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位生物老师,姓付。初一第一次上生物课,50好几的他穿着白衬衣和黑灰色休闲裤,径直走上了讲台,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大名,然后转身对我们大声说:“你们可能会奇怪,我没有拿书,也没有拿教案。今后你们就会慢慢习惯了。我不喜欢照着书念。”此话一出,我才注意到这位老师确实是光着手进来的。那一口标准的汉寿话,让原本严肃的课堂变得搞笑起来。他年纪大了,细长的脑袋上只有几搓稀疏的灰发,皮肤黑黄黑黄的,像是营养不良。而他的嘴唇,应该不太可能盖住他的牙齿吧。我心里暗自想象,这样的构造,啃起西瓜来肯定很好用。
因为他的普通话带着极其浓重的汉寿口音,我不得不竖起耳朵听他讲课。讲课思路清晰,重点突出也就算了,他连作业题都是直接从脑子里拿出来写到黑板上的。这样的生物课实在是好玩,我一边模仿他说话,笑笑他,一边暗自佩服他的专业度。那天直到放学,我都在和小伙伴谈论他,好玩似的学他说话:“我不喜欢照着书念。”
然而,才给我们上完两次课,付老师就被调往更高年级去教生物了,说是因为八年级的生物老师生病请了长假,而且八年级学生即将面临生地会考,学校不得不抽调好老师去压轴。我们这些七年级的小朋友,临时改换了一位年轻的女老师。普通话很好听,但是讲课就很中规中矩了,照着书上一句一句讲下来。我心里愤愤不平,凭什么把那么有意思的老师调走!听着听着我就烦了,在课堂上直接用汉寿口音来了句:“我不喜欢照着书念。”
课堂一下子安静下来,我面红耳赤,简直太丢脸了。我没敢抬头看那位女老师,估计她正在讲台的学生座次表上搜我的名字吧,要么就是朝我这个方向扔了无数白眼。直到耳边又响起语调平平的普通话,我才舒了口气,四下看看,大家除了嘴角挂着憋不住的笑,其余还是正常。
到了初二,幸福的日子又来了。轮到我们准备会考了,也轮到我们享受学校的重点对待了。我成了付老师的生物课代表,他也很快关注到了我。
在我们那样的农村,一个镇上只有一个中学,书店也没几个,完全不像今天可以买到浩如烟海的考试资料。初中的我对所有科目都很感兴趣,除了老师布置的作业,我还会央求爸爸去书店给我找资料来学习。
我常常课下拿着自己买的资料去问付老师,一来二往我们熟悉起来,他也会把自己拿来备课的考试资料借给我看。我很期待碰到难题,这样就多了一次和他讨论的机会。有一次为了解析一个超纲的题目,他跟我解释之后我还是没太清楚,他第二天还特意给我带了别的出版社的老版教材给我去看。他偶尔不经意地说,带了这么多届学生,生物会考还从来没有学生打满分的,98和99的都有,总是会差一点点。我把这个目标记在心里,想要帮他完成这个心愿。
有阵子他感冒了,嗓子哑到不能说话,咳嗽也很厉害。过了两天他给我们上课,拖着厚重鼻音,一进门就说,我真的是老了,以前下雪天还能洗冷水澡,生病了从不打针,最多就是吃几颗药。这次搞了大半个月都没好,实在扛不住了,医生要我打针消炎。这可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打吊针咧,疼得我都要哭了……
我们哄堂大笑。
后来听班主任说,他教完我们这一届,就退休了。对我来说,生物会考得满分,是我送他最好的礼物。
可是考完之后,我确定生物我拿不了满分了。考到一个关于血型的题目,我们没有重点学过,我觉得我做错了。他见到我,开玩笑说:“没考满分,就要打手板了。”我撇撇嘴,“那你打我手板吧。”他马上认真了,要我把题目写出来,帮我分析。
最后成绩出来,我考了96分,那道血型题4分。
十年过去,如果再见到他,他还会不会认识我?
他借给我的一本资料我忘了还,淡黄色封面上,他用蓝色墨水,在左下角竖排写着他的名字:付勋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