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记得很多事情,尤其是小时候的事情,我基本上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实际上,我常常会不记得刚刚发生过的事情。我一直以为,只是我记性不好的缘故。
只是周围所有的人都会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从我有记忆并且尚且还记得的记忆中,便是如此。我太熟悉这样的眼光:厌恶,轻视,嘲笑,怜悯,叹息,无奈……因为,他们对待其他的人和事,我看到过,眼光和反应都是不同的。唯独面对我时,那眼光竟出奇的一致,我从来不知道,不同的人的思想在面对我时,却能传达那样复杂而统一的意思。
不得不说,我依旧心里有很不舒服的感觉。因为,我讨厌那样的眼光。尽管,经过了很多个年头,面对了很多的人。但那些画面总是惊人的相似,不断重演。
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子,也许,我曾经知道原因,但那段记忆被我弄丢了。
现在,大多数时候,我都在山上砍材。
我喜欢去山上,满山满山的松树,粗的,细的,弯的,直的……每一棵松树都有它自己的姿态。风一阵一阵地经过,带起成片的松树次第摇晃起来,发出沙——,沙——的声音,仿佛在手舞足蹈地讨论着某个有趣的话题,愉悦,神秘。
姐说,这就是松涛。大海上波涛一样的情景。我从来没有见过大海,这里有无数的河流湖泊以及池塘,对了,寿山顶上还有一个寿龙寺水库。
但是,没有海。
想起姐的话,我才忽然间记起,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她了。不知她过得好不好。
我很想她。
她不在,再也没有人愿意跟我说话了。
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问她,这个问题,像绳索一样在我心中一圈一圈地把我缠绕,勒紧,已经无数个日日夜夜了,每次想起,都快要让人窒息。
以前婆在的时候,我如果有一些事情,还可以问她。只是,那时我还懵懂,许多事情都不懂得去想。亦或许,只是因为那时候,婆在,姐也在吧。不像近些年,总是我自己一个人。一个人的时候,更容易胡思乱想吧。
可惜,婆早就不在了。姐说,婆死了,去了另一个世界,就像妈一样,……在那一个世界,她们可以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嗯,她们还可以看见我们。
记得姐当时说到婆去了另一个世界就像妈一样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像是想跟我说些什么,可是看着我的样子,却欲言又止,然后就转移了话题。
我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很傻很慢地问她:那一个,世界,好吗,为什么,她们,能看见我们,我,从来都,不能看见,她们?
姐别过脸去,看着纯净的蓝天上一朵默默飘荡着远去的白云,平静地说,那个世界很好啊,她们每天都过的很开心呢。其实,你也可以看见她们呐,你看,你睡着了以后,做梦的时候,不就看到她们了吗?
可是,我极少才能,看见她们,而且,每次她们,都不理我,也不跟,我,说话……
虽然,我看不见姐的表情,但我知道,她一定带着忧伤的微笑,眼中还涌着湿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而不至于那么低沉,这样,我就听不出来她在难过了。
但,我还是听出来了。
姐突然就烦躁起来,不耐烦地说:毕竟不是在同一个世界呢,哪能说见就见,想见就可以见得着?
几声鸟叫唤醒了我,我这才发现,我竟然不知不觉又发呆好久了。其实,我并不反感发呆的状态,每次发呆,时间流逝,有时我好像想起了许多事情,可有时,我似乎什么也没有想。但这种状态,偶尔会令我记起一些事情,思考一些问题。
我的确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我无法想像他们除了必须的生计而沉醉在麻将之类的世界里。就像他们无法理解我沉醉在空旷无人的山上或者无聊透顶的水里一样。他们一定会不屑一顾:傻子才会去关心这些,只怕我一天到晚闲得没事儿干不用干活喽!?
没错!我就是他们眼中的那个傻子,不折不扣,如假,包换。
这是一个如此繁盛而又丰富多彩的世界,不是吗:离离的野草和密密的松树一直绿到你视野的尽头,直达天边。鸟儿们落在一根树杪上,叫几声,然后飞到另一根树杪上。
笃——,笃——,啄木鸟执行起它作为医生的天职,满林子的给松树们体检,治病。松涛将它们的声音混合到不知名的远方。
树干上的松脂被风干了,又有新的缓缓流出来。小蜘蛛、小蚂蚁还有其它不知名的小东西们在上面爬上爬下,搬运一些新寻到的食物。对了,蝉又叫起来了,听声音明明就在附近,却不知躲在哪棵树上或者哪丛灌木里。
坐在草地上,才发现,一分硬币大小的四瓣粉红色和玫红色小野花如星星般散落在草丛里,没有香味,却仍娇羞地美丽着。如果你正看着那些小野花,一个不留神,身上某个部位被叮了一下,循着过去,原来是一公分左右长的黑色大蚂蚁或者三四个毫米长的褐色小蚂蚁。嗯,那个突然在你的视线里蹦了一下小小吓你一跳的小东西,你定睛一看,必定是蚱蜢或者螳螂。草皮下面,泥土里面,藏着的,不用猜,必定是蚯蚓……
哞——,远远地,传来一声悠长的牛叫。透过树干的缝隙,果然看见谁家的水牛昂着头,隐约能看到它厥着鼻子,四处张望着,见没谁搭理它,又低下头,使劲嗅了嗅,又叫一声,昂起头四处张望,还是没谁搭理它,于是,又低下头老老实实地吃自己的草。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甩打着股背上的蚊蝇。
坡下一汪山谷,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池塘,池塘上下有着绿油油的梯田水稻,有一两人在下肥打药。山谷的那一边,还是山,满山的松树,山下谷地里有池塘,梯田水稻。大同小异地向远方延伸。还有依山而建的村落,多少年了。
把柴堆好,回到家里,才发现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
他正躺在他最爱的竹躺椅上,躺椅已经很旧了,他毫无知觉。此时他正惬意跷着二郎腿,右手捏根牙签剔着牙齿,一边剔一边吐着剔下的食物沫子。
剔着剔着,又忍不住打了个饱嗝。顿时,刺鼻的酒味儿混合着经年的烟草气息扑面而来。我忍不住略皱了下眉头,极力掩饰去心里浓浓的厌恶感。
父亲面前,那架跟躺椅一样老旧的落地破风扇正呼呼地喷着热气,伴着咯吱咯吱的呻吟声。
看父亲得意的神色,我知道他这回三天两夜的牌场已经散了。并且,这回他手气好,多少赢了些钱,所以已经酒足饭饱了。
只是此时一看见我,他立马阴沉了脸色,劈头就问:“砍了几担柴?”
我努力擦着如雨的汗水 。
“三担。”
“只有三担?!还到这会儿才回来?是不是又死去哪个旮旯躲着玩儿去了?”
我咽了咽干得冒烟的嗓子,正想着怎么解释,他已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别杵在这儿,看着就烦!”
我如逢大赦,幸得他赢了钱心情好,否则,我不会这么容易过关,至少,一顿胖揍是免不了的。
我赶紧到厨房舀了一大瓢水咕咚咕咚地灌着,听见他不断打着饱嗝,一边不屑而愤恨地咕哝着:“哼!一个傻屌……嗝,能指望什么?砍柴?一担柴能……嗝,卖几个钱?……还不得靠自己?……幸亏老子这回手气好,嗝,连着几副大牌,……把那帮孙子震得……”
洗了把脸,又把身上大概擦了下,才感觉满身的热气稍微裉了些。嗯,还是山上好,在山上就凉快多了。还有水里,也舒坦。
揭开锅盖,看了米缸,果然,还是空的。整个厨房全都是空的,全是空的,没有任何可以充饥的食物,干净的像是荒无人烟许久一样。
我只得又到他跟前:“爸,……我吃什么?”
“自己做去!”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他已睡着,含混不清地咕哝着。手上的烟还燃着,细细的,像是饭熟时那种袅袅的炊烟,似乎可以闻到饭的香味。
“早就没有米了,你走时我就说过……”我咽了咽口水。
“明……天……去,”
“可是……”
“别吵!老子几天都没合过眼了!再吵老子揍死你个傻屌!你以为老子赢两个钱容易吗?真是……”他霍地翻身坐起,指着我的鼻子咆哮道,眼睛惺红,冒着血丝。
我吓的后退一步,怔在那里。他又继续睡去,鼾声如雷。
摸了摸干瘪得前胸直贴后背的肚子,怏怏地扫了一眼屋外正午的阳光,只看到一块帕子般的天空,清澈明亮的蓝色底子上绣着洁白飘逸的云,自由而温暖。没有看到太阳,但它泼泄下来的光无比强烈,白晃晃的。只那光,已经晃得在屋内的我情不自禁地眯了眼,晃得我无法直视,晃得我眼中有了浓郁的湿意。
半晌,又连着灌了几瓢水,肚子才终于开始有些鼓了。
同时,尿意也是十分明显的。撒了泡尿,有气无力地正准备去门前那条我最爱去的小河里去泡着,便恍惚听到有人在喊我。
难道,我又开始出现幻觉了?
“河从,”声音压得极低。
不,不是幻觉。
这回我看到了,在我家与隔壁陈婆家之间那条逼仄的小巷子里面,陈婆正站在那里,她精瘦,身形娇小,略颤。用一把大蒲扇挡着阳光,一看到我,浑浊但犀利的老眼亮了亮,又冲我招了下手。
心里,其实是一万分不想去的,我知道她想要我做什么。已经无数次了,不是吗。
尽管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可它们还是不听我的使唤,恬不知耻地向着那个佝偻的老人缓慢而欢快地走去。
“河从啊,我跟你敷两个葱花鸡蛋粑,管饱!”陈婆慈祥地看着我笑道,手上却麻利地打着鸡蛋,又舀了灰面调着,放上盐,撒上葱花,姜沫之类。
我不语,自觉地坐到火塘边开始烧火。
陈婆不以为意,她顾自带了些许歉意解释说,“昨天煮的多了点儿,今儿早上把多的一碗饭吃了,刚才把最后一碗粥吃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陈婆虽然七十多,但身体还硬朗,特爱干净,屋子内外永远收拾得纤尘不染,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个髻,一丝儿不乱,斜襟盘扣衣服永远干净得像是刚刚新买的,连一丝褶儿都没有。仍然独自一人种着许多庄稼。耳朵眼睛都好使,别人常说,她最起码能活一百多岁。
此时她正轻声地絮语几句,和着无比诱人的葱花鸡蛋粑的香味儿,我拼命地咽着滴嗒的口水。
她心疼地看着我,“又是很久没吃了吧,你这傻孩子,怎么不来找我呢?”
说着,把鸡蛋粑端给我。我双眼放光,像饿狼扑食一样狼吞虎咽起来。
“招呼烫,招呼烫!”陈婆提醒着我。
可我哪里顾得上?不用说,此时的我,一定比吃人参果的猪八戒还要不堪。
陈婆忍不住叹息着,泪花涌上了眼眶。许是想到了我父亲,又无奈地摇着头。
“刘二嫂走得太早了……,莲秋也走得太早了……”仿佛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觑了我一眼,连忙道,“那个,我是说……朱家咀,孙艳红,你知道的,她的妈叫莲秋,婆是刘二嫂……,孙艳红的妈和婆都不在了,她爸不成器,她就出去打工了,几年没回来了。……”
陈婆小心地转移着话题,见我只顾着对付葱花鸡蛋粑,以为我没听到,才略略放了心。见我吃完,又把刚做好的另一个葱花鸡蛋粑递给我问,“对了,河花呢,她也有几年没回来了吧。”
陈婆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刘二嫂就是我婆,胡莲秋就是我妈,她们都不在了,早就不在了。根本不是什么朱家咀孙艳红的婆和妈。孙艳红的妈和婆的确不在了,她也的确出去打工好久了,但她婆姓周,她妈姓向,名字也不是陈婆刚说的那样。
孙艳红,与我姐同岁,她们都是差不多同时出去打工的,都是十二、三岁的时候出去的。
“嗯。”见陈婆看着我,我忙收敛心神,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这么些年了,她也该嫁人了……”陈婆想说什么,又止了话头。能说什么呢?
我不语。
陈婆是善意的。极少能对我还流露出善意情感的人之一,即便,只是怜悯,让人憎恶的怜悯。
但只有这极少数的几个人,愿意和我像正常人一样说话。知道我也有自己的想法。
从陈婆家偏僻小门出来,我就泡在了河水里。闭上眼想事情。
“嘿嘿,傻屌,你姐几年没回来了吧?她肯定嫁人了,以后再也不理会你们了,嘿嘿嘿嘿……”这句话又在我耳旁回响。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这几年,他们一直这样说,只要碰到我,都会这样说。连父亲都在输光钱还喝得烂醉的时候,还总是一边揍我一边这样说。
事实上,连我自己都这样想。
我姐,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不但这样想,甚至还这样渴望。这里就是一个让人无望窒息的牢笼,枷索。姐,你好不容易才逃脱,就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了。
可我很想她,有时特别渴望她能回来看看我,哪怕只是同我说说话。
要是我有手机就好了。这样子,姐就可以不用回来,只是偶尔同我说说话,我就已经满足了。
原本,我也是有手机的。是姐姐帮我买的,那是她出去打工之后的第五年,她特地赶回来给我过了第一个生日,应该,也是她帮我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了吧。那手机,就是她给我的生日礼物,只是姐一走,手机就被父亲夺走了,他不屑地说:“你一个傻屌,能用得成手机?要我说,你姐也是猪脑袋,MD,老子辛辛苦苦地把她拉扯大,现在翅膀硬了,不晓得孝敬老子不晓得拿钱给老子用不说,居然花钱给一个傻屌买个手机都不跟老子买!老子养个赔钱货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然后,父亲拿着姐给我买的手机,天天给姐打电话问她要钱用,姐说没有就在电话里骂个不停,电话一直打一直打,终于有一天,那个号码再也无法打通……
自从婆去世后,我和姐,再也没有过过生日。记得婆在的时候,每到生日,她都会给我们煮碗面条,上面还有一个鸡蛋。那天,总是我们最幸福的一天。因为,平常是没有那么奢侈的,鸡蛋总要拿去换钱的,好给上学的姐买笔买作业本的。
我记得那年初夏,姐刚好小学六年级的下半年,还有一个多月她就要期末考,然后,过完那个炎热的夏天,就要去读初中了。
其实姐学习并不好,她很不喜欢上学,经常逃课去玩,呆在田野里采野花,爬树上淘鸟窝,天热的时候泡在水里……
她不喜欢学校,我知道,因为我。因为人家总是对她指指点点,看到她,必定会说:看,这就是傻屌的姐姐。
如果不是因为我跟她一起上过几天学的话,我根本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讨厌学校。没错,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跟她坐在一起,上学。就上了几天学。
对,只有那么几天。因为只要我一出现在教室里,那些同学们总会嘻笑着围上来,问奇怪的问题,一定要我回答,不管我回答什么答案出来,他们总会立即哄堂大笑,一边对我讲着很难听的话,一边把我围在中间,打我。我不明白为什么,只得蜷缩着身体,抱着头。姐一个女生,只得难堪地坐在坐位上,手里紧紧捏着课本,捏得课本都皱巴巴的。
没有几天,姐实在无法忍受了,对我说,叫我别去学校了。但是婆没有同意,她总是希望我多少能学点儿文化的。只是,她根本不了解,我在学校,一个字都没有办法学进去的。
姐坚持不让我去上学,说我去也只是浪费钱,还说她可以教我的。
婆的坚持也没有几天,学校就不让我再去上学了。说我扰乱学校教学秩序,只要我在,其它同学都无心学习,老师的课堂就无法再继续下去了。说我若真心想学,可以学周老师的女儿一样,去受到更好的教育。
周老师的女儿我知道,和我同岁,是个哑巴,会咿咿呀呀地比划着同别人说话。我曾经看过她的作业本,字写得很漂亮,很整洁,很娟秀,班里应该找不到几个作业能写的超过她的。只是我上学的第二天,她就没有再来了。
同学们都在传,说周老师把她送到残疾人学校去了,在那里,她可以受到更好的教育。
我去残疾人学校上学?这恐怕是天方夜谭吧,我怎么可能去那里?婆支撑着姐上学还有我们姐弟两的日常生计都捉襟见肘,又怎么可能有钱让我再去上学?这只是学校不让我去上学的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
于是,我就再也没有去过学校。我一个人无聊,常常去学校附近的田野里游荡,姐如果逃课,心情好的话还会带着我一起玩。
就在那个初夏,姐还有一个多月就要期末考了。那天下午,姐又逃课带着我摘了几把秧泡儿,摘秧泡儿的时候姐对我说,她可能不会再去学校了。她平静地说,她的学费还没有交齐,学校天天催,老师已经不让她进教室了。去了也是白去。婆说要等庄稼收上来,卖了钱才能交还剩下的学费。
那天我们混到放学铃响才慢慢地回家。快要到家时,便听到张三太婆对姐说,河花,你婆死了。
刚摘的红艳艳的新鲜欲滴的秧泡儿就这样从姐手上滑落,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异常惨白,我看到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哆嗦着。
愣了半晌,她猛地拽了我的手向家里跑去。我手上的两把秧泡儿也就这样落在风中。
自那以后,婆再也没有醒来过。姐再也没有去过学校。
半个月后,朱家咀的孙艳红说不想上学了,要和她表干妈一起去广东打工,她那里差人,也许是听说姐没再上学了吧,就问姐要不要同她一起去打工。
姐就这样和孙艳红一起开始了她的打工之旅。
婆去世了。
姐打工了。
屋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哦,不对,还有爸,只是,他三天两头都不在家。在家的那一天,也必定是乱醉如泥,叫都叫不醒的。我也由此饱一顿饥三顿的。
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起来。
日子一天比一天漫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