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朱河 采风怡情】
我的岳父大人高凤华作品
《 半夏采莲时》
半夏采莲时
作者: 高凤华
身在异乡的监利人,每回从故乡依依不舍地踏上征途,总喜欢捎带家乡的几样特产:龙虾、螃蟹、藕梢、莲蓬。红的红,白的白,绿的绿。这几样东西在城里价格不菲,被老乡们随意地掖着,提着,常惹得那些富有的城里太太们,眼晴像烟薰一样红。一脸的困惑,写着一个大大的问号和惊叹号。
但老乡们就喜欢显摆。那些东西不是拿来城里卖的,也不像城里人看得那么金贵,送送人,不熟的四邻尝尝鲜也是有的。而逢上亲友,老乡们的聚会,那气氛就大不一般。往往在出租屋前的坪上,摆了大桌子,大盆的龙虾、螃蟹,大碗的酒肉,吆三喝四,遍地的虾壳、蟹壳,那才叫豪爽。老乡们大都有些自恋情结,说起老婆总是别人的好,说起文章总是自己的美,一说到家乡的那些土特产品,便有了由衷的自豪感。那平常的藕梢,硬是冠以“玉带”之名。煸炒的加些葱花,凉拌的加些白糖。色也有了,香也有了,味更有了。男人们开啤酒从来不借用工具,头一歪,牙齿一嗑,白色的啤酒泡沫便如夏的情绪,喷薄而出。
女人和小孩们喜欢嫩莲蓬。消夏的时令蔬品,生食最好。甜津津,凉飕飕,最是清热除火。拿长沙来说事吧,这莲蓬便受到星城美女们的热捧。五一路,步行街,东塘,凡是人流汹涌的地方,都有莲蓬小贩的身影。有人挑着一担,有人推部小车,七弯八拐地躲避城管。主妇们算计着给男人添盘下酒菜,小心地剖开莲实,抽了莲芯,下了锅。那是绝对开心曼妙的烛光晚餐。
嫩有嫩的味,老有老的味。莲蓬“落子”就像六月的豆爆荚,一天一个样,必须及时抢收。这莲田经过秋风,逐日枯败,在古人的心里,也播下了一粒阴暗的种子。“空见说,香锁雾扃,心似秋莲苦”。稼穑艰难,谋生不易,兵燹匪患,离愁别恨,都可以成为“苦”的源头。今天看来,“苦”未尝不是好事。借中医说事,苦可凉血清心,通经络,开七窍;它更是人生奋斗的动力,亲历的财富。只有那个被仁宗皇帝御批“任作白衣卿相,风前月下填词”的柳永,才悲观得一塌糊涂:
十里荷花九里红,中间一朵白松松。白莲刚好摸藕吃,红莲则好结莲蓬。结莲蓬,结莲蓬,莲蓬生得忒玲珑。肚里一团清趣,外头包裹重重。有人吃着滋味,一时劈破难容。只图口甜,哪知我心里苦,开花结子一场空。
入秋的莲子,老了,也有了硬度。但水乡的女人们就喜欢攻坚克难。冬闲的时侯,村口有那么一窝窝,一堆堆的女人,口袋里不是豌豆就是莲子。喜欢零食是水乡女人的特征。只见女人们朱唇微启,玉牙初张,横在上下门牙之间的莲子,沿中位线被细致地咬开。舌尖慢捻细复挑,葱绿的莲芯便在唇边恰到好处地展示给观众了。这些劳动妇女,从事着和男人一样的体力活,还要担负男人额外的家务劳作,脸上还是写满充实、愉悦和幸福。反过来,看那些终日清闲无所事事的人们,比方周昉的《簪花仕女图》,那么几位服饰华丽身姿婀娜的贵妇,信步闲庭,执扇釆花,逗犬弄蝶,慵懒而闲,闲而生愁,没有一个是开心的表情。真是应验了一位作家的判断:生命是劳动与仁慈。快乐的生命更是。
与女人们相比,率性的水乡男人不输巾帼,从来就是须眉气象。没有女人们的精致,没有女人们的讲究。就像聚餐时脖子一仰,往喉咙里灌啤酒一样,直接步入主题。用两个大门牙把莲子咬碎,或是索性往嘴巴里一扔,交给舌头和板牙,再也不管不顾。偶尔碰上攻不动的“堡垒”,也会捂了两颊,呲牙咧嘴,摇摇头,耸耸肩,平日里装惯了的绅士风度荡然无存。小孩们的吃相,小心翼翼了许多,像面对卡通漫画里的僵尸和怪兽。一只手捏了粒莲子,另一只手去找砖头。或缠了爷爷奶奶,去寻水乡家庭寻常可见的秤砣。使了吃奶的力气,砸下去。然后一地碎米,一小粒一小粒地捡起来放入口中。有遗传其父猴急性格的孩童,砸偏了,砸到指头、小虎口,干嚎几声。胆小的求助于大人,胆大的继续战斗。因为美味的诱惑,竟然没有一丝退却的气象。
我一直以为,传统的“采莲”并不像今天的家庭劳作,而且,时令并不在晚秋。梁元帝的《釆莲赋》里有这样一些句子:“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照古人的服饰习惯,采莲应该不在寒意萧索的深秋,不是那种“盘心清露如铅水,又一夜西风吹折”的枯败意境。釆莲在佩弦先生的眼里,还是个“热闹的季节”,是“一个风流的季节”。釆莲的人,看采莲的人。热烈的场面和程度,根本不像是一项生产活动而是一项民俗娱乐活动。白氏,皇甫氏,二人关于采莲的诗作,已大大越出我们对那时人们恋爱底线的想象。“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水船通。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白居易《采莲曲》”。“船动湖光滟滟秋,贪看少年信船游。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皇甫嵩《采莲子》)”。虽不轻佻,也算胆大。虽算胆大,也还没到男女逾矩的程度。否则,就如同世间寻常的情欲故事,令人索然了。
莲子有“怜子”之意,也见于洞庭湖诸县史志中。有则民间采莲曲这样唱道:
朝釆莲,湖纹皱。宛转荡荷珠,湿透红罗袖。暮采莲,湖光紫。纤手剖莲房,怀著双双子。转棹避花深,隔花人语至。褰起小姑裙,恨杀莲茎刺。一船安两桨,船船相争逐。回头语阿姨,莫学鸳鸯宿。
这则是比较保守的,但终究有些瓜李之嫌。剖莲见子,还是让人心旌摇荡,不然就不会去钻花丛,受那档莲茎刺裙之罪了。下面的,则比较直白,甚至开放:
弯弯曲曲莲池路,奴要釆莲同竞渡。人听菱歌想见奴,只望奴面花间露。(一)奴家姊妹荡船行,听得池边笑语声。共给莲花和妾貌,真如一水照双清。(二)采采莲花尚池塘,哪管船行水溅裳。奴家不惜罗裳湿,罗裳湿了带花香,谁不知奴家自有郎?
一树繁花,总是迟过人间的春天。现代人匆忙的脚步,也很难保证在心灵里腾出一些空间,来容纳、保持一片平和心境。采莲,这种民俗,离我们的生活越来越遥远。我们只有在想象中重回那片无忧的故林。多年后,读到姚茫父先生当年翻译泰戈尔的《飞鸟集》“露点小如珠,湖面大逾里。露在莲叶上,湖在莲叶底”。大师的神来之笔,有如魔杖。偌大的湖在他笔下被浓缩成如箕如盘的莲叶,至大天地也不过巴掌大小。这如丁香般的一抹诗愁啊,分明蕴结着凡人不能一眼洞烛的绵绵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