？”张宇飞把烟屁股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酒精作用下，他浑身发热。

他脱掉外套，解开衬衣最上边的两颗扣子。胸口处，一只粉嫩粉嫩的卡通小白兔，垂着长睫毛，嘟着樱桃嘴。

“哈哈哈！”媛媛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这么多年了，亏你还留着。”她假装拿纸擤鼻涕，把眼角的泪偷偷擦去。其实，她也是才明白，张宇飞这个大老爷们，胸前居然纹兔子，仅仅因为，她属兔。

“小媳妇儿，这是我的吉祥物，靠它，我走南闯北，逢凶化吉。”张宇飞爽朗地笑起来。

“无数个漂泊异乡的夜晚，我抱你在怀里，才能找到奋斗的希望和勇气。”这些话，他说不出口，也不能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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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宇飞的手机响了。他瞟了一眼，神色肃穆起来。

他握着手机，沉吟了半晌，把手机递给了媛媛。

那是一则QQ紧急助力寻人启事，寻找一个穿风衣的叫“张媛媛”的女人。

媛媛用张宇飞的手机登了QQ。

无数条信息跳出来。

“媛媛，我错了，你在哪儿？我来接你。你手机也不带，急死我了。”

“媛媛，我才在医院把我妈妈安顿好，她高血压又犯了。等她出院，我就给她在我们小区买套小居室，让她自己住。我们请个阿姨做家务，我妈同意了。”

“媛媛，今天的事，是我妈不好。那200块钱是果果拿去玩了。”

“媛媛，我开着车到处找你呢。你不怕我心里慌慌的出车祸？”

“媛媛，果果要找妈妈，一直哭！”

……

媛媛的心，一下扯得生疼。

她抱歉地看看张宇飞。

“回吧。你本来就是人家的小媳妇儿。”他力图浮起一个无所谓的笑容，但眼里的苍凉出卖了他。

“宇飞……我……”媛媛期期艾艾，泪水涌了上来。

“这么多年，我在QQ里看着你的喜怒哀乐。今晚，要不是你情绪失控，我也不会来的。”他的大手抚过她的头。

“小媳妇儿，你老公和你秀恩爱，虐死我这单身狗了。不行，我得去找属于我自己的小媳妇儿了。”他的嘴角弯上去，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你到路口等他，我就不陪你了，免得一会儿解释不清楚。我在暗处看你上车再走，怕不安全。”

他站起来，突然紧紧搂住她，像要把她嵌进骨头。然后，他蓦然放手，假装低头扣扣子，擦掉眼角的泪水，把外套横披在肩头，摇摇晃晃地出了门。

老公打开车门，把媛媛紧紧搂住。

“妈妈妈妈！”果果吊住妈妈的脖子，不停的亲吻撒娇。媛媛眼角的余光，看见刚才在暗处的张宇飞打开了车门，风驰电掣，一晃眼不见了踪影。

媛媛的眼泪流下来。

她知道，那个叫张宇飞的男人，从此，只能像一粒沙子，裹进她柔软的心田，待岁月，打磨成珍珠，圣洁温润。

(注：本文最初发布于微信公众号“安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