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

边界无处不在。在我们的生活和文化中,不断上演着划界和跨界的故事。你生活中有怎样的“边界”?界线观念如何影响着我们的自我观念?

【1】


对于边界,有些人的了解也许“抽象”,于我,则是亲身经历过的“事实”。


七〇年代时,我莫名其妙地被翻转一个时空,随父母出来,成为一个小留学生。几年后父母回台,我只身一人留下,在美洲大地荡来荡去,竟把身份荡得逾期而不自知。由移民律师那,才了解自己身份已成为“非法居留”。律师建议我在拿到身份前,不得再踏出美国的境界。


那是一个傍晚,步出律师办公室,夕阳一片。望尽天边,初次体会地广人稀的美国也有一个尽头,一个边界。即使只是一道细长曲折蜿蜒的窄边,也能凌厉清楚地框划出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个我没选择地被留下,一个我再也无法自由地跨进再跨出。


《空间地图》(The Pearly Gates of Cyberspace)一书中曾反复强调一个观念:人对空间的观念,常会影响人对自我的观念。那一刻,我的空间观念只有海这头与海那头。我的自我,则化为一缕非法居留的游魂,飘浮空中,却怎么也飘不过那似铜墙铁壁的边界。

然后,正如张系国在小说《地》里所说:“囚犯的整个生存意义,都建筑在墙外的世界上。他为了超越墙、征服墙而活下去。”不能出境,让我开始无可奈何地做梦了。而且并非古人梦断乡关、望故乡渺邈的那种梦。而是奇怪地一次又一次,在梦中望见那道边界,孤零零地飘在黑黝黝的宇宙中。虽细如一线,却坚如碑石,界线分明。梦中的我于黑暗中,屏声敛息,凝望再凝望。然后趁四顾无人时,悄悄走过去,纵身一跳,啊!过界了。落地,第一个反应,也是唯一的反应,大口大口地喘气,似暂被放风的囚犯。然后,再悄悄地跨界回来。


睁眼,仍是照常过日。


多年后,读卡缪的《瘟疫》(即加缪的《鼠疫》),提到俄兰城城内的人,本来是稀松平常过日,见与不见城外亲人,出城与不出城,原本都无所谓。然而,一旦城门因着瘟疫被正式关起,人们便忽然开始恐慌。那是种怕被放逐的恐惧,也是与城外亲人关系斩断后的绝望。


我想,那种恐慌我懂得。当界线一旦由“抽象”成为“事实”时,人便不再潇洒如风,不羁如云。反有了囚禁的窒息感,无限向往界线另一头的世界。也因此,我做那跨界喘息的梦,一次又一次。直至熬到有了身份。



【2】


阴沉的天,呜咽的风,步入南加长隄港口时,我望见墨绿的海洋深处,天地迷离。耳边尽是海浪翻拍,一声扑过一声,似百年前跨海而来,船底两排赤身露体摇桨的黑奴,呻吟声声。

码头边有一个拘留所。听说此地拘禁了一批渡海而来非法入境的大陆人,我随教会人士前去探望。蓝天大地中,丑陋的铁丝网框住了一方天地,密封大楼又封死了所有天光。警卫森严,气氛沉重,我掏出警卫要求扣压的M国永久居留身份证明,递过去,瞥见证明上自己的照片,无神无色,囚照一般。小小薄薄的一张纸片,拘留所里一大批人却因搞不上手,命运便咫尺天涯。


被带入顶楼一大厅,似乎是餐厅。一张张长桌,一条条长凳,上面坐了上百位黄皮肤、黑头发的“囚犯”,穿制服、趿拖鞋,我的中国同胞。只因一纸证明之差,我们可以在他们之间自如游走,他们却只能胶着椅上静坐观望。一双双睁大了的眼盯着我们,眼中是好奇?嫉妒?还是盼望?已不得知。张张脸透出的,全是那样深沉的木然。


原本,在遥远的海那边,乡亲父老倾尽一生血汗,七拼八凑为他们买一个虚幻的美国梦;却未想到,航线的尽头是监禁,一下船,美国梦便碎得如此彻底。中国人的命运好似总是这样荒谬,老在“是留?是走?”之间摆荡。在摇晃不定的波浪中,找不到自己的立锥之地。一个错误的决定,导致一生命运的改写。六十多年前未撤至台湾,六十多年后渡海至美,地理位置影响命运发展,人有时似乎不得不对自己的所在认命。这一头、那一头,栏杆外、栏杆内。


现男一边、女一边,夫妻分离,家庭破碎。每个人原都有名有姓,有家有室,有父老期望,有人生盼望。如今,一个个全成了被这异国社会摒弃与遗忘的孤魂。和我过去的不能出境比,我到底还有“线”这一头的整个世界,他们呢?他们不但法律上入不了境,经济上未光宗耀祖也不敢回去。八九个月来的监禁生活,现就只剩一条“线”,攀在这美国国界的边缘,苟延残喘,生活得如丝如缕。



【3】


有时想想,划界是件奇怪的事。人一生下,起初意识混沌,不分你我,是从何时起发现自我是独立人群外的一个存在?


人类想必原本群居一地,共食共住,又是从何时起有了界线观念,一道划下,自此井河有别,彼此不可逾越?

但人可真是本分守己、逐线而居的动物?我们看到的是“界线”观念一衍生,“主权”与“征服”的观念也随之而起。人类多少纷争是起自不当的跨界?又有多少隔离是来自过度的防御?


身内∕身外、门内∕门外、墙里∕墙外、村内∕村外、此岸∕彼岸、山内∕山外、本省∕外省、本国∕外国、有形∕无形……这里面有多少自主权的掌握?任何不受邀请的跨界,便是一种入侵;不得己的受困一隅,则是一种囚禁。每一个防御,都是人与人心中的一个撤退。若拿捏不住界线在哪,要不活得像个影子,任人踩压;要不便是不断扩张膨胀的狂人,玩权丧心至不可一世。



【4】


初至新墨西哥州时,觉得此地色彩真是浓烈。是因着阳光。沙漠中的阳光特有一种嚣张狂放的纯净。在那种纯净亮质的阳光下,辽阔大地上蓝天特别蓝,白云特别白,红泥建筑(adobe)特别红,绿树也特别绿。随处落眼,皆是油画。难怪诸多画家会来此地写生,著名女画家乔琪亚·欧蔻芙(Georgia O’Keeffe)也曾在此定居。而我来,则为饱吸这浓厚的艺术气息。


界线观念,影响着我们的自我观念。

当地天气也真有“脾气”,大太阳下,瞬间可打雷、闪电,有时候还下冰雹。而且“动作”来得大,水晶似的冰雹四处乱蹦,打得一地断枝、残叶。一晚,立于一所大学的楼顶阳台上,我望着远处天空无涯无际,天色郁结,湿气饱和。骤然一声劈响,一道电光斜切入山脚下的圣塔菲市,远方乌云如泼墨,缓缓下降,与地界晕染。经验上我知,那头定是倾盆大雨,闪电仍时不时穿插其中。而我所立之地,竟全然干爽,在野旷天低之中,我观看着黑幕下上演的奇景。

看着看着也不禁好奇,天地间,到底是从哪一线开始下起雨的呢?如果立于线之边界,是否线这一头便可洒然伫立,静观万物;线那一边的人却得在金铁皆鸣中,疾走躲雨呢?是否立于线这头的我稍一探头,便会被那一头的雨水滴湿了鼻尖呢?

气象如何界定于天地间?景观又如何划分山川?

次日,白日阳光下,驰骋在丝毫未被拦截的地平线上,天边山脉绵延无首无尾,轮下沙漠起伏无始无终。飞驰其中,一下感到巨大,一下感到渺小,在这山脉与沙漠互相垄断又互相连接的地方。新墨西哥州是一个奇异的地方,遍布各处的青葱丛林、不毛沙漠与高耸奇峰,彼此交缠,却并不混合,一会儿亲密缠绵,一会儿又寂寞自存,景观跨界是如此模糊。

就像此处的文化。十六、十九世纪,西班牙与美国皆曾先后跨界,欲征服当地印第安人。结果,旗帜也许曾经改换,强制用“开化”名义传递的天主教信仰亦已遍布各处,但骨子里印第安归印第安,美国归美国,西班牙仍归西班牙。三大文化在此虽然交汇,却仍泾渭分明,没有谁能真正拥有谁。

如今,印第安特色的红泥砖房,仍是全新墨西哥州的主要景观。印第安村落(pueblo)至今亦仍不接水电,且保留着印第安文化与手工艺术。更奇异的是,当史前印第安遗迹仍一一被发掘出土之时,核子时代却已在此上场,核武器于1945年初次在此试爆成功,之后,核研究一直持续至今。

旧与新,传统与现代,手工与科技,过去与未来,时间似一泓江水蜿蜒流下,无止无休。在此,不容指认,也无须指认,世代交替的临界点为何。


【5】


然而,为自我定义,人类文明仍一直不断重复着划线与跨界的动作。我们为大地画地图、为时间作历史、为人类分种族、为爱找亲疏远近的理由……


只有一线,非人所画,且无形,然而古今多少文人哲士都在摸索它的存在。这一线在俄 国作家安德列耶夫的小说中,是被描写成一道“墙”。故事是说,有一主角和另一麻风病人,在黑沉沉夜中的大地上爬,想找到大地和上天的分界线在哪。


终于,他们爬至一堵墙,下临深渊,上抵高山,把天空和大地一截两半,堵住了他们的搜寻。于是人与墙的搏斗开始了,有人把墙当朋友、当靠山;有人则把墙当仇敌,不断用头撞墙。但不管他们怎样拼命地用胸膛去冲撞这堵墙,甚至伤口滴出的鲜血染红了墙,但墙依然静静耸立,巍然不动。

好似象征当人想由三度空间过渡至四度空间,由实际至神秘、世俗到神圣,便发现有许多无力跨越之处了。古今中外这样的人不知有多少?有多少不可知论者与无神论者,并不安分自足于地界的这一头。对生命现状总不能妥协,对生死充满了疑问,于是百般钻研哲学思辨,想找出一个满意的答案。这也是一种贪心吧!想征服不可知的神秘,不断地以头撞墙。

所以基督教里说上帝派独生爱子降世为人,不管是神的话还是神话,都可说是神怜恤人,而主动跨界的一种说法吧!

至于我,因漂流多年,已渐习惯了思想立于各种“边界”的位置:家乡∕异地、教会∕社会、现实∕幻想、世俗∕神圣。“边界”这一立点,赋与了我生命中各种的可能性。每次,对另一空间的跨界,与其说是“征服”,不如说是一种“参与”,用各种形式,去经验生命的种种存在。

每当立于某个门外、窗外、墙外或心外,一股奇怪的吸引力总瞬间产生,对另一头世界,我饱生向往。忍不住,总想举手扣敲,轻轻地敲,扣问式地敲,渴慕被邀请地敲。“里面”那个空间,总似充满了悬疑、神秘与想象。外面世界再大,却都留不下我。我只想“进入”那个神秘的空间,在其中与神圣同作息。

于我,窗内的灯光永远明亮。如果有幸,得以入内,我欲举脚,轻轻踩进,坐下。然后吐出一声长长的满意叹息──原来如此。这一头的世界,原来,如此!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03,362评论 5 477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5,330评论 2 38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0,247评论 0 337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4,560评论 1 273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3,580评论 5 365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569评论 1 281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7,929评论 3 395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587评论 0 258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0,840评论 1 297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596评论 2 321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678评论 1 329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366评论 4 318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8,945评论 3 30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929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165评论 1 259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3,271评论 2 349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2,403评论 2 342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