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点一:一种熟悉的新体制
一个灾难性的、黑天鹅级别的污染事故发生了,因为事先完全没有准备,到处都是一团糟。数万人逃离家园,恐慌情绪蔓延。政府极力救灾,但人手和资源毕竟有限,连官方公布的各地污染数据都是错的。政府把一些灾民转移出来,可是有人发现,政府指定的新安置地点的污染程度居然比这些灾民原来住的地方还要严重。人民必须自救,可是现在甚至没人知道哪里是安全的。
接下来的局面当然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但是这一次的剧情,跟常见的捐款捐物很不一样。
一个身在海外的科学家发出一封电子邮件给几位同行,号召懂技术的人为救灾做点什么。讨论的结果是必须迅速搞到一批环境监测设备 — 灾难发生以来这个设备太抢手,已经买不到现成的了。几个人发起了一个网上社区,更多的人参与进来,大家干脆决定自己制造:一个创业公司设计出来了更方便好用的新款设备,一个众包网站帮着筹集了款项,一家本地公司完成了生产,一大群志愿者把监测设备绑在汽车上走街串巷,他们很快就收集了超过5000万个数据点,放在一个知识共享网站上供人们随时查阅……
政府解决不了的问题,被这些人给解决了。
这个事儿做的特别漂亮,比什么“共享单车”之类的互联网风投故事更有意思,只可惜不是发生在中国 —— 当然,庆幸的是灾难也不是发生在中国。这是2011年日本地震导致核电站泄漏之后的事情。那个环境监测设备是探测核辐射的盖革计数器,那个首发倡议的科学家,则是麻省理工学院媒体实验室主任,伊藤穰一。
伊藤穰一和杰夫·豪合著的新书,《爆裂常识:未来社会的9个生存原则》,说的并不是技术的事儿。说的是伊藤穰一从利用技术救灾这件事、和其他很多类似的事情中,悟出的一些道理。
这些道理有一个共同的主题,那就是在互联网时代有一种“新体制”,正在解决一些过去的“旧体制”解决不了的问题。
伊藤穰一在书中列举了很多最新的进展,还有媒体实验室的案例,但新体制这个思想并非伊藤穰一首创。旧体制和新体制,你可能早就听说过这样的类比:大教堂和集市、正规军和游击队、集权和分权、“蜘蛛”和“海星”。
简单说来,旧体制做事的方法是“命令与控制”:有什么事情,领导作出决策,下级贯彻执行 —— 而新体制的做事方法,叫做“涌现”。
“涌现(emergence)”是个非常地道的科学名词,说的是超级复杂系统的一个关键性质。比如说蚂蚁。每个单个蚂蚁都没有什么智能,做的事都很简单,几乎就全是本能反应 —— 可是很多很多蚂蚁集中起来,却能做出一些极其精巧复杂、充满智能感的事情。人的大脑中有上千亿个神经元,每个单个神经元的功能都是比较简单的,就好像是一个电子元件 —— 可是所有这些神经元加在一起,却能让人产生智能和意识。这就是涌现。
“涌现”可不是平时说的“集中力量办大事”。涌现是一个一加一不但大于二,而且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东西的过程,是整个上升到了不同的层次。市场是个典型的涌现现象:每个人都只会自己的一点点专业技能,甚至没有一个人掌握从头至尾制造一根铅笔的全部手艺,但是众人合作,却可以造出无比复杂的东西来。
如果涌现是个如此厉害和普遍的力量,为什么非得等到互联网普及了的今天,才又开始被人重视起来了呢?这是因为实现涌现是有条件的。早在七十年以前,经济学家罗纳德·科斯(Ronald·Coase)就问过这个问题:既然市场这么好,为什么企业内部不实行市场式的自由合作,非得搞命令与控制这一套管理呢?答案是交易成本。把一群陌生人组织起来进行有效合作是需要成本的,因为交易成本太高,涌现并不经常发生。
但是互联网大大降低了交易成本。互联网只是个技术,但是这个技术可能会导致天翻地覆的变化。有个比方特别好:现在看互联网,可能就好像电影技术刚出来的时候的人们看电影。最早的电影是没有剧情的,都是一些小短片,人们在电影院看个什么火车进站的镜头,屏幕上的火车和人居然会动!大家惊叹一番也就没有然后了。一直到很久以后,有了特写镜头、有了声音、有了剧情,有了长的故事片,人们才意识到“电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就是“系统”的力量,你预测未来不能光考虑技术本身,还得考虑技术和环境的互动。
用这个眼光再看互联网时代,很多默认的常识,可就得重新考虑了。
比如说,以前爱说一个成功的团队要上下一心、“团结如一人”,这还对吗?不一定对。新时代讲究多样性,把有不同背景、不同观点的人放在一起,反而能获得更强的做事力量和适应度。人才配置不再是把最好的人放在最关键的地方,而是 —— “自由人的自由联合”。书中一个最好的例子是一群电子游戏玩家,帮着生物学家解决了一个重大难题,还获得了论文的署名权 —— 因为游戏玩家有比生物学家更好的空间想象力。
“不团结”,往往是创造力的来源。在这个时代“违抗”比“服从”更有价值,有很多科学发现是科学家违抗上级命令,自己单干的结果 —— 没有人是靠别人告诉他怎么做而得到诺贝尔奖的。
再比如说,“不打无准备之仗”,这句话还对吗?黑天鹅事件本质上就是不可实现预测到、没办法提前准备的。专家认为九级以上的地震在日本一万五千年才会发生一次 —— 但它就偏偏发生了。事实上,像这样的灾难提前准备反而是不必要的,否则政府就没有资源干别的了。
新时期的应对方法,是用“拉力”代替“推力”。也就是说,关键不在于你事先把多少资源“推”到这里等着灾难发生,而在于等到黑天鹅事件发生以后,你能不能迅速把资源“拉”过来。后者要求快速有效的信息交流,以及一个能迅速生产出任何新产品的供应链,而两个条件现在都具备了。
还有,“谋定而后动”,这句话现在也不一定对。伊藤穰一有个项目,想让一个公司投资60万美元。这个公司说我做投资决策得谨慎,要先做个可行性研究 —— 结果这个可行性研究花了300万美元。这就是僵化的决策体制。
那新体制怎么决策呢?是先做起来再说。太过追求安全就什么都赶不上,敢于冒险、有想法赶紧尝试才是时代特色。其实这种决策方式一直都有,并不需要非得在互联网才能用 —— 几年前,奇普·希思(Chip Heath)和丹·希思(Dan Heath)的《决断:如何在工作生活中做出更好的决策》(Decisive: How to make better choices in life and work)这本书里就讲过这个道理:实干家不需要精确调研。但是伊藤穰一这本书中提到一个关键的环境机制,使得“尝试冒险”的做法变得更容易了。
这个关键机制就是“供应链”的成熟。现在任何一个人有个什么好想法,很方便地就能找到人帮你把想法设计成产品,帮你安排产品的生产,帮你做市场营销。你不需要工厂,不需要库存,甚至不需要自己的资本,你需要的只是想法。有想法就随便尝试一下,很快就能设计定型,把产品推向市场,如果卖得好就继续生产,如果卖得不好就放弃 —— 总共花不了多少钱。这是冒险成本越来越低、大企业干不过小公司的时代,这是把一切产业都变成软件产业的机制,这是没有资本的资本主义!
互联网科技对世界的改变,绝不仅仅是生活和娱乐的升级,更可能是整个生产方式和社会组织管理的根本变革。如果“涌现”越来越比“命令与控制”高效,那“维护领导的权威”、“加强管理”还有多大意义?如果现在的“天命”是在小创业公司这一边,那巨无霸企业岂不是很危险吗?
其实这个道理并不新。在近代中国历史上,游击队打败正规军靠的是这个道理,山寨中国制造打败国际大品牌靠的也是这个道理。从美国信息产业的发展史中,总结了一个规律:任何革命性的信息技术,一开始出现的时候总是自由开放的,而成熟以后一定会走向垄断封闭。现在我们正好赶上一个新技术发展的关口,自由、开放、去中心化,是这个时代的一大主题。
“命令与控制”这个“另一方面”并没有完全失效,而且一旦创新速度变慢,相关领域就很可能重回“命令与控制”体制。
到底什么样的体制,才是创新体制?答案是涌现体制。如果你害怕风险和混乱,什么东西都要搞审批,这也控制那也控制,整天鼓吹权威和团结,你就不可能真的是在搞创新。
现在在中国,拿个智能手机上街基本上就不用带钱包了,中国人享受到了全世界最发达的互联网服务。这是相当厉害的成就,可我还是觉得中国在互联网时代还有很多需要进步的地方。伊藤穰一2011年应对日本核电站泄漏事故所做的事情,还没有哪个中国人做过。麻省理工学院媒体实验室这样去中心化、“反学科”的研究机构,中国还没有。真正原创的互联网应用,中国的还太少。
可是要说创新的“硬环境”,比如说完备的供应链,你知道哪里最强吗?就在中国深圳。深圳的供应链力量实在太强,美国人已经放弃竞争了。伊藤穰一的说法是美国干脆连想都不要想自己搞供应链的事儿了,硅谷和深圳是天作之合。
就在这本书中文版出版的这个时候,“区块链”成了最新的热点。这是一个更彻底的去中心化机制,一个更厉害的涌现力量。
所以读书的时候赞叹创新容易,真正面对新事物的时候敢不敢放手冒险,才是最难的啊。
知识点二:
怎样用系统下一盘大棋
“运气”这个词是老百姓带着主观感性的说法,高观点的说法叫“概率”。佛学讲“色即是空”,其实平时所谓的好运气、坏运气,都是戴着有色眼镜看概率,而且常常是矛盾的。
比如说,福利彩票让你选七个数字,都选对了就中大奖。开奖的时候小王发现自己写对了六个,只有一个数字没中。那你说小王是什么心情呢?他跟千万大奖擦肩而过肯定很沮丧。围观群众也会说,小王这个人没福气啊。
还有个小张,有一次跟一个旅游团坐小公共汽车去山里旅游,结果出了车祸,旅游团里其他人都死了,只有他一人幸存,而且毫发无损。那他的亲戚朋友就会说,小张你真是运气好,福大命大造化大。
可是仔细想想这两个说法,其实正好说反了!彩票中奖号码七个数字你能猜中六个,这已经是极小概率事件,你的运气已经是极好了好吗?只是没有好到中大奖而已。再说车祸,有多少人出去旅个游要面对生命危险?出车祸是个极低概率的事儿,居然发生到你身上,说明你的运气已经差到极点了,怎么能说你是福大命大呢?
感情的波动,蒙蔽了人们看概率的双眼。
佛陀的眼中好运气坏运气都是空的。高手的眼中只有概率。知道概率,就对事情的结果有个基本预期。明知道彩票中奖概率低,根本就不应该指望中奖。坐小公共汽车有风险,但是小公共汽车便宜,如果选择接受这个风险,那出了事也不怨天尤人。
老百姓关心具体事件的成败,高手关注的是一个概率系统。只要这个系统合理,那么具体事件结果都是偶尔波动,长期看一定是赢。
1.中奖者
现在经常有人搞微博转发抽奖之类的活动。你只要做个小小的动作,比如转发一条微博,就有机会获得 iPhone X 之类的奖品。这种抽奖的中奖率显然都是很低的,对吧?但是有人就在专门干这个事儿,而且真的收获了不少奖品。
据报道,英国一位叫做迪·可可(Di Coke)的女士,参加各种抽奖活动得的奖品总价值已经超过30万英镑,平均每年都能进账1万5千英镑。她是怎么做到的呢?
她每个星期参加400次抽奖。但可可女士做事还是有门道的。她不喜欢那种微博转发之类的抽奖,动作太简单,参与的人太多,中奖的概率就低。她喜欢有奖答题之类需要花时间的活动,因为要花时间,参与的人就少,中奖概率就比较高。
可可女士的方法不一定值得提倡,可能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做个正经工作。但可可女士的可贵之处在于她把抽奖当成一个系统!她的心态稳定,一次没抽中,她不会感到沮丧;这次抽奖中了,她也不会感到特别兴奋。有了这个系统,可可女士获得抽奖收入是必然事件。
而且可可女士这个系统在心理上容易接受,因为抽奖活动都是免费的,她永远都不会输钱。如果涉及到输钱的话,那你就需要克服心理障碍了。
2.连续的输赢
你敢不敢跟我赌一把,赌法是抛硬币。如果硬币正面朝上,你就输了,你得给我1000元钱。硬币反面朝上你就赢了,我给你1500元。对你来说,这个赌局的数学期望、也就是你的平均预期收入,是
- 1000 ×1/2 + 1500 ×1/2 = 250 元,
相当划算。但是我想很多人会拒绝这个赌博,因为毕竟存在一个输1000元的风险。
但是如果我愿意跟你连赌一万把,那你还愿不愿意玩呢?你当然愿意!玩一两把你可能会输钱,玩一万把,一切波动都会被抹平,你是稳赚不赔,你的总收入将在250万元左右。
可是生活中根本就不会有人跟我们玩这样的游戏,这个思考实验有什么意义呢?丹尼尔·卡尼曼在《思考,快与慢》这本书里,就此提出过一个建议。
生活中的确没人跟你连赌一万把,但是你可以把一生之中大大小小的概率选择当成一个系统来全盘考虑。只要每一次遇到数学期望为正的时候你都选择赌,那么长期看来,你必然是赢的。
当然,这些选择有个前提,那就是就算某一次赌输了你也可以承受。但这个要点在于,大事也好小事也好,赌钱也好赌别的也好,不管是什么形式,你应该把它们放在一起来考虑。
这样一来,就算这次失败了,你也可以像可可女士一样根本不在乎。你在乎的是一生的原则和系统。
3.球星与系统
假设你是个少年足球运动员,上小学的时候就被一个体校教练看中了。教练跟你家长说,这孩子是万里挑一的足球天才,只要让他跟我好好练,他将来绝对是国家队主力的水平,我保证让他踢出来。
家里很高兴就同意你踢球了。你到体校之后发现教练确实特别重视你,训练中经常给你吃小灶,生活上也是嘘寒问暖。你慢慢感到自己真是个天才,也许中国足球的希望就在你到身上!你内心很骄傲,有时候还会耍耍大牌。
但是很不幸!有一次训练的时候你受伤了,伤情严重,医生说你从此之后都不能再踢球了。你感到简直天都塌下来了!教练来家里看你,他也非常痛心。
那么请问,教练是不是也感到天塌下来了呢?
对不起,没有。教练不可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到你一个人身上,事实上他手里有好几个像你一样有天赋的球员。
那你说,不对啊,教练说我是国家队主力的水平,怎么可能有这么多孩子都有国家队主力水平呢?这就是概率问题。如果你一直好好地练到成年,那你就是国家队主力。问题是足球是一个淘汰率很高的运动,青少年选手会因为各种原因退出训练,有国家队天赋的人很多,不断淘汰最后剩下的那几个才是国家队的。
教练搞的是个系统工程,你只不过是在系统中候选的池子里。站在教练角度来看,失去一个天才球员的确是重大损失,但也仅仅是*一个*损失。对你来说足球前途已经断送了,对教练来说这叫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有的人拥有系统。有的人拥有的,只是别人系统中的一个角色。
所以人要想真正安身立命,得建立自己的系统啊。那如果你有一个系统,你应该怎么看待系统里的那些角色呢?
4.过滤短期信息
有个股票交易模拟实验,非常能体现思维模式的作用。研究者召集一些人,来模拟一个股票市场25年的交易 —— 当然实验不用进行25年,受试者只要在一定时间内定期参与一下就行。
整个市场里只有 A 和 B 两支股票可供选择。研究者事先设定,A 股票模拟的是一个基金,表现很稳定,但是长期回报率比较低。B 股票在60%的情况下上涨,在40%的情况下跌,总体来说,B 股票的设定表现比 A 股票好。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坚决买 B 股票。
但问题是,实验里的“投资人”并不知道这个设定,他们只是时不时看一下 A 股票和 B 股票的表现,然后自己做决定。
研究者想知道的是信息对决策的影响。实验分组,有的投资者每隔“五年”才看一次股价,有的投资者“每年”看一次,有的投资者则是“每个月”都看看股价。
实验结果是你查看股价的频率越低,赚的钱越多。每五年看一次股价的人挣的钱平均比每一个月看一次的人高出两倍。
这是为什么呢?每五年看一次,在这么长的区间内 B 股票的表现比 A 好是非常明显的趋势,投资者肯定会把钱坚决投到 B 股票上面。可是如果你看短期表现,那经常会出现 B 股票在跌、A 股票在涨的情况,有时候 B 股票还跌得很厉害!短期看,你不容易看出来 B 比 A 好。
事实上研究表明,业余股民的确不应该太频繁地查看股价。长期投资往往就是最好的策略。
这个道理是有时候你了解的信息越多,你的判断反而越不准确。多出来的那些信息并不是真正的知识,而是伪知识。高手做事应该过滤短期信息,专注长期表现。
这个思路其实就是系统思维,要不计一城一池之得失。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这句话说着容易做起来难。如果所有信息都出来了,你画个趋势图看看哪个信息最重要很容易。但如果信息是一点一点地出来,那短期波动就有很大的诱惑力。
所以“色即是空”不仅仅是一个哲学,它也是一种修行:当你一次赌博输了钱、损失一个好球员、买的股票正在往下跌的时候,你得对自己的系统有多大的信心,才能保持住定力。
没有系统的人一惊一乍,有系统的人心静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