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安寺在无锡中心,旁侧高楼林立,灯红酒绿,十分繁华热闹。崇安寺内却没有寺院,我在此寻找了许久,只见到西式模样的无锡图书馆旧址,还有布局不显整饬的锡金公园。
崇安寺历史很是悠久,晋哀帝时始建,其后屡经兴废,如今却连一间殿宇也不存,只剩下地名以为映照了。
此地历史悠久,也有颇多文化典故。有人说晋王羲之曾在崇安寺洗砚,听来应是无稽之谈。王羲之自琅琊永嘉南渡,迁至绍兴一带,与无锡无有关联,此处的洗砚池也该是后人牵强附会。我去崇安寺后寻到了所谓的洗砚池,竟连水也枯涸了,只剩下萧瑟而干枯的空池。洗砚池旁都是载歌载舞的无锡市民,有黄发者也有垂髫者,皆怡然自乐。
崇安寺内最醒目的,是无锡图书馆前那座黑色写意雕塑。那雕塑头戴黑帽,身穿长袍,眼横墨镜,手扶胡琴。雕塑的底座上,赫然用金粉写着:无锡伟大的音乐家 华彦钧。
华彦钧就是阿炳,是住在崇安寺旁雷尊殿侧的瞎子。他生在崇安寺,养在崇安寺,最后潦倒身死也是在崇安寺,可以说阿炳的一生都与崇安寺紧密相关。这位以《二泉映月》享誉海内的瞎子,在崇安寺旁,渡过了他短暂而艰难的一生。
阿炳的故居也在无锡图书馆旁,与那尊雕塑遥相呼应。那是座简陋而潮湿的小屋,屋内早已发霉,散发出难闻的味道。破烂的故居内,是缺了一腿的竹板床,断了弦的琵琶和缺了弓的胡琴。侧角的窗户里似乎透不进阳光,这里一切都沉浸在阴暗与潮湿中。
东林书院的保安给我说,阿炳故居是无锡最不值得看的景点。不但又脏又臭,而且小的可怜。他又讲,无锡人似乎都不喜欢那个瞎子,说他有了钱便吃喝嫖赌,没了钱便沿街卖艺,这种生活作风和不检点的个人习惯,让人们并不对他悲惨的身世而心生怜悯之情。确实,阿炳悲惨的人生完全是他自作孽的下场。他本来可以在雷尊殿,安乐的做着他的小道长,凭借香火钱度日,在吹拉弹唱中度过他舒适的一生,他却非要大肆的挥霍自己的钱财,频繁的出入于灯红酒绿之地,以至于身染性病双目失明,流落街头卖艺为生。如果没有杨荫浏,可能谁也不会知道如今享誉海内外的《二泉映月》,而他也只会在屋内蜷居着,直到后来销声匿迹,没有人会记住他的名字,就像一粒尘埃,被风吹到空中,却又落入茫茫无际的烟云里,无有踪迹。人们不会记住他是雷尊殿道长和秦家寡妇私通生出来的孩子,不会记住他在妓院里逍遥,不会记住他因为梅毒而瞎了双眼,不会记住他抽着大烟被拉进了戒毒所,但也更不会记住他那首《二泉映月》。
一切的一切都因为杨荫浏改变了。
杨荫浏,中国艺术研究院顾问,民族音乐委员会主任,中央音乐学院教授。他是无锡人,和阿炳是旧交。杨荫浏在无锡曾和阿炳学过琵琶。不过他父亲诟病于阿炳私生活不检点的毛病,中止了杨荫浏和他的学习。不过杨荫浏却记住了阿炳这位技艺精湛的道士。
杨荫浏加入了无锡天韵社,学习曲笛昆曲等艺术,后从美国传教士学通钢琴与作曲,又得丁燮林之助得以接触音响学。当然,这些都是他个人的兴趣爱好,他本身还在光华大学经济学系研修。杨荫浏后入燕京大学教授音乐,又入国立音乐学院担任国乐处主任。而同样在这时,阿炳正陶醉在纸醉金迷的温柔胭脂乡里,大笔的挥霍着他的香火钱,没日没夜的在妓院里消遣。杨荫浏学习钢琴作曲之时,阿炳因不节制的嫖娼而沾染了梅毒,梅毒瞎了他的双眼,掏空了他的钱口袋,让他带着歪斜的墨镜,流落街头卖艺。于是,雷尊殿少了一位道士,崇安寺多了个瞎子,拉着二胡扛着琵琶,在街头乞讨,失魂落魄。
后来,已成为音乐研究者的杨荫浏回到无锡,见到了这个崇安寺的瞎子。瞎子阿炳背着琵琶,戴着黑帽,眼横墨镜,身穿长袍,摇摇晃晃的走在崇安寺的街上。杨荫浏应该想不到阿炳沦落成这般田地,便帮他置了房间,又给他讨了位老婆,于是无锡的街头总会见一位老妇带着个老瞎子,一路沿街卖艺。
杨荫浏还向阿炳学习了曲子,据说阿炳还传授给杨荫浏《将军令》。但往后的日子并不好过。日寇肆虐,江南遭受荼毒。有人说阿炳在茶馆里歌颂过淞沪的将士,有人说阿炳给抗日的仁人拉琴放过哨,又有人说阿炳有时也拉几曲小调来取悦日寇,各种说法实在数不清,权当听个故事 ,但阿炳那段时间过的也不好。即便是日寇走了,他却因抽鸦片又被抓进了戒毒所扣押。自那以后,无锡的街头少了位卖艺的,崇安寺附近少了位住着的瞎子。
阿炳后来放出来了,但他此时却相信了天命,不再拉琴,准备终了此生。如果故事到这里结束了,阿炳可能也不会成为崇安寺广场上的雕塑,更不会有那么多人知道他和那首《二泉映月》。
解放后,黎松寿在古林寺偶然拉了一段旋律来找感觉,却被杨荫浏和储师竹听见。储师竹经过询问方知,黎松寿拉的是无锡一个瞎子卖艺时拉的一段曲调。杨荫浏再一询问,知那瞎子便是阿炳。
黎松寿说阿炳身体也不很好了,想弹三弦却发现蟒皮被老鼠咬破,便觉梁木其坏,泰山将崩,于是再也不演奏乐器。
杨荫浏听闻,便和他二人以及琵琶名家曹安和一起前往无锡,去寻找阿炳。
那时阿炳已经身体渐颓,二胡三弦琵琶等乐器均已残损,自己也许久未经练习。杨荫浏为他寻来了二胡和琵琶,提出要录音的想法。阿炳未推脱,只是要再练习练习。于是,那天阿炳又一次上街,拉起了熟悉的曲调。第二天杨荫浏共为阿炳录制了六首曲子,分别是《二泉映月》,《听松》,《寒春风曲》,《大浪淘沙》,《龙船》,《昭君出塞》。
黎松寿是阿炳二胡上的学生,杨荫浏是阿炳琵琶上的学生。这两位音乐学院的名家,回到无锡,去找这位崇安寺的瞎子,记录下了享誉海内的《二泉映月》。
阿炳这样沿街卖艺讨饭的艺人,在旧社会不能说是不多了。在鱼米之乡的江南,音乐本就发展的繁盛。在京城,岭南,塞外,漠北,又何尝没有这样身怀才艺,技法高超的民间天才呢。曾经无锡还为阿炳编排了电影和舞剧,说他的双眼是为了抵抗日本侵略者而被戳瞎,身体是因为监狱里的严刑拷打而日渐倾颓。其实这都是把阿炳往高大全的正面形象上去靠拢的,反而模糊了他本来的面貌,他就是个民间的艺人,有着自己的性格,不检点的生活习惯,和本身就凄惨的身世。他不过是万千民间艺人的其中一个,他因为机缘巧合,享有了音乐家的美誉。可是万万千千同样命运的人,可能只会消失在历史中变迁中。有阿炳的技巧,却无杨荫浏的抢救之功,又怎能有名曲流传呢。
惠山古镇里,卖二胡的老板给我说,这便是瞎子当年留下的录音。我听了听,噪音很大,但听不出很多的怨恨和愁苦,好像只是在叙述故事。王介甫说,“后世之谬其传而莫能名者,何可胜道也哉”,好像就是这个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