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春日的深夜,乍暖还寒,连一颗星星也没有,只留一弯残月半隐半现在乌云身后。
妙雪坐在布满了灰尘的台阶上,闭上眼睛,眼前全是她进宫前一夜与母亲同塌而眠的情景。
那晚是她十五岁的生辰,母亲亲自下厨为她做了一碗长寿面。她虽是兵部侍郎家的小姐,但却是庶出,而且母亲是个商人之女,母女俩在家中地位低微,一直被别人鄙弃。
“妙雪,吃完这碗长寿面,不知道娘何时才能再做长寿面给你吃。”母亲说完用手绢擦了擦泪水。
“娘,你放心,凭女儿的才貌,女儿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得到皇上的圣恩眷宠,到那时,女儿一定会恳请皇上接娘你进宫的。”
“好,娘知道,你从不会让娘失望。”
那晚她和母亲躺在一起,母亲一直叮嘱她进宫后要如何为人处世,她仔细听着,偶尔抬眸望向母亲,便瞧见母亲眼角氤氲的泪水。
她当时暗暗发誓,必要成为宫中最得宠的妃子。
进宫后,她艳丽无匹的容貌和千娇百媚的舞姿,像是一根藤蔓,紧紧缠绕住了皇上的心。那时她是这重重宫墙内盛开的、最娇艳的一朵花,其她妃嫔只能自叹弗如。
一阵凉风悠悠飘过,带起石阶上粒粒尘埃。
“你来了。”妙雪缓缓睁开眼睛,微微一笑。
“我给你带了好东西。”一只惨白的手端着一盘凤梨酥,出现在了她的脸前。
妙雪伸手拿起一块放入口中,细细嚼着:“御膳房的凤梨酥,谢谢。”
“你当然要谢我,否则你早饿死在这冷宫里了。”
“那样岂不是更好,我就可以和你永远做伴了。”
妙雪说完又吃了两块,察觉到对方的异样,瞥了一眼旁边。
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如同敷了一层厚厚的脂粉,即使在这黑色的夜里,也带着一种可怖的苍白。他的眼睛没有眼白,只有黑色的瞳孔,且弥漫着一缕黯然。
“妙雪,你没有死,不知道活着有多么美好。”
“对不起小永子,我失言了。”
“呵,”小永子挑了挑嘴角,“我们做鬼的不跟人一般计较。今天是你的生辰,我特意溜去御膳房拿了你最爱吃的凤梨酥,好好吃吧。”
“谢谢你。”
“你若真要谢我,就像现在这般,好好吃,好好睡,好好活下去。”
妙雪笑答:“好。”
02.
冷宫的春天像是暗房里的一个角落,凄凄惨惨,蒙着一层阴沉的灰暗。
妙雪又一次被冻醒,她索性也不再睡觉,裹着破旧的棉被到院子里晒太阳。
其他屋里的妃子有不少已在院里走动。大家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很少交流,毕竟这里是个被人遗忘的地方,根本不需要再被任何人认识。
“你们这群废物,天气这么冷,在外面瞎晃悠什么,都给我回去!”
话音一落,两条黑色的狼狗吐着舌头,箭一般地窜了进来,冲着几个妃子一通乱叫。
所有妃子如同惊弓之鸟,狼狈不堪地四下散开了。
妙雪吓得一阵乱跑,逃到菜园里藏了起来。她用被子将脸包住,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她不敢哭出声来,生怕把那两条狗引来。
就在三天前,有一个妃子被其中一条狗咬伤,第二天发了狂犬病,被侍卫们活活打死。
她觉得浑身上下都是冷的,仿佛落入了无尽的黑暗,头皮冷的阵阵发麻。
他们沈家只剩她最后一人,她绝不能死在这个永无天日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她隐约听到有人说话,虽然不清晰,但却离得不远。
她把被子掀开,露出头往四周望了望,确定安全了,才小心翼翼地来到了菜园北面的角门。
“太子殿下,这里不能进去,我们走吧。”
“可是我的风筝落在里面了,我要去拿。”
“您别拿了,赶明奴婢让别人再给你做一个一模一样的。我们快走吧。”
“我不走,我就要我的风筝!”
“那您等等,奴婢去找管事的胡公公,让他把这门打开。”
妙雪听到这,一眼便瞧见了落在菜地里的风筝。她朝前走了两步,突然间做了决定,飞快地跑出了菜园。
胡公公和宫女碧溪打开角门,恭敬地给太子行了个礼。
太子看到风筝哪里还顾得上他们,捡起风筝转身就走。
突然间胡公公养的两只狼狗跑入了菜园,太子吓得大叫一声,吸引了其中一只狼狗的注意,径直朝太子扑了过去。
碧溪和胡公公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有个人影一晃,接着太子被拉走了。
“太子殿下!”碧溪赶紧护在太子面前。
胡公公厉喝一声“蹲下!”,那两条狼狗立刻停止了乱叫,蹲了下来。
妙雪抱着太子,左臂上的袖子本就单薄,刚刚被狗牙咬住,她往后一撤,整个袖子被撕成了两半。
她的眼睛被泪水淹没,一切事物都变得模糊不清,一颗心如同风中摇曳的枯叶,几经周折,终于落在了地上。
03.
“倩文,你先下去吧。”
“是,娘娘。”
妙雪听到房门阖上的声音,赤脚下了床,从衣柜的暗箱里取出一个木盒,然后从木盒里拿出三支檀香,点燃后放到了窗台上。
过了片刻,一阵风自窗外涌入,将屋内的灯火全部吹灭。
“你找我有事?”小永子站在妙雪身边,低头问道。
“我没事就不能再找你了吗?”
“如今你重得皇上圣宠,又晋了嫔位,还需要我这个鬼做朋友吗?”
“小永子,当年我本来要自缢的,是你救下了我,让我好好活下去,这份恩情,我不会忘的。”妙雪转身盯着小永子冰冷漆黑的眼睛,脑子里是浮现出过去种种。“当年我被惠妃陷害,失去了孩子,打入冷宫,我父亲被惠妃的父亲算计,成了边疆战败的替罪羊,我们沈家被满门抄斩,这些惨痛的过往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的。”
“我知道,可如今当年的惠妃已经成了惠贵妃,她父亲的权利如日中天,你如何能斗倒她?”
“所以我想请你帮我。”妙雪的指甲嵌入掌心,眼里带着悲伤和决绝。“我想让你每夜去找惠贵妃,好好吓一吓她,让她夜夜不得安宁,直到她疯了为止。”
屋内的玫瑰熏香已快燃尽,那种淡而似无的香气,让妙雪莫名觉得很冷。
虽然屋内很暗,可她依然能清清楚楚得看到小永子明显放大的瞳孔。那里面的震惊和犹豫,像是一个耳光,迎面落在她脸上。
“你想清楚了,真要这么做?”小永子问道。
妙雪心里松了口气,面不改色道:“要想成为人上人,必然要变得心狠手辣。”
小永子来到窗前,临走时回头深深望了妙雪一眼,然后从窗户飞走了。
那夜过后,后宫中风头无两的惠贵妃夜夜惊厥,说是被恶鬼缠身,夜不能寐。
不久她就得了失心疯,终日里念叨有鬼,把自己锁在卧房里足不出户。
此事在宫中引起轩然大波,有人又随后传出以前惠贵妃为了争宠,逼死妃子、谋害皇嗣的事。这一连串的奇事不禁让人联想到了天理循环、因果报应,大家都私底下议论惠贵妃是被自己害死的无辜亡魂来索命了。
所谓谣言猛于虎,皇上看到惠贵妃终日那副疯疯癫癫、痴痴傻傻的样子,半信半疑,下了一道旨,将她降为答应,迁居到一个偏僻的宫殿,名义上说是让她安心静养,实则已完全放弃了她。
04.
妙雪端着一碗莲子羹进了屋里,皇上笑着一手接过,另一只手牵着她的手,和她一起坐下。
“以后这种事让丫鬟做就好,你不必事事躬亲。”
“那些丫鬟们做事不仔细,摸不清皇上您的口味,做的浓了、淡了、甜了,皇上您吃不惯,饿坏了身体可怎么好。”
“雪儿,你总是这样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皇上吃了一口粥,脸上的笑意更甚,眉目越发舒展开来。“若是人人都能像你一般便天下太平了。”
“皇上莫非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这些日子,南部的蛮人蠢蠢欲动。朕今日在朝上询问众臣,谁愿意去南部镇守,竟无一人回答。这些人,平日里加官进爵的时候一个比一个积极,如今让他们保家卫国,他们一个个都跟个泥人似的杵在那,满朝文武鸦雀无声。朕,真是养了一群废物!”
“皇上,臣妾倒是想到一人,或许可以解决南部的兵患。”
“哦?是谁?”
“惠答应的哥哥,吴将军。”
“他?他太年轻了。”皇上皱着眉头说道。
“正因为年轻,才需要机会去磨砺。臣妾曾听人说过,吴将军足智多谋、英勇过人,颇有吴老将军当年的风采。再加上吴家在军中的威望,臣妾相信,吴将军一定不会辜负皇上的期望。”
皇上冥思片刻,点了点头:“也罢,朕明日就下旨,让吴将军领五万精兵去南部。”
妙雪在夜里做了一个梦,梦到母亲站在一棵樱花树下,冲她摇手告别。她拼命呼喊母亲的名字,让母亲不要离开自己。最后她哭醒了,怕惊扰到皇上,悄悄来到了外厢。
“你哭了?”一只手轻轻落在她肩上。
“刚刚我梦到我娘了。”妙雪怔怔望着地面回答。
“你娘若泉下有知,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一定会很欣慰的。”
“小永子,谢谢你,谢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事。”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了。”小永子漆黑的瞳仁如同浸染了溶溶夜色。
“为什么?”
“你忘了吗?我们初相识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你是人,我是鬼,我们人鬼殊途,终有分别的一日。”
妙雪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突然撕掉了一块,然后有血流了出来,接着是轻微的疼,随着血流的越来越多,那个缺口越来越大,疼的让她整个人都笼罩在惶恐和悲伤里。
“可是,我回到宫里的这些日子,你不是经常来找我吗?你为什么突然要如此?”
“我来找你,是怕你再被别人陷害。经过这些日子,我看的出来,你已经不需要我再保护了。”
空气在长久的沉默里胶着。妙雪脸上的泪痕未干,又添新泪。她低下头,怕小永子会看见。
“你是不是很讨厌,很鄙夷现在的我?”妙雪低声问道。
小永子抬手握住她的肩膀,声音柔和似轻风:“雪儿,我从未怪过你,你要好好保护自己,好好活下去。”
05.
“啊——”一个凄厉的惨叫,恍若一柄尖刀,划破了夜的宁静。
接着门被打开了,几道鬼符飞了进来,黏在在小永子的额头和四肢。
小永子想要走,但身体被鬼符所控制,如同被钉在了墙上的画。
“终于逮到你了!”一个身着黑色道袍,头发花白的老头从外面跑了进来,掏出腰间的长剑,一剑刺入小永子的胸口。
“不!”妙雪发疯似地冲了过去,手指握住剑刃,拼命向外拔剑。
小永子苍白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紫色的嘴唇抽搐地越来越厉害,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倩文和另外几个宫女把妙雪硬拉到一边,随着道士进来的几个太监迅速点燃了烛火。
被惊醒的皇上从卧房出来,看到小永子吓得大惊失色,叫来侍卫护在他面前。
老道望向皇上,说道:“皇上莫怕,小人这柄剑上有一位驱魔人的血,凡被此剑刺中的鬼魂,必会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皇后娘娘驾到!”
太监话音刚落,皇后就匆匆走了进来。她看到小永子吓得花容失色,问道:“这,这,这竟是个鬼?”
“皇后莫怕,小人已经将这鬼收服了。”
“皇上,”皇后急忙跑到皇上身边,上下仔细打量了皇上一番,确定皇上无恙,神色才稍稍缓和。“皇上,您没事吧?怎么会有厉鬼在此?”
“回禀皇上,回禀皇后娘娘,”倩文跪在地上,身体抖若筛糠,“奴婢守在外面,听到雪嫔娘娘在房内说话。奴婢以为雪嫔娘娘在唤奴婢,刚刚打开门,就看到了这个鬼。”
“皇上,前些日子,因为惠答应的事,臣妾便暗中请了杨天师来宫中降妖驱魔。杨天师,你今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回娘娘,小人在宫中这几日时常感觉到这厉鬼的阴气,但不能确定他究竟藏身于何处,于是小人只好昼伏夜出,专门在晚上追查这厉鬼的踪迹。经过小人的努力,小人发觉,这阴气时常围在雪嫔娘娘宫外,所以小人便每晚悄悄守在雪嫔娘娘宫外。没想到今晚终于等到了这厉鬼。”
“雪嫔,这鬼是你招来的?”皇后看了一眼小永子,厌恶地撇了撇嘴,瞪着妙雪喝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用这些歪门邪术!”
妙雪戚戚地望着小永子,她知道自己如果不辩解,就更加落实了所有人心中的怀疑。
她的愤怒和失望被不断积聚的悔恨所淹没,一步步筹谋得来的今日,远比不上失去至亲的悲恸。
“不错,是我所为。”她冷笑着,甩开拉住她的人,盯着小永子哀戚的眼睛,右手抚上小永子冰冷的脸。“你是因为发现了这个道士才来跟我告别的,对不对?你怕连累我,对不对?我真是太笨,太自私了。”
妙雪说道这儿,左手猛地拔下了头上的发簪。
“小永子,对不起……”
“不要!”小永子看到那片迅速扩散的鲜红,凄然大喊。
06.
京城的冬日,有一种繁华落尽后的淡泊和清宁。一早一晚,都很少能见到有百姓在街上走动。就连平日里生意红火的茶馆、酒肆,也都是太阳升到了头顶,才会开门做生意。
偌大的皇宫也被这份萧条和慵懒所感染,褪去了昔日的姹紫嫣红,只余下苍凉的冷肃。
“哎,你听说了吗?吴将军没有守住南部,被蛮人杀死了。”
“听说了。可怜吴家就这一根独苗,从此无后了。”
“你们在说什么呢?”
“白英姑姑。”两个宫女异口同声地叫道。
“你们是活够了,竟然敢在宫中议论朝堂之事。”白英锐利的目光扫了一圈那两个宫女。
“奴婢知错了。”
“要想在宫中过的太平,就要管好自己的嘴巴。去干活吧。”
两个宫女赶紧走开了。
白英沿着小路,来到了冷宫后院的一口枯井旁边。她席地而坐,冲着那口结了冰的井笑了笑。
“小永子,你听到了吗?吴将军死了。”白英笑了,抬头望着天上那轮冷月。
“我本该高兴的,因为我的目的达到了。”白英顿了顿,继续自言自语。“可是我现在内心却平静极了,好像完全事不关己了一般。”
“原来你做鬼时,白日便在这枯井里住着。如今你消失在这世上,我无论何时来寻你,你都不会再出现了。”白英的声音变得哽咽,她用袖子拭去了泪水。
“你不该救我的。我用发簪自戕,我的魂魄已经离开了身体,你却在灰飞烟灭之前用灵魂的碎片护住了我的魂魄,让我得以附在另一个身体上。你以前总是对我说,活着有多么美好,你把你认为最美好的东西,留给了我。可你知道吗?失去了你,我活着,亦如同死了……”白英抚摸着井上的青石,许久没有再说话。
那口枯井黑黝黝地处在那里,连同它周围的树一起立在寒冷的冬风里。
白英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当她收回手的时候,手指已经变得和井上的冰一样冰冷麻木。
“你放心,我会继续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白英站起来,转过身,缓缓离去。
她身后是一个纤细的影子,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黯淡,最终融入了冷宫漫漫黑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