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捧定几本教科书,袋里装了几枚硬币,毕竟不算是一贫如洗了,又守定呦呦待哺、活泼可爱的一群,俨然就是九十年代的书匠了。虽不及锦衣玉食、酒甘餍足活得逍遥洒脱,但一介平头百姓,衣食所安,足矣,复又合求?!
岂料,人间好大变化。眨眼间,东邻洋楼耀眼,西邻轿车锃目,城乡日渐簇新,人人笑颜满面,把一向知足常乐夫子的我瞧得瞠目乍舌,连一向本分勤恳的“知音”妻也就在耳边啧啧,进而喋喋,架式颇具怨意。仔细想来,自己究竟匮乏杜夫子“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的胸襟与气魄的,心中如何能平?然则身无长物,,虽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的孔夫子,但既无八仙之能,也就的确不配做膀阔腰圆,腰缠万贯的“款爷”的,所幸尚留一头,除识得半升蝌蚪外,还能转动一二,于是敲定办一小铺店,聊解小儿定视别家孩儿掌中可乐的贪婪目光之渴,这于人前虽有小巫见大巫之嫌,但总比整日价馒头加白水煮菜的日子好过些,也算不失没办法的办法。于是拽上虽为农人又无田亩可稼穑的妻,奋起而直追那些“肥得冒油”的先生太太们些,心中添加上半粒米大的一颗砝码,找得稍许的平衡。
一间蜗居旮旯毫不起眼的小铺店旋即悄然而生,我也一边是神圣讲坛上庄严肃穆的先生,一边又扮演笑容可掬迎接顾客的“小老板”,自己都觉得古里古怪的滑稽,只好背向孩子们苦笑。
从古至今,先生的做法恐怕都是煞费心机,倾囊而尽,唯恐学生不会,否则决不有“最无私”之类的称谓,也不会有“太阳底下最崇高名字”的桂冠。然而以此面对光怪陆离的“社会舞台”,无异于纯真无邪的少女面对粗陋不堪的癞汉,这似乎的确有自我陶醉,自我欣欣赏的味道。“小老板”的初做就又格外地印证了这个想法,诸如拿对学生的真诚与无私对待顾客,就经不住好话三句,以至最终该盈之利,杳若黄鹤。乡里乡亲的赊欠自是在所难免,然而就有那么几位赊而不还,一番甜言蜜语,年节已过了几个,兀自收帐而不得,而对格外偏爱小便宜的太婆及妇人,恰如鲁迅笔下豆腐西施“圆规”嫂,买了东,就又顺便捎上西,我只好于无奈中摇头而太息了。于是这老板的做与不做,也就于无趣中徒增罪受,更难得的就又受到妻一番无尽的数落与埋怨,也算是“罪有应得”,连自己都笑自己的迂拙憨直,何况她哉?
最记起初次购货的那番体验的。被四、五十双眼睛盯视住,我仍泰然自若,侃侃而言。讲台上,无论朱自清也罢,俞平伯也罢,似乎都格外亲切,脑子也分外灵动,话便如一江春水滔滔不绝,但较之面对琳琅满目,五彩纷呈的商品时,尤其是面对一张张热情有余笃实不足,嘴巴上抹了蜜般的个体批发商,心内陌生而又忐忑,颤惊惊如木偶般被人操纵着不知所措,口则被胶漆封住,木呐呐的难使,步子被熙来攘往,摩肩接踵的购货人裹携着,涉过一个个批发点,批发行,东购西购,购不得多少货物,手中捏着的那几张钞票,却就有被人骗去、窃去的感觉了。这种感受只有在国营批发站的柜台边才有稍许的缓释,那里决不讨价还价,一张标签,标价几何即几何,虽则多上一分半分,但却省得许多麻烦,免受一番番笑颜下欲买不可欲罢不能的尴尬苦难,免受疑心是否被人骗,被人“捉大头”的苦楚,于是就又怀恋起多年以前买物时隔着柜台对冷冰冰的脸所具有的那份好外来。
“老板椅”的坐稳,首当功归勤恳而又又善理铺店的“老板娘”的,当然,除了呕心沥血于那班后生娃子外,我也许有些微的长进,不然,妻又怎会谅解?至于小铺店的命运,反正家室内置办了几件并不比邻家多好的器皿,也就添得了生活上的几丝温馨,于是它也就变成生活中的一丝点缀。
几年的所谓“业余商人”,对我大概是被迫而做,所以在记忆中,大都消弭于无形,并没留下多少痕迹,残留下来在似乎只有一个“矮子”,大概属于那种“侏儒”类吧,分外清晰,这在我买了某些物品知道上了当之后;在我面对那些分外热情的笑容中隐约觉出多少的不对与不妙时,他就蓦地逞现于眼前,让我格外地想起他来。
印象里是星期日,否则决无光明正大时间里置办货物的理儿。早早吃罢饭,我便踏上载货车,来到那条愈来愈显繁华的商业街。时间还早,没有太多的喧闹与拥挤,只零星地撞上行色匆匆的几个购物人。一个身材矮小到只有二八架自行车把高的购货人,也踏着一辆小型购物车从迎面行来,因为长得矮,也就引得我的注意,出奇的是不大雅的身材上却顶着一颗与身体颇不相符的硕大的头,一路行来,见我望他,圆圆的脸上并不见羞惭的自卑,反而隐隐地透出满足的自豪样来,这越发让我觉着是一个在乡间庆丰收或民俗节间跑旱船或登高跷让人发笑至捧腹的角儿,背后的车里尚坐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发育的满好,手里好像还玩弄着一个玩具。窃笑后就又生出些许的赞叹与钦佩来;他虽说四肢俱全,也能踏得动车,但究竟是不能和常人所较的,竟能自食其力,终究不易,那孩子恐怕就是他的儿子吧?他的确是该自豪的!心里唏嘘着,也就拿出事先早已拟定好的铺店里所缺货物的清单,一家家查询、攀问起价格来,及至择定了几个地方,掏钱购物时,突然发现装款的包,
不知何时竟杳无了踪迹,蓦地,脑门上现出细密的汗粒,搓手顿脚团团转上几个圈子后,心,也沮丧到被凉水浇透,想着那包实在难归旧主,尤其在这人们想“发”,有些人甚至不择手段的年代。懊恼中,忽见那矮子折回向我走来,手里分明地就拎了我那包。我大喜过望地迎上去,要开口向他讨时,他说道:“我想,这肯定是你的。我们碰过面后,再没发现有人过,是吧?”他探寻的目光定视住我。我忙不迭点头,又紧握他的手,口里许多感激的话可只迸出一连串的“谢谢”的一个词,他又告诉我那包是在一家门面前的纸货箱上拣来的,大概是我在查看货样时无意间放下又忘拿了,待我回过神来,要酬谢时,“干吗呢?同行嘛,难免有个闪失,这就见外了!”……我一时无了言语。待他走后,我心情久久难以平静:在这物欲窒息人心的污浊空气中,这无异是一缕清新的风荡入心扉,让人惬意而憩适,尽管小小的一缕,却让氏实地感到了它的存在,让我生出希望。默默望了他离去的背影,脑子里那跑旱船的角儿便分外耐看起来,而每当逢年过节或庙会时,看到那大大的头下而显得矮小的多的跑旱船的人时,就忆起让人激动的一幕,可惜我后来调动了教书的地方,小店当然也关门大吉,从此就再也没见到过“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