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和沈从文,经常出现在同一本书、同一篇文章里的两个名字。然而,我却是在读完这本书才知他们原来还有一层亲戚关系。真是孤陋寡闻,连这样的渊源都不知。
提及沈从文,我脑子里马上跳出另外三个关键词:边城、湖南、张兆和。基于这三个元素的了解,一直觉得沈从文是那种人淡如菊的文人,他可以为了自己的理想而默默努力,有了成果之后也不会炫耀,面对外界的赞扬会莞尔一笑。温润如玉,莫过于此。
这本书名为《沈从文与我》,共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黄永玉所写的关于沈从文的文章;第二部分是沈从文所写关于黄家的小说,给黄永玉及其家人的相关书简等。很显然,精彩之处在于第一部分。黄永玉时而站在亲人的立场,时而站在同时代文艺工作者的立场,又或站在普通读者的立场,来谈及沈从文其人其事,为读者呈现的是文学之外的沈从文。
沈从文曾经在信中和黄永玉分享过他的三点生活经验:“一、充满爱去对待人民和土地。二、摔倒了,赶快爬起来往前走,莫欣赏摔倒的地方耽误事,莫停下来哀叹。三、永远地、永远地拥抱自己的工作不放。”而纵观沈从文一生中所经历的大事,确实是依此行事。在黄永玉笔下,我读到更多的是一位谦卑的长者,一位踏踏实实的学者。
“充满爱去对待人民和土地”
沈从文一直深深地热爱着自己的故乡,正是那篇孕育他的土地,才有了《边城》《湘行散记》这样经典作品的诞生。黄永玉写到:
他的故乡,他的家庭,他的禀赋,他的际遇,以及任何人一生都有那一闪即逝的机会的火花,都是他成为文学家的条件。
在作品中,他时常提到故乡的水和水上、水边的生活。少年和青年时代,水跟船令他得到接触生活的十足的方便,加上年轻的活跃时光,自由的情感,以及对于自己未来命运的严肃的“执着”。
小学时读到《边城》,老师分析到文中所流露出来的作者对故乡的情感时,我总是不大理解。因为对于小时候的我而言,故乡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那些每天重复走着的路,四季重复变换的风景,我早已看厌,多想能够跳脱到外面,看看外面的世界。于是看着文学作品中,大家都在感叹故乡情,颇有些不以为然。
可长大后,当我每年只能两次回故乡,当我的记忆里只有故乡的夏和冬,不知春秋为何物,当故乡的亲人一个一个变少,当我乘坐高铁经过家乡却找不到返乡的理由时……我才明白故乡为何物,小时候一心想挣脱的那四方天地,才是心中最柔软的存在。故乡就是一句乡音就能勾起你心中万千涟漪的那个地方,哪怕没有美景美食,那也是脆弱时最亲切温暖的地方。是的,直到现在,直到远离故乡,我才能渐渐理解为什么故乡能够给予沈从文那样大的力量。
可沈从文让黄永玉去爱的,不仅仅是他们的故乡,还有无论何时你站在何处时脚下的这片土地。沈从文在写给黄永玉夫人张梅溪的信里说,“北京地方宜于久住,有内容,人极厚重,尚情谊,住久了越分不开。像我这么一个人,似乎自己就是二十世纪前半期的北京—部分。”他就是这样,哪怕在北京遭受了莫大的挫折和困苦,他还是爱着这座城市。
“摔倒了,赶快爬起来往前走”
沈从文的人生算得上传奇。他从凤凰走出来,仅受过小学教育,又没有半点经济来源,靠着在北京大学旁听,最终走上大学讲堂。用李辉的话来说,“一个湘西‘乡下人’,在以留学欧美知识分子为主体的‘京派文人’中占据了重要的一席之地。”确实如此,在徐志摩、胡适等这群海归文人中,沈从文似乎显得极其黯淡。但是他凭借着自己的努力以及文学天赋,闯出了一条路子。
我甚至可以想象这样的画面,一个怀抱着文学梦想的乡下青年,来到第一学府北京大学,在教室外徘徊多日之后,终于鼓起勇气进内旁听。起初总是低头不语,不敢直视讲师和同学,渐渐地他敢于发表自己的见解,敢于表达自己的观点。而随之知识的增长和勇气信心的倍增,他竟慢慢地融入了文人群体中。
沈从文的这番经历告诉读者,只要有梦想敢奋斗,人生没有什么不可能!黄永玉写到:“以后,我拥有个小小的书库,其中收集了从文表叔的几乎全部的著作。我不仅明白了他书中说过的话,他是那么深刻地了解故乡土地和人民的感情,也反映出他青少年时代储存的细腻的观察力和丰富的语言的魅力,对以后创作起过了不起的作用。对—个小学未毕业的人来说,这几乎是奇迹。人确实是可以创造奇迹的。”
建国后,沈从文被安排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和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在中国历史博物馆他的主要工作是为展品写标签。黄永玉觉得这项工作埋没了他的才能,可是沈从文凭着对文物的兴趣,将工作做的有声有色。也正是这段时期,他对中国古代服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将这种兴趣一直延续下去。
在“文革”时期,他被发配到湖北咸宁五七干校。那段时期,他凭着记忆写下了《中国服饰史稿》的补充材料。并且还有了一次特殊的文学创作,他以黄家家族故事为基础,计划创作一部反映湘西历史变迁的小说。1971年6月中旬,在河北磁县干校的黄永玉意外收到沈从文寄来的小说开篇《来的是谁》,令他十分意外,可惜这部小说最终也未完成。在本书第二部分也收录进了这一篇。
沈从文的人生就如他自己说的这样,“摔倒了,赶快爬起来往前走”,人生之路总是向前的,绝没有退后之说。哪怕在最艰难的时候,都不要放弃,爬起来拍掉灰尘,总有超越的一刻。
“永远地、永远地拥抱自己的工作不放”
对待工作,沈从文总是很执着,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他绝对是敬岗爱业之表率。在第二部分收录的他写给当时还在香港的黄永玉的信中,题名是《这里的人只想做事》,其中谈到自己的工作:
经过几个月检讨反省,把自己工作全否定了,二十年用笔离群,实多错误处。我已深深觉得人不宜离群,须合伴,且得随事合作,莫超越。因为社会需要是一个平。我现在,改用二十年所蓄积的一点杂史部知识,和对于应用艺术的爱好与理解,来研究工艺美术史。这是费力难见好,且得极大热忱和广泛兴趣方做得了的。搁下来从无人肯做(千年来都无人认真做过)即明知是人民美术史,可无人肯来研究。我想生命如还可以用到为人民服务意义上,给后来一代学习便利,节省后来人精力,我当然来用它作为学习靠拢人民的第一课。预备要陆续把陶瓷史、漆工艺史、丝织物、家具等等一样样做下去。只要有一个稍为便利的环境,这工作,一定是可做下去,一个人的精力,且可以敌得上三个工作人员总效果的。
在沈从文看来,一个人生命的意义应该体现在为人民服务上。因而,他无论在大学讲坛上,还是在历史博物馆,或是后来条件艰苦的五七干校,都没放弃过自己的理想和兴趣。前苏联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曾说,“理想对我来说,具有一种非凡的魅力。我的理想总是充满着生活和泥土气息。我从来都不去空想那些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无论处于什么样的处境,哪怕是沈从文的后半生放弃文学创作之后,他也没有丧失对于艺术、历史和美学的眼光,在历史博物馆做着“千年来都无人认真做过”的服饰史研究,他认为拥抱工作,为社会作着力所能及的事情,才是自己生命价值的最好体现。
李辉说,“在黄永玉笔下,沈从文平常而从容,总是怀着美的情怀看待这个世界。因热爱美,沈从文才执着于对美的研究。过去,他倾心于文学创作,在《边城》和《湘行散记》等一系列作品中,升华生活之美,渲染或营造心中向往之美;如今,在远离文学创作之后,他又将古代服饰研究转化为对美的发掘。拥有此种情怀的沈从文,与黄永玉有另外一种与众不同的交流。”
是的,沈从文和黄永玉,虽然隔着一辈,可他们亦师亦友,互相用人格魅力感染着对方。
2016年3月8日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