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市场上劣质游戏风行的时候,我们会经常听见这样的论调:「中国的大部分玩家品味就是如此,这是市场的选择。」
然而「品味」究竟是什么?是什么让人能够确信,神秘海域系列就是比国产页游更好的游戏呢(在两者同样满足了某一群体不同需求的情况下)?我们这次翻译了Paul Graham一篇讨论艺术品位的文章——《How Art Can Be Good》。作为一个创作者,这篇文章可以让你看清我们习以为常的相对主义,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创作。
而如果你相信「好」有一个普适的标准,那么你也会相信,我们如今一切把游戏做得更「好」的努力都是有意义的。
How Art Can Be Good
作者:Paul Graham
小时候我一直相信品味只是个人偏好问题:每个人喜欢的东西不同,但没有谁的偏好比其他人高尚。所谓「好品味」是不存在的。
和其他许多我小时候深信的东西一样,这个想法是错误的,现在我来解释一下为什么。
这里存在一个问题:如果说好的品味不存在,那么也就是说好的艺术并不存在。如果好的艺术确实存在,那么喜欢它们的人就应该比不喜欢它们的人拥有更好的品味。所以如果否定了品味的存在,也就否定了艺术、以及艺术家之间存在优劣之分。
沿着这个思路想下去,我小时候的相对主义信念就坍塌了。当你打算创造些什么时,品味就成了一个实际的问题。你必须决定下一步该做什么。比如:如果我修改一下这里,整幅画会不会更好看些?如果不存在「更好」,其实你做什么都无所谓。事实上,你画不画也无所谓。你完全可以出门买一张现成的空白画布就算完事。如果好坏之分不存在的话,空白画布就和西斯庭教堂的穹顶画同样伟大。当然,其中包含的劳动少了许多,但如若你能够付出更少的努力达到同样的效果,那自然更令人敬佩,而不是相反。
但这看起来并不合理,不是吗?
受众
我认为解决这个难题的关键在于,要记住艺术有其受众。艺术有其目的,这目的就是令受众感兴趣。好的艺术(和其他所有好东西一样)是那些极其优美地实现其目的的艺术。「令人感兴趣」这句话有许多含义。有的艺术作品是要震慑受众,有的则是为了取悦受众;有的主动地扑向你,有的则静默在背景之中。但所有艺术都要作用于受众,并且——这里是关键——「受众」这个群体中存在着一些共性。
例如,几乎所有的人类都容易被人类的面孔吸引。这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比如婴儿一出生就能辨认人脸。事实上,面孔也随着人们对它的兴趣一同演进,面孔是身体的广告牌。所以,在其他所有条件相同时,一幅包含人类面孔的画,会比其他的画作更容易吸引人们的注意【注释一】。
「品味只是个人偏好」这种说法之所以受欢迎,是因为如果它是错的,你要如何辨别哪些人品味更好?地球上有数十亿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观点,要凭借什么判断一个好于另一个呢【注释二】?
然而假如受众有共性,你就不是从一组随机的个人偏好中选择其一,因为这个组并不是随机的。所有人类都容易被面孔吸引,这是被事先定义的:面孔识别能力在我们的DNA当中。那么,即使承认「好艺术」的存在(就是那些顺利实现其目的的艺术),你也并不需要被迫选出几个个体,并为他们的观点贴上「正确」的标签。因为无论你怎么选,选出来的人都容易被面孔吸引。
当然,外星生物大概不会对人类的面孔有兴趣。但他们也许和我们在其他方面有共同之处。最有可能的领域是数学。我认为,对于两种数学证明哪个更好这样的问题,外星生物在大部分情况下会与我们意见一致。厄多斯(译注:Paul Erdös,二十世纪著名数学家)就是这么认为的。他把最优雅的证明称作上帝的杰作,一般来说上帝的杰作在全宇宙中具有普世性【注释三】。
一旦开始讨论受众的问题,就没必要再争论品味有无标准了。品味这时成了一系列的同心圆,就如同池塘里水的波纹。有些东西你和你的朋友都会感兴趣,有些东西大部分与你同龄的人都会感兴趣,有些东西则是大多数人类都会感兴趣,另外,或许还有一些东西会让大多数有知觉的个体(各种意义上的)产生兴趣。
现实要比这更复杂一些,因为池塘中的水波也会相互重叠。比如,有些东西尤其能吸引男人,还有一些只会吸引处于特定文化当中的人。
如果说,好的艺术是那些令其受众感兴趣的艺术,那么当你谈论艺术好坏时,也是在谈论它对于某个群体而言是好是坏。那么,简单地谈论「艺术的好坏」是否毫无意义?不是的,因为某一群受众是全人类的子集。我认为,当大家说一件艺术品好的时候,受众的概念是暗含其中的,也就是说,他们认为它会令任何人类感兴趣【注释四】。
这是一个有意义的测试,尽管和所有日常概念一样,「人类」概念的边界比较含糊,但全人类还是存在许多共性。除了对面孔感兴趣之外,三原色对几乎所有人来说都比较特殊,因为我们的眼睛就是围绕三原色来工作的。大部分人类也会对3D物体产生兴趣,因为那似乎是我们的视觉认知机制的一部分【注释五】。除此之外,还有「寻边」的倾向,相对于那些模糊的图像,人类对有着确定形态的图像更感兴趣。
当然,人类的共性远不只这些。我的目的并不是要总结一个完整的共性表,而仅仅是为了证明论证基础的存在。人们的偏好并不是随机的。因此,一位正在创作的艺术家,在决定是否改动画面中的某一部分时,就不需要想「有什么改的必要?不如投个硬币决定好了。」他会问:「怎么画才能让人们更感兴趣?」你随便出去买块空白画布,并不能因此成为米开朗基罗,这正是因为西斯廷教堂的穹顶更能勾起人们的兴趣。
很多哲学家很难相信艺术有客观标准。比如说,他们相信美并不是事物的一种属性,而是存在于欣赏者的心中,这似乎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因此,美是「主观」而非「客观」的。实际上,如果把美的定义限制在「对人类产生一定作用」,同时意识到人类具有共性,那么就会发现它归根结底还是事物的一种属性。如果所有主体对某样事物的反应相似,那么就没必要区分某属性是属于主体还是属于这一事物。如此一来,好的艺术就成了事物的属性,就好比对人类来说,「有毒」是一种属性:如果某件作品持续以某种方式影响人类,那么它就是好艺术。
错误
那我们是否可以通过投票来指出什么是最好的艺术呢?毕竟,如果说好艺术的标准在于它对人类的吸引力,那么我们可以直接问问人们就够了,不是吗?
并非如此。这种方法对于自然产品是可行的。我愿意去吃全人类投票选出的最美味的苹果,也可能愿意去他们选出的最美丽的海滩旅游,但并不一定愿意欣赏他们投票选出的最好的画。
人造物是不同的。首先,艺术家不同于苹果树,他们常常故意捉弄人。有些小把戏是比较狡猾的。比如说,任何作品的完成度都为其定义了一个期待值。看到一幅似乎是随手画的素描时,你不会期待它的图像有摄影般的精准性。所以,一个常用的把戏(在插画师中尤为常见)就是故意让一幅画看起来没花多少时间。一般人看了会想:画家的技巧真是娴熟啊。这就像是在谈话中说了句貌似即兴说出的聪明话,但实际上你在之前一天就准备好了。
另外一种把戏是品牌效应,它的作用更大。你要是去看《蒙娜·丽莎》,你很可能会失望,因为那幅画被放在一块厚玻璃中,周围是闹哄哄的人群,争先恐后地在画前拍照。你最多只能像在拥挤派对里隔着人群望房间另一头的朋友那样,望着这幅画。卢浮宫完全可以用一个复制品代替真迹,没人能发现得了。何况《蒙娜·丽莎》的尺寸不大,色泽也比较暗。如果把它和其他画一起放在博物馆里,标签上注明这是一个不知名的十五世纪画家的作品,然后叫从没见过它的人去看,我想大部分人看一眼就会走掉。
对普通人来说,在对艺术进行评判时,品牌效应的影响比其他任何因素都大。如果他们见过某幅画的副本,那么见到并辨认出真迹的体验会让他们激动,甚至淹没他们对于该作品的真实反应。
此外,当然还有人们自身的把戏。大部分成年人在看艺术品时,都会担心如果自己不喜欢自己应该喜欢的东西,就会被人当成是缺乏文化修养。这不单影响他们关于自身喜好的对外说法,而且确实会让他们喜欢他们「应该喜欢」的东西。
这就是投票的方法行不通的原因。尽管检验一件艺术品的吸引力确实是有意义的,但从实践的角度来说,你无法测量这种吸引力,就像你无法通过一个摆在磁铁旁的指南针来确定方向--错误源的影响过于强大,依靠投票的方法,你只能得到错误的结果。
不过,我们可以试着从另一个角度解决这个问题,用把自己当作小白鼠的方式。你是人类的一员,如果你想知道普通人对于某件艺术品的反应,那你至少可以尽量减少你自己的判断中的错误源影响,尝试去公正地评判。
例如,虽然任何人面对一幅名画时都会被它的名气所影响,但我们可以用一些方法减少它的影响。其中一个方法是反复观看。看了几天之后,名气的影响会减弱,你就能够把它单纯当作一幅画来看。另一个方法是靠近一些:从十英尺外望过去,真迹看起来会更接近于你所熟悉的复本,一旦靠近,你就会发现许多在复本中丢失的细节。
观看艺术作品的阻碍主要有两类:一是源于所处环境的偏见;二是艺术家的把戏。要避免这些把戏的影响并不难,通常,只要你能意识到它们的存在,它们就不会对你起作用。比如,我十岁的时候曾迷恋喷枪效果的字母,它们看上去像是闪亮的金属。然而一旦你研究过它的做法,就会明白这是种廉价的小把戏,靠的是不断地按下某几个视觉按钮来暂时取悦观看者,就像是通过大声喊叫去说服对方。
避免被骗的方法是主动去找寻把戏,并将他们分类。当你在某种艺术中感受到一丝不诚实时,停下来想想问题在哪。当有人明显在迎合容易上当的观众时--不管是用闪闪发亮的东西取悦十岁小孩还是用看似前卫的东西取悦自我感觉良好的知识分子--你需要保持敏锐,弄清他们是怎么做的。看多了特定的把戏,你就会成为把戏鉴定高手,就像职业魔术师一样。
什么样的东西算是把戏?简单地说,把戏是轻视受众的产物。例如,一九五零年代法拉利的设计师应该是根据他们心中的好车进行设计。但我怀疑通用汽车公司市场部的人是这样对设计师说的:「大部分人买 SUV 是为了看起来有男子气概,而不是为了越野。所以,不用担心避震,把它搞得尽量大、看上去尽量彪悍就行。」【注释六】
我认为通过努力,我们能使自己对这些把戏几乎免疫。要摆脱环境的影响虽然比较难,但你至少可以朝那个方向去努力,方法就是多旅行,包括时间和空间上的旅行。看过其他文化的人喜欢的各不相同的东西,了解过去的人曾经喜欢的各不相同的东西之后,你的喜好多半也会改变。全然地无所不知大概不可能,因为时间上的旅行只能有一个方向。但如果你找到一件作品,对于你的朋友、对于尼泊尔人、对于古希腊人都同样具备吸引力的话,那你算找到了不得了的窍门。
我主要论点不在于如何获得好品味,而在于论证好品味确实存在。我想我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艺术的确有优劣之分。好的艺术是那些能够引起人兴趣的艺术,既然人类有很多共性,引发他们兴趣的东西就不是随机的。既然艺术分好坏,那么品味也就有好坏,好品味指的是辨识好艺术的能力。
如果我们讨论的只是苹果的味道,我同意品味只是个人偏好这个观点。每个人喜欢的苹果不同,哪里有谁对谁错【注释七】?
问题在于,艺术并非苹果。艺术是人造物,艺术承载着许多文化的包袱。另外,做艺术的人经常用把戏混淆我们的视线。大部分人对艺术的判断是由这些无关的因素决定的,就好像把等量的苹果和墨西哥辣椒放在一起,让人们判断苹果的味道是好是坏--但他们只会记得辣椒的味道。因此,我认为判断哪些人品味好是可能的:他们就是那些把艺术当成苹果来品尝的人。
更准确地说,他们具备两个特点:一、不容易受骗;二、喜好广泛,不受他们成长环境和经验的限制。如果你发现某些人能够排除影响他们判断的一切因素,那么你会发现他们还是倾向于喜欢不同的东西。但由于人类有太多共性,你也会发现他们有许多相同的观点。他们几乎会一致同意西斯庭教堂的穹顶比空白画布要美。
做出好的艺术
我写这篇文章是因为我已经厌倦了「品味是主观的」这种说法,想一次性将这种观点驳倒。任何有创造经验的人直觉上就知道这是不对的。当你进行艺术创作时,偷懒的诱惑和进行其他工作时一样强烈。当然,做出好东西是重要的。然而你看看人们谈论艺术好坏时的焦虑,就会发现即便是在艺术的领域,「品味是主观的」这个说法也很流行。那些以评判艺术为职业的人(比如策展人)面对这个问题的方法是尽量委婉,如「意义深远」、「十分重要」或(已经很接近了)「实现了」【注释八】。
我不会天真地幻想,直言艺术的好坏会让论艺之人的谈论更有内容。其实,「品味是主观的」之所以流行,正因为过去人们关于好品味的一些论调多半是胡说。
我的观点并不是为那些谈论艺术之人准备的,我想说服的是做艺术的人。如今,野心勃勃的年轻人进入艺术院校学习,就好像是撞上一堵砖墙。他们入校时都怀抱希望,希望某天如同那些被写入书中的艺术家一样优秀,而他们学到的第一个观点就是艺术分好坏这种想法已经过时了。每个人只要探索属于自己理想的艺术境界就好了【注释九】。
我在艺术学校读书时,有一天,大家一起看一张十五世纪的名画的幻灯片,一位学生问:「为什么现在的画家画不出这样的作品?」教室里顿时安静了。虽然很少人这么问,但这个问题潜藏在每个艺术系学生的心中。就像在菲利普·莫里斯烟草公司内部会议上突然有人提起肺癌话题一般。
「怎么说呢,」教授回答,「我们现在关心的问题不同了。」教授是个好人,但当时我忍不住想把他送回十五世纪的佛罗伦萨,让他向达芬奇等艺术家解释一下,他们当年的那种有局限性的艺术观是如何被后人超越的。想象一下这样的对话吧,多有趣。
事实上,十五世纪佛罗伦萨的艺术家们之所以能创造伟大的杰作,原因之一正是他们相信人能创造出伟大的作品。【注释十】他们互相激烈地竞争,抢着超越对方——就像今天的数学家或物理学家那样。大概所有成就非凡的人都是如此。
「你能创造出好东西」这个想法并不仅仅是一个有用的幻想,它是一个事实。因此,承认艺术有优劣之分的最重要的结果,就是让艺术家有可能做出好艺术。我要对当今心怀志向、希望做出好作品而走进艺术院校的学生们说:不要相信别人的说法。你的希望并不天真,也不过时。好的艺术确实存在,如果你努力创作好的作品,总会有人注意到。
作者注释
【1】:当然,这不是说好画当中一定包含人的面孔,而是说每个人的视觉反应里都有这么一个键。有些情况下,你会在画中避免使用面孔,正因它太容易吸引注意力。但从面孔在广告中的频繁使用,就可以看出它的普适作用。
【2】:这种说法容易让人相信的另一个原因是,它令人们自我感觉良好。对于孩子来说,这个说法很可笑。在其他任何领域,我们都对小孩子说你还有许多东西要学,但在这个领域他们是完美的。他们的意见和任何成年人的意见分量相同。对你小时候相信的东西大都应该质疑,但这个问题例外。
【3】:数学证明的优美是可量化的,或许会有一些正式的测量方法,其结果和数学家的判断一致。或许应该尝试为证明发明这样一种形式语言:越优美的证明越短(比如在宏扩展或被编译之后)。
【4】:外星生物创造艺术或许是可能的,但这里不讨论,因为一、这问题太难回答;二、能证明对于人类来说艺术有优劣之分,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5】:如果说早期抽象画比后期的更有意思,也许是因为最早的抽象画家受到的训练是绘画源自生活,因此他们的手的动作和我们日常用来代表实物的动作类似。他们画的东西尽管非同寻常,但依然不是完全没有生活中的参照物。
【6】:事情比这要复杂一些,因为艺术家有时在模仿那些玩小把戏的艺术时,是无意识地玩了把戏。
【7】:我举苹果的例子是因为如果人们能看到苹果的样子,就有被骗的可能。我小的时候有种叫蛇果的苹果,种植者用了一些方法,让它们摆在店里时显得很漂亮,然而并不好吃。
【8】:公平地说,做策展人不容易。如果他们跟近来的艺术打交道,那就不得不把一些烂作品纳入展览中。因为决定展出哪些作品的因素基本就是市场价格,对于近来的艺术来说,成功的商人及他们的太太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这一切。因此策展人和画商使用中性语言并不总是说明他们不诚实。
【9】:现实的情况是,大家都很擅长谈论艺术。随着艺术变得越来越随机,本应投入艺术创作中的努力被用在了艺术背后那些听起来很高深的理论中。例如「我的作品展现了都市语境中对于性别和性问题的探索」等等。不同的人群都在这场游戏中得到了好处。
【10】:还有些另外的原因,比如佛罗伦萨是当时全世界最富有、最有文化的城市。另外就是当时的艺术家们活在一个摄影还没有发明的时代,摄影不但使肖像画家丢了饭碗,也使品牌效应成了艺术买卖中的决定因素。
顺带提一句,我并不是说只有十五世纪的欧洲艺术才是好艺术。我不是说我们应该模仿他们,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像他们那样工作。在如今的某些领域里,人们的工作热情与诚恳度并不输给十五世纪的艺术家,但艺术不在这些领域当中。
感谢 Trevor Blackwell, Jessica Livingston 与 Robert Morris 阅读初稿,感谢 Paul Watson 允许我使用放在页顶的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