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尾巴,我选择手术取下自己脖子上的甲状腺瘤。这个月,我24周岁又5个月,瘤子6岁,或者更老,父母说印象里就存在我消瘦的脖子上,直到在高三的自习室里,同桌突然指着我的脖子:你这里肿起来了。
家长的第一反应,是寻访中医。我被诊断为甲亢,喜欢上网的我到百度百科输入关键词查询,手术复发率高,中医进程慢疗效高。
于是,这六年来,除了常规检查以外,我一直坚持吃中药,凭印象估量着瘤子大了还是小了,现在回想起来,我对那时候的判断哭笑不得。
瘤子不仅已经显眼到影响外表,又成了我要不要继续吃药的心理负担。我开始在网上重新认识甲状腺疾病,又因此结交了一群甲状腺病友。认识到手术势在必行,我又到排行网站上查到了主刀大夫,并预约了他的号。
过程看似简单,但在独自一人的城市,却充满了质疑和判断。究竟有没有必要做手术?医生的好评率是不是刷的?需不需要给医生塞红包?要塞多少?万一手术出了问题,会有什么后果,我能不能接受?信心在这个是偶微弱又宝贵,我不断地在网上向病友询问细节,又找了一个做过护士的朋友,她在周一和我吃了一顿午饭,没有传说中的小道消息,而是让我多体谅医护人员。那顿饭两个人聊着平时的生活琐事,几天来独自跑医院凝重的心情也一下子舒展不少。
人生的第一场手术,就是开脖子。我的心情平静又坚定。星期一下午,我回到公司和领导同事说明请假。星期二早上,我背着双肩包来到了病房。充满等待的一天异常缓慢,我一会儿看书一会儿望天,一会儿在半梦半醒间遇到来登记的医护人员,一个人签下所有同意书。住院医生表情严肃:瘤子拖得太久了,手术有风险,可能会出现最坏的结果,以后早点来看。得知手术时间在星期三下午,晚上我又溜回宿舍过了一夜。
星期三早上六点,我又乘上30路汽车来到中山医院,重新躺在病床上,开始无所事事地等待。九点三十三分,父母到来,我的右手插入了吊针。
十五分钟后,护士来叫我进手术室,因为原定早上手术的四个小孩都吃了早餐又被退回。
我躺上绿色的活动床上,五婶在我右边静静握着我的手。喔,我原本竟然想象自己会走着进手术室,再优雅地躺上床。
电梯开了,手术间开了。我在手术室外独自等待。手术间冷得像冰窖,不断有穿着绿衣服的医护人员匆匆来往,他们有的绑着彩色头巾,我认出了昨天来看我的麻醉师,他低头看了我一眼,扭了下脖子。
终于,有人来推我进手术室。我的眼珠不停打量着四周,寻找主刀的影子。但他们都蒙着口罩,除了戴彩色头巾的麻醉师,我分辨不出谁是谁。
“先来做个气管试验”。后来我知道,麻醉师常常会在把你弄晕前开个玩笑。
一、二,吸到第三口,眼前一片漆黑。
然后我突然醒来一次,好像还在手术室,头顶的白色灯光亮得刺眼。
“你叫什么名字?”我在回答,但是发不出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我被人摇醒,这次是在病房,父母、五婶、哥哥和姑姑在我面前。
喉咙一阵刺痛,没有声音。
这是我懂事以来的第一次手术,我在一天前还在医院对面点了一份素食意面,手术前一刻,我还跟父母解释不要被医生取出瘤子吓坏。
见主刀成了我每天躺在病床上翘首以盼的事。等主刀来看我,等主刀宣布拔掉引流管,等主刀宣布我出院。
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隔壁床来了一个婴儿。星期五一过去,小小失落着出院又变成下星期的事,星期日,没有人来看我。
看着妈妈在一旁为我端茶送饭,我不能说话。从一开始的郁闷到后来习惯听听她和隔壁床一家人的对话。隔壁床的小宝贝很少啼哭,大部分时间他不是睡觉就是被家人逗得乐呵呵,真好听。
星期六,我收到了朋友在网上订的鲜花,香槟玫瑰、粉色康乃馨、蓝色建阳花,几乎没有味道。对着花盒自拍了一张照片,发给病友和朋友看,捧着鲜花的我看上去瘦弱又欣喜。
星期一,6月30日,上半年的最后一天,今天来诊察的护士变成一群,感觉平日里沉静的医院有了几丝躁动。读完引流管的数值,主刀宣布我可以住院!
拔去身上的管子,换下病号服,我穿回了手术那天穿来的连衣裙,肚子在这几天一下子饿平。趁着父亲来接我的空隙,又到马路对面的理发店洗了头发。
脖子上戴着纱布,我不断对理发师们微笑道谢,第一次深刻感到作为一个病人需要帮助。正午的阳光如此炙热,我必须快步走回阴凉的地方。父亲来了,他看着我说还是很美。
在上半年的最后一天,穿着来时的那条连衣裙,我出院了。脑海中涌现着不同的领悟,勇敢、倾听、行动、感恩、关爱家人、敬畏医生……又不急着说出来。这一天,处处充盈着夏天炙热的气息,我到家了,狗狗摇头晃脑地奔向我,又被父亲迎面拦住。我笑了,又忍不住咳嗽。在病房醒来的那一刻,有一种很久以来如释重负的解脱,这一刻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