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栊翠庵里的梅花都开好了。
漫天的大雪，“十数枝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好不有趣”。
寒香脉脉，骨中香彻。
妙玉在收梅花上的雪。
她想起那一年在玄墓住着，玄墓多梅，曾收梅花上的雪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也舍不得吃，后来那个不知是谁家的刘姥姥跟着老太太来庵里时，给宝玉他们吃了一回。
又想起当年，大观园预备省亲时，是贾家下了帖子请她来的。
贾府的公子是早有耳闻的，真正见到是在入了大观园之后。因宝玉日日在园中厮混，虽未说过话，也是见过面的。
二
那一日贾母带了众人来，寂静的栊翠庵一时喧嚷起来。
妙玉终于近前见到了宝玉，那宝玉也在留神看她行事。
她想请他喝一回茶，却没有邀约的名目。
因与黛玉都来自姑苏，凭空添了几分亲切，妙玉便把黛玉和宝钗的衣襟一拉，二人便随了她来。她二人来了，宝玉自然会来的。
宝玉随后果然就走了进来她们备茶的耳房内。
宝钗已坐在塌上，黛玉坐在妙玉的蒲团上。妙玉自己扇滚了水。气氛是冷清的。
宝玉进来笑道：“偏你们吃梯己茶呢。”这才活跃起来。
恰好道婆收了先前贾母的茶盏来，妙玉嫌刘姥姥吃过的脏，就不要了。
妙玉备了给两位贵族小姐的茶具——点犀䀉和(分瓜)瓟斝，都是珍贵的器物，一个是上好的犀牛角做的，一个是题了“晋王恺珍玩”与“苏轼见于秘府”字样的珍奇宝物。
然而，“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
妙玉是有洁癖的，刘姥姥用过的茶杯她不要了，却把自己“常日吃茶”的绿玉斗给宝玉来用，这就有点太明显了。
不过，宝玉生恐黛玉多心，还是找了“俗器“的借口，没有用。
宝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两个就用那样古玩奇珍，我就是个俗器了？”
随后便是二人的言语交锋。宝玉就着“俗器”的话头，言语上陪笑，说得妙玉十分欢喜，“遂又寻出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盏出来”，真是有心了。随后一直笑着与宝玉对话，问是否吃得了一海，又调笑吃得多便是饮驴。还有正色告诫宝玉，能吃到茶是托黛玉宝钗的福，“独你来了，我是不能给你吃的”。
黛玉终于插了话，问这水是不是旧年的雨水，随即遭到了妙玉的抢白。黛玉心思敏感，不好多坐，便约了宝钗离开。
宝钗是一直无话的。
三
都是青春期的孩子，那种青春期独有的敏感纠结，正话反说，情思牵动，都在字里行间流出。
非比寻常的亲昵和故作刻意的正色交织掩映，茶香弥漫如幽微的心事。
心底里是淡淡的酸和微微的甜，还有一点苦苦的不甘愿。
若说情到深处人孤独，那么妙玉的情恐怕是最孤独的了，只能雪藏在自己心间。不能告诉佛祖，不能告诉侍女，更不能告诉宝玉，只能她一个人，一颗心，慢慢溶解消化。
举首念佛祖，低眉思少年。
而今又收这梅花上的雪，不知来日与何人共品茶呢？
山门紧闭，庵内清冷，只有红梅花寒香阵阵。是谁，在扣动山门？
是自己心心念念了许久的身影在山门出现，他来，是为了讨一枝梅花……
只他一个人，没有任何随从跟着。
四
就像所有的暗恋一样，当事人以为密不透风，旁观者早已洞若观火。
最先撺掇宝玉去讨梅花的，是寡嫂李纨：“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来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取一枝来，插着玩儿。”
再者是心思细密的黛玉，李纨命人跟着时，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纨点头称是。
之所以站在爱情里看待这件事情，是因为对于此事，妙玉，不是需要历经情劫的佛门弟子，而是误入佛门的情教中人。
佛门于她，是不得不接受的保全之法，保全她于大厦倾颓之外，能够独善其身，而已。
而青春的情感，谁又能将之囚于栊翠庵内，永久封存呢？
五
当天下午，宝玉与宝琴二人又再次造访栊翠庵。
妙玉送了一瓶红梅与宝琴，也送了宝钗黛玉等每人一枝梅花。
是啊，单送宝玉一人，确实不太妥当。
这一天，无疑是特殊的一天，她心里日日思量的风神俊逸、举动风华的少年，来了两次，在红梅树下，与她相谈白雪、梅花与诗词。
虽说都是来讨梅花，但言笑宴宴的神态、温存体贴的话语，已足够她于来日的岁月里，反复回味欣赏了。
暮色四合之时，妙玉命人掌了灯。灯下她想着，等来年宝玉生辰之时，她要送一张帖子，用粉红笺纸写上：
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