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阳光正好,明亮的光线散射仿佛给整间房蒙上一层辉光,我甚至能闻见晴朗清新的味道,就像一场滂沱大雨过后的空气,呼吸的同时却不由自主仰望又纯净几分的天空。黑色复合材料的办公桌上,牛顿摆中间一排灰色光亮的金属小球,两端最边上的一颗规律地摆动来回撞击,一下又一下……我出神地盯着它们的运动一眨不眨,没有焦距的眼睛倒像机器人无机质的眼睛一般呆板。我不知道我的大脑在想些什么,混混沌沌的跟一碗瞧不出原来模样的汤,或许它什么也没想。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那一年的我十四岁,第一次走进这间将在未来十年陪伴着我的房间。
“你现在感觉怎样?”一个声音突然闯入,将我陷入记忆漩涡的场景里拉回来,眼神微动,我悄悄扫了一眼这间没太多变化的办公室,对面的人却不复当初年轻的模样,时间的河流趟过在他脸上沉淀了岁月的沧桑,眼角细小的纹路如同铜镜被侵蚀的斑驳锈迹。可我也知道,十年的变迁,他不再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医生,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汲取了阳光雨露的幼苗拼命生长,抽出的枝条伸出新的分叉往上延伸,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即使在国际上赫赫有名了也没有停下步伐,因为他还在这间办公室。
“很好。”我回道,仿佛例行公事般吐出两个不咸不淡的字眼。
他并不意外我的回答,就如同先前不知道多少次一样,他很清楚我并未真正告诉他我隐藏在脑海里真实的自己。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我思考着哪一次暴露被他拆穿小心编织的谎言时他又说话了,“赵歌,我记得上个月你没有来领药。”
“所以呢?”真烦人!为什么他们都觉得我不正常!我心里嘟囔着,表情却没有一丝一毫变化,父亲母亲是这样,朋友师长也是这样,他们所有人一致认同了这个合理的结论。
“所以你的病情再次复发了,情况非常严重,我们不得不强制你住院治疗。”
噢,我现在还记得那些医护人员把镇静剂注射入我的静脉那种慢慢虚弱的感觉,如同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身体提不起一点力气,体验真是糟透了。当初停了半个月药物的我不过是撞上偷窃,反击时下手重了些,那人住了两个星期的医院不是恢复了吗?
我忍不住辩驳:“那个人是个罪犯,我只不过正当防卫,有错吗?”
他黑沉沉的眼睛注视我,其中闪烁着复杂莫名的光芒,反正不是像春天那样温暖,反而透出一股诡谲的阴凉,我心下一紧,有什么正在渐渐变化……许久,他冷静自持的脸上勾起一缕意味不明的笑容,“错?你觉得呢?”他反问,“他是个罪犯,我并不否认,但不是由你制裁,病情失去控制的你在那种情况下,除了伤害别人,更有可能伤害自己。”末了,他提醒一句,“而你的父母不会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
很好,他成功让我闭嘴再次沉默。我的父母,是我的弱点,他很了解这点。这次的事情还没通知他们,我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但如果让他们知道一定会伤心的。家人的情感就是如此奇妙,虽然在别人眼里有个患有精神病的女儿是件丢人又累赘的事,可他们只是觉得我比别人更需要帮助而已。
我目光轻轻扫了一眼他白大褂上面别着的铭牌胸针,黑字白底,白向新三个字尤为醒目,看了十年的名字,头一遭有淡淡的讨厌滋生。“大概情况我已经了解……”当年的话似乎发生在昨日一样清晰,“你们的女儿初步确诊为精神分裂患者,她的思想里存在另一个人格,摒弃家庭环境因素,你们家族史上是否有亲人……”后面的话我听不见讲什么,内心的茫然惊惶一下子包围湮没我,那时所有的辩解挣扎在现在看来如此的苍白无力。他否认了她的存在,连同我的父母深信不疑。
“说实话,那么久过去,我再没见过像你这样的病例。你真的很特别,不像其他病人可能毫无征兆的发病。你在大多数时间了表现正常,即便面对镜子第二人格出现,你依旧理智清楚,情绪平稳。当然,我比较感兴趣的是你与第二人格共享的记忆。”白向新像陷入某种回忆,深邃的眼眸流露迷惑不解的色彩,他翻遍资料库的文献,查遍国内外的相似例子,发现赵歌和那些病人还是不一样的。本以为已经稳定的病情不过是隐瞒的手段,他怀疑那些药对她根本没有效果,然而测试显示是行之有效的。“告诉我,你在镜子里看见的人她叫什么名字?和我说说关于她的事情。”是的,十年过去,白向新仍不知道赵歌的第二人格是怎样的,除了性别一样。
我拨动跟十年前一模一样的牛顿摆,看它熟悉而规律的运动了一会,才把注意力放回和医生的交谈上。
“她的名字是赵歌,你到底还要问多少遍?你不厌倦吗?她的事情你不是早知道了吗!”
“你还是不肯说实话。”白向新并不相信赵歌的话,他不明白我有什么可执着的,一个名字而已,为什么要藏得如此深。从以往的病例结合理论来说,精神分裂症患者分裂出的其他人格,他们不可能使用主人格的名字。虽然不真实,但他们就像独立活着的人一样,性格、习惯、爱好、行事风格亦不相同,而且名字的含义也具有一定代表性,所以不会相同。抢劫事件发生时他恰好在现场,当时是周末中午,商业街来往人流密集,听围观的人群讲,偷窃发生时,赵歌迅速反应过来一把擒住对方,狠狠摔在地上,骨头断裂的声音穿入耳中只觉得牙酸无比。当白向新挤进包围圈里看见制住窃贼的她,第一眼的感觉就无比陌生,气势冷漠强大,凛冽的杀气像实打实经历厮杀战火的洗礼,完全不复平时温和,可怖得让围观人群又退开一大圈。他思绪复杂,不知该怎么表达。假若不是知道她的情况,白向新真以为是另一个截然不同活生生的个体。就在赵歌进一步动作时,他及时阻止了她的行为,那个眼神,他明白,不制止的话可能会导致那个可怜窃贼伤势加重,甚至引起半身不遂的后果。
我不想再继续这次咨询谈话,同样的交流已经是这周的第五次了,没有任何意义。我的理智十年如一日一直坚守着告诉自己,我没有精神分裂,那个人格是真实的另一个赵歌。“医生,今天到此为止吧。”我站起来向他辞别,就像先前多次复诊那般背起背包头也不回推门离开。
站在医院大门处,我望着湛蓝的天空,扬起嘲讽的弧度,医生,所谓的真相早在第一次见面时已经告诉你了,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虚幻还是真实,无论是你还是别人,都认为一切是我的臆想。但是,真的是臆想吗?不合常理不代表不能用科学解释,只是还未寻找到验证真理的方法罢了。
另一个我,赵歌,你也是这么想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