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的向日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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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天晚上,凡高蜷缩在黑屋子的一角,像一只无力越冬的虫子。孤独、寂寞让他找不到自己的存在,于是他把自己右边的耳朵割了。血流出来的时候,他笑了,很残忍的笑。可是,一会儿,他又哭了——他感到在因为痛感恢复自己人的位置的同时,也无可争议地走向了残缺。直白点:他现在是个残疾。在耳朵回长无望之后,他画了一幅《向日葵》,有愤怒的线条和颜色,惨痛的挣扎足以排踏人心。

      凡高的向日葵一直活着,那里面有凡高的一直在倾听的耳朵,没有国界,没有地域,没有季节,它从文化和生命的高度博得了永恒。它始终活着,像真理或者谬误。它最终是怎么出现在老李的花盆里的,我们都不得而知。它定然醉过很多人,睡过很多地方,却最终选择了老李和老李的那个寒碜的花盆。真是匪夷所思!

      在它出现以前,那个小花盆是一块绝地,从来没有开过一朵花,甚至连一株草都没有,经手的很多人往里面放过黄土、黑土、红土、混合土,也施过各型各异的有机肥无机肥,结果都属苍白之举,小花盆依旧冷落、萧条、清贫,整件事荒唐得让人吐血撞车。某天,某人把它放到了一个永无天日的地方,那里只有黑暗,只有寒冷,只有绝望——不是他残忍,实在是一切光明、风露对它而言都是浪费。时光流转,人们选择了遗忘,所有关于小花盆的记忆即将消失的时候,老李出现了。他发现了它。

        老李是一所中学的语文老师。不是小城人,对小城的轶事自是一无所知。教师的工作单调而又繁忙,老李实在腾不出闲心来关心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风言野语。他的忧伤是学生在自己唾沫星子四溅的时候毫不买账的呼呼大睡,是废寝忘食、鞠躬尽瘁后学生的成绩一无长进,是看着和自己一起来的同事莫名拔高、春风得意。他沉浸在自己的忧伤里,所以当一些土著同事说起那个奇怪的花盆的时候,他压根就没往心里去——一个忧伤的人,对那些茶余饭后的谈天免疫能力是很强的。他的心被迫悬着,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日没夜的浮动。

        一次因为学生考试成绩不理想,他一个人在学校外边的小餐馆喝了闷酒。五瓶啤酒横灌下去,半夜免不得起夜。住的地方和厕所大概五百米,不近,所以通常时候他都在门口就地解决,可是,正当他拉开拉链摸索那东西的时候,远处闪出了一个影子,消瘦、黯淡,细听,竟伴着一些隐隐的啜泣声。他敏锐的意识到那个影子属于林如月——他一直暗恋着的女同事。这是一场毫无指望的暗恋,人家有男朋友——一个大博士生,他听别人说,人家今年年底就结婚。他吓坏了,在心仪女孩的面前暴露丑态,有什么是比这更恐怖的事呢?影子越来越近,一束路灯光打在上面,他看到了林如月的脸,小巧隽秀的脸。抽泣声戛然而止,淡薄进浓浓的夜色,然后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老李的嘴象征性地张着,里面没有一个字。林如月不见了。

        老李有些怅惘,像是被一种莫名的力量唆使着,他跳过栏杆旁边的那小堆冬青。接着空气中响起了一声闷叫,接着老李摔倒了。闷叫是老李的。“还没睡?”老李起身,抬头,他看到了影子——从声音可以分辨出,那是林如月的。“是啊,是啊……”老李顾不得疼,他的声音在嘴里低徊,像过劲儿的陀螺。那一刻他看到了林如月的两排小丫,惨白地区分着与黑暗的距离。他有点兴奋,又倏然变得恼怒。他的心像被人揪起,向空中抛,然后向地上砸。他有点生林如月的气:既然跑开了又回来干嘛?他不知道林如月也是类似的想法: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凭空跑了算什么?

        确定林如月走了之后,老李又坐在了地上。这个跟头蜇得太冤了,脚钻心的疼,还被人看个正着。他在跌倒的地方摸索——他只是想弄明白,是什么害了自己。什么也没有。环顾无人,于是,他解开裤腰带,对着那个倒霉的地方,开始了一顿漫长的发泄,尿水汩汩地敲在地上,那势头犹如没有穷尽,犹如尿道和膀胱也一古脑倾泻了下来。

        第二天,瘸着脚的老李从这里经过,几乎是满怀着意犹未尽的仇恨,他朝那个地方连发几支眼箭。他望见一束红光,细致地揉进眼球,扎紧他的心。走近,他看到一个花盆,没有朝代,没有土壤,盆身有一大半还埋在土里,盆里确是空空如也,除了像是风干了的尿水的白质子,整个物什寒碜而落寞。那束红光又出现了,这次完全是在他的心里。然后他攥住盆沿开始往外拔,然后他发现花盆几乎和冬青长在一起了。他从门卫老大爷那里借来了搞,硬生生把它挖了出来,冬青倾倒了一小片,像狗啃的山芋一样。花盆完整地压在手里的时候,他的怨恨消失了,有一种因祸得福的踏实和惬意。他蹒跚的脚踏在地上,充实有力,几乎怀着几分神圣,他把它供在了床头。

        当天晚上云淡风清,他做了一个梦:花盆里长出了一株向日葵,妩媚地迎接着阳光,纤瘦的身段摇曳多姿,绿得能听到叶绿素流动的叶子,碎黄金一样闪耀的花蕊;像很多美好的东西只有一次一样,向日葵只是孤零零的一株。早上起来,回想昨晚那个接近童贞的梦,回想那株放肆生长的向日葵,老李不觉心生向往。恰巧中午洗衣服的时候,从一件衬衣的口袋里掉出一棵向日葵籽——其历史实在难以追究。微肿的籽身,微黄的籽尖,蜡白的籽尾。先种上再说,总比空着强,他自我安慰到。其实他也知道,这个模样的葵子能生长的几率太小,可是昨夜那个梦,又让他不得不怀着几丝微薄的希望。恰逢教工楼大扫除,人们把积攒了几年的蛛丝、细尘都拾掇了起来,统统堆放在各自门口。老李灵机一动:种花的土这不就齐了。老李义务帮人倒垃圾的善行,博得了人们普遍好感。可是,老李高兴的绝对不是这个,他真正高兴的是,把那些蛛网、细尘收到花盆里竟然正好够用,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几乎是虔诚地,老李种下了那颗向日葵籽。

        一个星期过去了,花盆毫无动静,只有古怪的土壤因为泡了过多的水而奇迹般地生出了绿苔,于是原本丑陋的花盆变得更丑了——像一堆呕吐物,只是没有腥臭的味道而已。有人告诉他向日葵一般三天就能发芽,老李听后非常生气,不是生向日葵的气,而是生说出这话的人的气。老李相信,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叫特例或者奇迹的东西,连这个道理都不懂的人,简直就是无知。“竖子不足与谋!”老李心里狠狠地说。老李把所有的闲暇都放在花盆里了,浇水,晒太阳,放蚯蚓,施肥……实在做不得什么,他就盯着花盆看,直到出现那束红光,直到印象里晃动出那株婀娜招摇的向日葵。老李觉得自己的照顾花盆就像退休老人玩鸟、遛狗一样,是打发生命、时间的一条惬意的途径,他绝不允许任何人质疑。

        人不能只有工作,所以每个人都需要这样的一个花盆,给人憧憬又不轻易让人看到希望的花盆。老李对此深信不疑,直到他听说林如月失恋的事:那个混小子和导师的外甥女结了婚,就在一个星期以前。老李想到了一个星期前的那个晚上,想到了林如月那排整齐的小牙和鬼魅的啜泣声。除了工作,人还是可以恋爱的,不恋爱的人生没有趣味的,是不完整的,老李坚定地想。这个时候,他又看到了那束红光,不是在花盆里,而是在林如月的发丝间。

        老李开始忐忑不安,脸憋得通红,终于从学校办公室的职工电话薄上抄来了林如月的电话。纸片捏在手里,他觉得它很重很尖,像跟铁杵,直坠到心底。那几个数字排成一排,和他的心一起跳动,疼痛地跳动,跳动得疼痛。我已经三十岁了,只适合找个稳当的人,直接进入生活的主题,林如月只是一个梦,一个月亮似的梦,人不能被梦勒死。他终于把纸片揉成一团,茫然地扔出窗户,扔进了夜色。外面一地月华,像流动的牛奶。老李的心没有因此得到释放,他自己也弄不明白自己扔出纸片的动机,到底真的是源于彻悟,还是源于一种对莫须有的恐惧。他抱过床头的花盆,恸哭流涕,泪水一滴滴滚到花盆里,溅起道道白光。

        老李的这种复杂的情绪,直到林如月结婚才停止,她嫁给了乔德。乔德和他一起来的这所学校,是他们这批人中的佼佼者,只三年的时间就做了副主任,一次性进了中一。乔德外面买的房子没有装修完,向学校申请住房,恰巧老李隔壁的老张搬走了,于是乎,他们和老李就鬼使神差地成了邻居。老李瞧不上乔德:一,乔德左右逢源,没有做人原则,人格低劣;二,老李觉得乔德评中一的那篇关键的论文是自己毕业论文的翻版,毫无新意,才能平庸。一个无德无才的混球春风得意不说,还娶了他老李的梦中情人,住了他的隔壁,是可忍孰不可忍!正当老李怒气贲张的时候,林如月来敲门了,说请他吃饭,老李本来不想去,可是一看到林如月笑靥遮着的两排小牙,嘴就软了。头发上打了摩丝,一根根梳熨贴,找出一直舍不得穿的花花公子衬衣,老人头西裤,领带扎了一半觉得有些过于耀眼又解下,老李光滑得像个泥鳅游进隔壁的房间。饭后,老李的怒气完全消了,人家乔德够意思,君子,一瓶三百多的茅台,说开就开了,仗义!老李甚至觉得林如月非嫁给乔德不可,而自己的想入非非,完全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一天,乔德向老李透漏,今年的中一一共有三个指标,他劝老李赶紧行动起来。听到这话,老李的眼睛变得比太阳还亮,有资格评指标的只有四个人,老李是其中一个,也就是说他老李有四分之一的几率。职称对一个教师来说,就像秃子的帽子,不值钱,却足以遮羞;谁都想有这样的一顶帽子,因为它象征着社会认可,是一个教师的最大殊荣。老李是个怪人,可以日复一日地对一个毫无指望的花盆呕心沥血,但是,他绝不是一个圣人,他无法对嘴边的荣誉熟视无睹。可是,怎么行动,他一点思路都没有。他衡量自己手中的筹码:几篇发在校报上的论文,两个市级学生演讲指导奖,一个校级课件制作大赛二等奖,一年的班主任经历。无他。想到这,老李的心有些乱了。他把自己的苦水倒给乔德听——从乔德给他开那瓶三百块的茅台开始,他就已经把他当成了朋友。乔德仔细给老李分析敌我双方的形势,最终的结果是:没问题。可是,没有问题却成了最大的问题,老李落马了。“没事,他们是花钱在挂号刊物上鼓捣成的,我跟你说,那些所谓省级、国家级刊物,一出出来,全进垃圾站,要不就是厕所。你凭真本事,人家玩花招,输得起!”乔德慷慨陈词。“无所谓,我相信,作为一个教师,没有什么比学生的认可更重要的,其余的一切都是虚的。”说这话时,老李眼圈通红。

        第二天早上,学校的教导主任找他,他以为领导要在评职称的问题上体恤他,在他看来,这完全是多余的,可是心里仍是忍不住感激,于是在腹脏里准备了很多滑腻的语句。一看到教导主任的脸,老李的心立刻没了热度。那张脸还是那么肥,可是已经完全扭曲了,眉毛倒竖,目眦尽裂,嘴唇仿佛要耷拉到地上。老李畏葸如同老鼠见了猫,他一个字都没有了,腿上的肌肉飞速颤抖,像梭子带动的布。山雨欲来风满楼,老李没见过这阵势。“你来学校六年了吧?你的教学成绩从来没超过倒三吧?行,也没什么,成绩总有三六九等,可是起码你得过学生这关吧?看看你的学生评议!”老李战战兢兢地接了过来,像接过一枚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讲课没激情,不关注学生课堂表现;作业批改千篇一律;经常犯小学生都知道的错误,谁不知道诗仙是李白呀,硬说杜甫;不废话,趁早换了该老师……老李看不下去了,他觉得自己变成了随风飞舞的碎片。“学校给你平台,你就该好好唱戏,现在是提倡人性化管理,可是再人性化,也不能容许渎职嘛。”看到老李的窝囊样,教导主任的语气缓和了下来,“是花籽就得开花,咱们学校不是那个传说里不会酝酿种子的花盆,你的状态得调整啊,老李……”老李不住的点头,头点得越来越低,仿佛要找条缝把自己装进去。传说里有个花盆不会酝酿种子。老李揣着这句话,直接回了宿舍,这是他第一次在没到下班点就离岗。

        花盆静默地躺在床头,像一个无辜的婴孩,老李抱着花盆涕泪纵横,仿佛一个父亲抱着即将失去的孩子。一滴滴泪剥剥乱跳,滚进去,渗进去。青苔挂着泪珠,分外可人。三个月如一日的照顾,那么多心血、希望,一下子汇拢到一起,然后突然决堤。老李的愤怒腾地烧了起来,他把花盆举过头顶,拼尽全力地向水泥地上砸去。一声闷响,花盆撞在地上,轱辘辘向墙角滑去。没碎,青苔振了下来。当老李拾起花盆,要再次摔时,奇迹发生了,老李发现花盆里竟存活着一个嫩绿的生命,顶着一粒滚圆的泪珠,两片娇小的叶子像情人的嘴唇。老李端详了它很久,突然在自己大腿上猛掐了一把,直到确定眼前的一切是现实时,他终于破涕为笑。笑声飞过很多人,其中的一个是凡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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