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静静的站在急救室门外,等待着那个最后的时刻,她不知道那时刻何时到来,所有的医生都告诉她说“随时”。她和他只隔着一层不透明的玻璃门,却也许会成为45年婚姻后他们最远的一次距离。
就在刚才,当他突然挣扎倒地,她世界的所有声音都像被拢进一个玻璃罩里,护工凌乱的脚步,医生疯狂的大喊,担架车轱辘急切的嘶鸣,每种声音都被拖长,衍厚。她甚至看见那些声音变成了一团又一团浅灰色的暗影在玻璃罩里弥漫。这多么真实,我都能摸得到它!这多么不真实,我根本听不清它!
一切声音在他被推进这扇玻璃门后戛然而止,她被拦在门外。她的内心升起一团怒火,不是因为这扇门的拒绝姿态,而是因为刚才谜一样的声浪把她推向后几步的踉跄退缩。她应该冲上去,歇斯底里的狂喊,她应该竭尽全力的把自己的声音扔过去抱住他。如果拼不出那些缠缠绵绵的废话,哪怕是骂他几句!
一个小护士抱着文件夹走过来,脸上的微笑就像编程的模块,你看得到安慰的模式,也可以一眼洞穿其中的冷漠。小护士给她讲解急救室病人家属需要签署的文件,她一个字一个字的听她讲解。“插管”、“切开”、“电击”,这些带着刃的医学术语,她早已了解是怎样、会怎样、怎么样,但她还是一遍又一遍的和小护士纠缠其中的含义、过程、结果。
你可以不耐烦,但我却必须耐心的拖住你的不耐烦。
我必须假装一无所知,这样才可能让你理解我的无法理解。
但这就需要她必须去忍受反反复复猜测他现在的样子:被剥去了衣服,贴上了各种颜色的电线,一根塑料管插入他的阴茎,手被绑在栏杆上,一对电击头在旁边不耐烦的吱吱作响,闪着寒光的手术刀在他的胸前跃跃欲试,医生们压抑着焦躁在等她同意:对于肉体,拆拆缝缝,总能多将就几年,你却用那些谁都看不到的景象,自以为是的想拖延我们,我们在为他的肉体机制服务,我们哪有时间去考虑什么灵魂的不安?
他多么幸运,对一切的恐怖、丑陋、痛苦都一无所知!他总是那么幸运,总能机智的找到她藏的烟,藏的酒。她挑剔空气的味道,她挑剔食物的营养,挑剔他对健康所有障碍物固有的贪婪。而他对于她的挑剔总是说自己把她惯坏了,却不知这句话每次她都会令她怒火中烧,什么叫惯?容忍缺点才叫惯!还惯坏了?你这根本是否定我傻兮兮的迁就搪塞你的缺点!你拒绝我对你的挑剔你就是个冷酷的人,你没有感情也没有心肝,你都看不出我对你的好,也根本不知道对我好,你以为这个世界只有你一个人?你早想好把什么事都抛给我让我一个人去战斗对吗?你见过一个人的战斗队吗?
就像现在!混蛋!
玻璃门突然被拉开,一个被帽子口罩遮的密密实实的脑袋探出来,冲着走廊喊 “3床!通知其他家属吧,一会儿可以一起进来,后门进!”一个小伙子飞跑过去,低着声音和“密密实实”沟通了几句,然后木然的流着泪拿出电话往楼梯间走去,当他的后背靠到门上,她听见他突然爆发的哭声。
仿佛被什么猛击,她这才回到了她的现实。她有点惊愕地看着面前的《急救病人家属知情通知书》,心里为刚刚生出的幸庆和释怀而感到羞愧。
“这些,您都了解了吗?可以签字了吗?”小护士的语气透出不耐烦。
不!我不能!
“好!”她接过笔在护士指尖指着的地方写下自己的名字。
她在各种各样的纸上无数次签过自己的名字,入党宣誓书、工资单、孩子的试卷、购房合同、退休申请等等等等,但没有一次笔划是如此沮丧自责,充满了惊恐和祈求。
“我不同意你们所有用刀的抢救”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生气,好像这样才能表达出她态度的坚定,“请,不要用痛苦的方式强留他!”她使尽浑身力气不让自己的语气显出迟疑。
“你签的就是这种”小护士收好文件,收好笑容,皱着鼻子熟练的拱拱口罩,气定神闲的转身走进急救室。
生命之初就是征程,它们斗志昂扬万马奔腾的扑向柔软饱满的鲜红色子宫。侵占子宫掠夺营养,消蚀肉体收集智慧,一路向前,永无停歇。年轻的时候我们对肉体视而不见,年老时肉体就用疼痛唏嘘我们的冷漠。它握着你每次不经意间落入它手中的把柄,在你伤害过它的地方跺脚、咬牙、用种种不适去讨伐你不可企及的爱。它牵绊不舍陪了你几十年,你要拿刀去划开,去胁迫,它最后忠诚的从容不迫吗?
灵魂踮着脚站在你的额头,等待飞翔,她是唯一用记忆和情感孕育出来的精灵,高贵而又神秘。征程从来没有什么到此为止。
她大义凛然的站在门口,觉得一个自己就是英雄,另一个自己就像说教者,喋喋不休的说服那个自己去做英雄。
瑰意琦行!弄月嘲风!
灵魂没有镌刻的历史,只有编织的故事,灵魂能破译一切天意,圆满止境的不甘,她抖响你迎风迎雨的斗篷,却,空空荡荡。
是的!是的!是的!是我自私的不想让你狼狈,就像你无法接受纸间的一滴落墨,鞋上的一抹灰尘。
利刃残酷的惊醒,会让他惊恐于这只是可能的生命实验,扼杀他的勇气,桎梏他的抵抗,灰心他所有的骄傲。未知结果的历程他一定希望自己如雄鹰般沉稳昂扬,毫不凌乱的气宇轩昂。当她老了,去找他的时候,他就正在那边王国里神情自若的等她,嘴角撇着,眼皮假装惊讶的挑起来却又带着意料之中的自信说:这么巧!遇见你!
遇,能称上巧的,无非是仇人或是爱人,你能离开,我恨你,你是我的仇人;你会等待,我爱你,你也是我的爱人。疯狂的执念和不卑的优雅,爱情就是华丽的如此。
他的身体在急救灯光束下微微颤动,他试着拼命呼吸,但稠厚的空气好像怎么也挤不进他的肺部,他向后挺直身体,想放弃自己未达成的目的。但少了她陪伴的念头让他更加害怕,脱轨的生理时钟让他无法判断自己离开的时间,想到她正经历的孤独、渴望、失去和努力他为自己想自行放弃的懦弱而感到愤怒。他再次尝试,他听到自己的喉咙发出呜咽声,然后是肺部突然涌进氧气急促轻快的声音。
他睁开眼睛,看见医生正惊愕的对着他点头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