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去看姑姑和四叔的这天,我早早地分别告诉父母,我今天不吃早餐,我要回花桥镇去吃粉。不吃早餐是会被他们念叨的,然而留着肚子回花桥镇去吃一碗粉,却是能被他们所理解的。回家一趟,当然要吃一碗地道的米粉,在市里吃的不算,县城吃的也不算,应该,尽量,最好是回花桥镇去吃上一碗。
在我们永州市,吃早餐特指吃米粉,满大街的早餐店都是米粉店,搭配的是油条,其余的包子、饺子、稀饭、面条都无地立足。这种米粉店我们村里是没有的,到镇上才有。
小时候住在老家村子里,早餐、午餐和晚餐并没有什么区别。农村人闻鸡而起,天蒙蒙亮就下地了,八九点钟回来的时候早就饥肠辘辘,吃完饭还要接着下地去干活,因此,这一餐是绝对不能简慢的,份量、菜式比起中餐和晚餐来不能有半点马虎。村里人到镇上赶集的时候,一般是早饭后去,午饭前回,偶尔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赶不及家里的午饭,才会在镇上吃一碗米粉,相当于“开洋荤”。
镇上饭店的灶台一般都临街,乳白的浓汤波涛汹涌,细糯的米线玉体横陈,红的辣椒撩人,绿的葱花醒目,热气和香气像不断从锅里冒出来的一只只小手,肆意地抓着人不让走。米粉是前一晚就发好的,客人要的时候放到滚水桶里一烫即熟,沥干水铺进大碗里,再浇上汤,盖上肉沫哨子,放一点酸豆角,撒上葱花。顷刻间,米粉便可上桌。一碗米粉红艳艳油汪汪的,像一盏小太阳,映得一张脸都亮了,两口“唆唆”入腹,整个人也暖了。
我在镇上读书数年,米粉的价格都不曾涨过,一块二毛钱一大碗。本来是不贵的,但是对于捉襟见肘的穷学生来说,已算奢侈,绝大部分时候我只能“望粉兴叹”,三餐都在食堂里吃。食堂跟家里并无多大区别,三餐都是米饭,佐以简单粗糙的炒菜,所谓的“营养、搭配、口味”等等都不在考虑之列,以吃饱为唯一目的。
那是鸿蒙时代七窍未开的饮食观,审美还没有诞生,人体不必有曲线,三餐也不必有变化。但是在城市里,即使是普通家庭里,早餐都是吃米粉的,汤水滋润,米粉易于消化。城里人不用下地干活,早餐只用于唤醒肠胃,提供必要的能量而已,不承担“吃饱”的重任。对于农村的穷学生来说,在那个时候吃上一碗米粉做早餐,不单是尝个鲜,那已经是对另一种生活方式的模仿和过渡,大有人猿直立行走的重大意义。因为这样的机会太少,镇上的米粉就成了我永远的相思。离开小镇十几年,回镇上吃米粉的次数一个巴掌就够数的,无数个梦境里想到那热辣的混合着葱花香气的大碗,心里也热辣辣的。不单是我,所有不在老家小镇住的人,提起老家那碗米粉都心有戚戚焉。
离开家乡以后看到别地的早餐花样繁多,尝试一下却也不怎么动心,在我的心里,已经将米粉列为殿堂级的早餐,不可轻易被替代。即使是风靡全国的沙县小吃,也远比不上老家镇上的一碗米粉。直到我去了岭南。
第一次吃到粤式早茶的感觉现在已经无法具体去形容,只觉得整个人被从旧时代吸出来,跌跌撞撞地来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广东人也真是耐烦,一个早餐而已,竟能吃成这样!蒸的煮的煎的炸的熬的卤的,米的面的荤的素的,南瓜的,海鲜的,无所不有,无所不巧,无所不美。吃完这样的早餐,无异于从刚刚能直立行走的古代猿人直接穿越到了太空漫步的超现代文明。古代传说中的混沌生无七窍,我就是那个混沌,在吃这一事上,广东人凿开了我的“窍”,使我渐渐耳聪目明起来。
有点遗憾的是,虽然广东的早茶那么美妙,却不是我这种打工族所能享受的。一是不经济,二是费时间,稍好一点的早茶馆子都是要排队的。上班族的时间只有早上是最值钱的,尤其是我这种懒人,简直是寸金寸光阴,永远都是被闹钟叫醒的,永远都是要等到电梯门开走进办公室的那几步才能彻底把眼睛睁开,哪里还有空闲和心情去享受早餐。在我十年的上班族生涯里,正经坐在饭桌前吃早餐的次数少得可怜,有时候在街边买点煎饼或者拉布粉,有时候吃点饼干,有时候喝瓶牛奶就对付过去了。
彼时早餐虽可将就,午餐和晚餐却是不能马虎的,毕竟是搬砖的人。来到大理以后不再上班了,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早餐当然是免了,午餐和晚餐也敷衍起来,很多时候,我们下午三四点钟才吃饭,一顿解决三餐。
大理像个小联合国,五湖四海世界各地的美食都有,还有很多美味的私厨和外卖,然而,大家的胃口却似乎都不怎么好。很多人像我们这样每天只吃一餐,还有更多的人茹素,少油少盐,不吃味精,不吃辣椒,视世上所有调料为多余,只要清水煮青菜就好。
最初,我们为了有力气狩猎而吃,后来我们只为抚平饥饿而吃,再后来,我们为了美味、养生、美容、交际、猎奇、减肥、拍照而吃。吃的目的越来越多,禁忌也越来越多,胃口和食量却越来越小,最终,我们似乎什么都不能吃了,有时候我简直怀疑再这样下去会不会绝食而死。在吃这一事上,我们艰难地进化,努力地打破混沌,然而“日凿一窍,七日凿成而死”。
当我回到老家,这个忧虑却被一扫而空。
我一直觉得,我们湖南人实在太不会吃了,炒菜只有一个套路,那就是辣椒炒一切,再就是腌的、腊的。《舌尖上的中国》拍了那么多集,湖南的镜头实在少得可怜。可是有意思的是,我们湖南人在吃这件事情上又是相当的固执,不管别人的东西和理念多么好,我们还是宁愿守着自己的那一口锅,老老实实地吃着辣椒炒的三餐。
我不知道别的城市如何,反正我们老家至今也没有下午茶的概念,夜宵也不过是街上烤几串肉,那也是小年轻的专属,一般中年人或者小孩、老人是不吃的。洋气一点的咖啡店倒也有几家,但是里面坐的都是打牌“扯胡子”的。大概正是因为没怎么开过“窍”,大家对吃这件事情并没有过度的热情,不温不火,但是细水长流。
回到老家,穿越回混沌时代,吃一碗镇上的米粉,让味蕾回到未被开发的最初,回味那种“直立行走”的感觉,往前一看是茂陵秋雨和灞桥风雪,道路漫长而宽阔,离岭南还有千秋万世,顿时心生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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