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不起奔宝的奔宝

奔宝是个人名,本来和奔驰宝马没有啥关系,后来因为一个人却产生了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奔宝是个山沟沟里的孩子,那是个真真正正的山沟沟,村里只有十来户人家,要去最近的镇子都得翻过两座山。奔宝出生的时候,车还是个稀罕东西,那时候就流行一个词儿“万元户”。

奔宝他爹姓赵,自打娶了媳妇儿村里人就唤他老赵。老赵盼星星盼月亮的盼儿子,终于在仨闺女后盼来了儿子。孩子出生第一件事儿当爹的第一件大事儿当然就是取名,儿子是老赵的命疙瘩宝贝蛋,他不能像头前那几个丫头,大丫二丫三丫的喊,得好好想想呢。

老赵想来想去,山里的娃娃只要跟山混熟了就能吃饱,怎么能跟这连绵的大山混熟,那就全凭一双腿了,老赵想让自己儿子以后都衣食无忧的,老赵还想着要起个气派的,只是肚里没有半滴墨,搜肠刮肚了半天也没个主意。

孩子出生三天,老赵愁眉苦脸的坐在院门口苦思了三天也没能想出个子丑寅卯,正在挠头时,一群羊从他家门口撒丫子跑过,老赵灵光一闪,有了,就叫奔宝。

“奔跑”这个词儿是老赵从村里那个斯文的教书先生嘴里听到的,那时候他俩一块儿在村头坐着,也是看着撒丫子跑的羊,老赵说了句这犊子腿脚真利落,那先生也附合了句是呀,欢乐的奔跑在草地上,老赵觉得“奔跑”这个词真好,就记住了。老赵很骄傲,觉得自己给儿子取的这名真好,他奔跑的大宝贝,比那些叫铁蛋、黑子的小子一听那水平就高了至少有两根玉米杆那么多。

山里的孩子跟风长,山里的风吹的野,奔宝也忽忽的抽条,很快长成了瘦高的少年。奔宝很对得起他爹煞费苦心起的那个名,两条腿细竹竿一样细长,跑起来飞快谁都撵不上。

奔宝长到九岁的时候,村里发生了件大事,老马回来了。老马是十几年前从这个村里出去的,当时家里穷的叮当响,老马到了娶媳妇的年纪了,他爹悄悄把他拉到一边,你看咱家没钱给你娶媳妇儿,要不你自己出去山外边闯闯,看能不能带回来一个,老马打心里不愿意离开大山,可是他更不愿意当一辈子老光棍儿,一咬牙,背着他娘连夜摊的饼子,摸黑离开了大山,从那村里人就再也没见过他。

老马没了踪影,村里说啥的都有,有的说,老马在外边出了事儿回不来了,也有的人说,老马在外边混好了,看不上这个小山沟沟了,老马他爹开始还盼着儿子真能带个媳妇回来,后来时间长了就断了念想,全当他在外边没了。

老马这一回来引起了全村人的轰动,因为他不仅回来了,还是光鲜亮丽的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个漂亮的女人他媳妇儿,说是还有个俊儿子,在他姥姥家住没过来。村里重人情,到老马家里问候的人去了一批又一批。

作为村里重要成员之一,老赵自然也是要去的。老赵和老马年纪相差不大,两人见了面,聊起小时候一块放羊的事儿就打开了话匣,老赵媳妇见老赵日头都偏西了也不回家吃午饭,唤了奔宝去叫他爹吃饭。

奔宝撒开丫子眨眼的功夫到了老马家,刚进了屋,看他爹和个面儿生的人正聊的热火朝天,见他进来拉着他就让喊叔,转头跟那人说,这是我儿子,叫奔宝,那人从身后炕上摸出把糖,塞到奔宝手里,拍拍他的脑袋,嘴里嘀咕一声奔宝,眼一亮,冲着老赵道,哎呀老哥,奔宝这名起的好,以后一准儿的能开奔驰宝马。

老赵不解,问奔驰宝马是个啥。是车,小轿车知道不。老赵憨憨一笑,那知道,是个洋物件。那奔驰宝马就是最贵最好的小轿车,我在外边见过几次,那家伙锃亮锃亮的开的飞快,里面都是体面人,长的那叫一个精神,听说那能开奔驰宝马的,都是满袋子里装着钱,扛都扛不动的人,奔宝这名字起的好,以后没准儿就能开上那车呢,到时候老哥你就享福喽。

老赵听了这话,就好像看到儿子奔宝已经开着豪车,揣着一兜子钱给他送过来,长了褶子的脸上皱成了一朵花,还生起了奇怪的晕红。

老赵哼着小调带奔宝回了家,吃罢饭站在院门口仔细看着在院子里骑着木杆子耍的起劲儿的儿子,宽额挺鼻,面阔眼圆越看越有福相,越看越有钱相,猛抽了口烟,下了个决定。

到了晚上,老赵提了筐自己家最值钱的鹅蛋,敲开了老马的家门。老马正拿着支亮闪闪的笔,在一本卷了边儿的黄本子上写着什么,看老赵进来也没停下,说声坐,还是自管自的忙着。老赵在他身旁坐下,凑过身子看那本子,本子上歪歪扭扭的写满了字还有数,老马看他一眼笑了,老哥看得懂不。说笑了,马兄弟,老哥哥不识字儿,这些个都是文化人的东西,咱哪能看明白。

老赵收起了黄本,将那支亮闪闪的笔仔仔细细的收进了上衣口袋,这才搓搓手看着老赵,瞄一眼桌旁那筐鹅蛋,老哥这是……有事?

马兄弟,这几年在外边发达了吧,老赵寒暄。嗨,哪能呀,就是给别人打杂,老马摇摇头。老弟呀,你也别揣着了,打杂能穿得这板正,还有,能娶个这么漂亮的媳妇儿,老赵声音压的低低的,怕里屋里的老马媳妇听见不高兴。

老马再摇摇头,老哥真是打杂,你是不知道出了咱这大山,世界大得很呢,那大平原大着呢,全是粮食,那边的日子呀都比山里好过的多呢,我这样的真的不算啥,就是打工。

马兄弟,你这些年在外边长了不少见识吧,老赵锲而不舍。说起见识,那倒是真见了不少,比在山里强,老马这次倒痛快地承认了,这正中了老赵下怀。老赵接着老马的话头,唉,山里的孩子能出去真不容易,就说我那奔宝,长这么大了就知道爬树抓鸟掏蛋,你说能有多大出息。看老马笑笑也不答话,心里有些着急了,搓着衣角,看着老马,马兄弟你去的地方多,见识也多,你看,奔宝这孩子也不小了,不是我夸自家娃,这娃机灵着呢,就是在山里啥都见不着,可惜了这身机灵劲儿,你看……这娃能不能也带出去闯荡闯荡。

老哥,你这是让我带走奔宝。老赵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兄弟你就带他走吧,奔宝以后过的好了,我们全家一辈子都记你的恩,要是不好,再让他回山里,老哥哥也不埋怨,就死了这条心了,老赵满脸期待的看着老马。

老哥哥,不是我不带奔宝,只是他还是个孩子,这上边有规定的呀,不能用童工,看着老赵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眼皮也跟垂了下去,老马不忍,想了想还是说了,老哥,你也别泄气,要真让奔宝出去也不是没有其他法子。什么法子,老赵猛的抬头。让奔宝读书吧。读书?这算啥法子,看老赵再次不解的望着自己,老马顿时升起一股见多识广的自豪感,再次不厌其烦的开口,老哥,知不知道现在什么最值钱,知识分子最值钱,你是没见过,那大城市里穿的体面住小洋楼的都是知识分子,那些人呀都不用像咱这样死命干活,每天往那桌子边一坐,就有大把大把的钱进了口袋,凭的是啥,还不是脑子里那些书。只要奔宝上完小学,你把他送到十里外镇子的中学,再努努力考个大学,等到毕业嘿嘿,老马故意卖了个关子。

等到毕业怎样,老赵两眼发亮,黢黑的老脸又有些透红了。

等到毕业,咱奔宝那脑子里装的全是书本,那就是正儿八经的知识分子,那就是人才,走到哪儿不是风风光光的,到时候奔宝就是咱大山里头第一个金凤凰了。

老赵感觉自己的心像七月份顶着大太阳在玉米地里锄草时一样砰砰砰跳的厉害,那,那这样我家奔宝就能开上那啥奔驰宝马了?老赵不管不顾的开了口,说完又不好意思的低头搓搓衣角。

不能也差不离,老马一阵爽朗的笑。

那行,那行。老赵激动的改搓着双手。

不过,老马又犹豫了。不过啥,老赵心里一紧。不过咱山里人供孩子上个大学可不容易呢老哥。老赵松了口气,信心十足,那不怕,多难我都能供。他猛地站起身,弯腰拿起地上那筐鹅蛋摆到桌上,马兄弟,这个,你收着,你也知道老哥家里也没别的,可别嫌弃。

老哥,你这是干啥,大家街里街亲的,奔宝那就是我大侄子,我还能收你东西,老马把筐子递到老赵手里,把他的手指一个个绻上,握了一下,拿回去吧,给奔宝补补身子。

老赵红着眼眶,离开了老马家。

奔宝开始和山里的孩子不一样了,别家的孩子放了学去打猪食、放羊,唯独奔宝抱着他爹拖老马捎回来的书一本本的看。

奔宝上完了小学,走了十几里山路到了镇子上,果然考进了镇上的中学,老赵喜的杀了头猪,请了全村的人。镇上远,奔宝得住校,老赵一股脑拿出了大丫的彩礼钱,给奔宝交上了学费住宿费。

后来奔宝的学越上越高,离家越来越远,花的钱也是越来越多。老马说的是对的,老赵陆陆续续花了大丫、二丫、三丫的彩礼钱,还是捉襟见肘,便去山里挖起了草药,一趟趟的跑到镇上卖,还让偶尔回去的老马帮忙捎带到外边的中药店换点钱,一家人包括嫁出去的闺女,都是攒足了劲儿,终于把奔宝顺顺利利的送到了大学。

奔宝也很争气,上了大学就再也不肯要家里钱了,一边拿奖学金,一边打零工,愣是没花家里半分钱把大学读完了,最后还找了个城里的工作。

老赵心里乐开了花,看着回家一次比一次板正的儿子,他仿佛看到崭新的奔驰宝马在向他招手。老赵等啊等,六年以后,儿子在城里买了房,要接他过去看看,老赵说腿脚不方便走不了这么多路了,其实他是想等奔宝啥时候开着豪车来接他,风风光光的去城里。几年前村里修了条窄窄的山路,老赵甚至觉得,这条路就是给他老赵修的,修给他老赵坐奔驰宝马的。

再过两年奔宝真的开了辆车回来,老赵早早得了消息激动的站到门口等着,有人看他走来走去的逗他说老赵是不是癫痫了,老赵也不生气乐呵呵的告诉人,奔宝要开车回家,有不忙的人听了就跟他一块等,不一会儿就聚了不少人,老赵远远的看到一辆小红车开过来,他疾步迎了上去,走了一半却顿住了,那车不像个新的呢,等车开近了一看,还真不是个新的。

奔宝停下车,老赵急急的去抓开车门,看着奔宝,咋不是新车呢,奔宝笑笑,爹,这就是个代步的,能开就行,开啥不一样,老赵看着家门口围的人,没再说啥,转身进了屋。

奔宝也进了屋,主动喊了声爸,老赵气囊囊的还是门口那句话,咋开了个旧车。城里没车不方便,先买个代步,以后有钱了再买新的。

有钱了?你都毕业多少年了,还没钱,你老实说,是不是出去祸害钱了。

奔宝这下也急了,爸,我一个人在城里一没人二没钱,能扎下根,七拼八凑买了房,刚缓口气,又买了这辆车,你当我很容易么,您就别逼儿子了,行么。

胡说,你是知识分子,你马叔早说了,知识分子最能挣钱了老赵还是不信。

爸,我马叔当年那句话是不假,可是现在时代早变了,大学生遍地都是,有知识那钱也一样不好挣呀,那奔驰宝马贵的很,哪是一般人能开的起的呀,奔宝无奈的蜷起细瘦的身子,缩在自家木矮凳上。

老赵盯着自己的儿子看,当年的那个大小伙子瘦了,额头有了皱纹,头发也有白的了,心道看来这城里的钱如今也果真不好挣了,叹了口气回屋了。

晚上老赵躺在床上,心里有些憋气,可老赵这个人有个特点,会劝自己,那时候凑不齐奔宝学费很烦的时候他就常常幻想自己坐上奔驰宝马的样子,就开心了,背着筐子就上山找药,这次他又开始劝自己了,不过这次他想的是有次蹭老马的小轿车去镇上,一路上晕晕乎乎下车就洼洼吐,把早晨喝的一大海碗玉米茬子粥倒了个干干净净,那坐小轿车滋味也不好受那,奔驰宝马再好总归也是小轿车,坐着也不能好哪儿去,可能还是得吐,想完就没那么难受了,再想想自家奔宝不管咋说是比那一辈儿留在村里的那些娃出息多了,再想完就一点都不难受了。

心里好受了,困劲儿就上来了,老赵打了个哈想睡下了,拽着灯绳拉灭了灯,正要闭眼突然想起件事儿一激灵又清醒了,不对呀,这大学生都不值钱了,奔驰宝马咋还老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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