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没想过一定要做一个伟人啦,我觉得做一个好人就够了。”
她第一次跟我说这句话的时候,青春痘已经布满了她的脸颊。
临近毕业季,天气真是格外地燥热。我坐在操场的观众席上,一边忍受着中午太阳的曝晒,一边听着她滔滔不绝地谈论着自己的理想。
树上的知了”叽——叽——“,“哧——哧——”地叫着,我的汗水从额头那儿不紧不慢爬下来,黏在了眼睫毛上。
我很想间接打断她,好让我们两个转移阵地,去室内慢慢聊。听到刚才那句话,我不禁侧了侧身体,看着她问:
“什么才是好人?你怎么定义好人?你难道还不够善良、不够好吗?”
她笑嘻嘻地说:”就是那种乐于助人的小太阳啊,走到哪里哪里亮的那种。
我想要对大家微笑,我也想大家看到我时也是充满着微笑。
我好喜欢那种正能量满满的人啊~我善良也不够呀,我想要给大家带去更多的快乐...“
我跳下台阶,示意往室内走。她跟了上来,继续说着,“我好羡慕你,什么样的话都能信手拈来,不论是暖气氛还是让人捧腹大笑...可能我需要看更多的段子才能学来吧?”
我没理她这句话,接了上面一茬:“好人好难做的。
你做十件事,前九件都好,最后一件坏了,你就成了'坏人'。
相反如果你一直做坏事,最后却做了一件好事,众人便觉得你真好,你就成了他们嘴里的好人。”
她瞪大了眼睛:“那又怎样,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大不了我一直做好事嘛,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而且,万一我哪天真的不小心犯了错,他们会对我那么刻薄吗。
是个人都会犯错呀,不能因为我错了一件事就否定我前面所有的努力啊...”
“好好好,我就是给你一个忠告。不论如何,在帮忙前你也要考虑好自己的力量,不要太累了。不要谁叫你你就去....”
“知道啦,你是最好的。但你为什么要说这些,好像你经历过似的,哈哈哈...”
当时的我看着她笑。
我一点也笑不起来。
可能是天气太热了,我满脑子想着体育课下完是不是直接回家,下午上学时要吃一根什么样的雪糕。
她所说的话我全当作是一个还没完全成熟的天真少女在信誓旦旦地许下世上最可爱最可笑的愿望。
"算了,想太多了,咱们还是先好好中考吧~"她拍拍我的肩膀笑着说道,"中考完好好庆祝一下。"
... ...
考后,毕业。返校收拾东西的最后几天,我没有在班上看到她。
听说她考完就去旅游了。
打电话叫她来拿毕业照,没有接。我把东西交给了她家附近的那个同学。社交网络上发消息,也没有回复我。
这家伙,真是放飞自我呀。
但一想也对,本来我们也不熟,聊天之交而已。也许毕业了之后不用再天天面对不熟的同学也是一种轻松,想到这我如释重负。
感情也要看缘分,不想维持就走,谁也不逼着谁。也许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顺其自然地没有与我再有后续了吧。
然后我们真的就没有后续了。一整个暑假,我都没有见过她,也没有去找过她。
... ...
再听到她,是从两年后的别人口中。
暴力、性侵、抑郁,光是这三个关键词,就听得我摇摇欲坠。
“当年中考考完当天晚上,她本来好好地独自走在回家路上。听到被人叫,就走过去帮忙。
谁想突然被人用麻布袋套住、闷在里面往死里打了一顿。全身都是伤,人也破了一点相。
幸好毕业季,有一群学生玩到很晚路过,发现被丢在路旁的她,马上报警,她直接被送去了ICU。
打她的那个人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神经病、暴露狂,发起疯来谁也控制不住。而且神经病犯法,也不用坐牢......”
讲话的同学拿起饭桌上的啤酒罐,仰头喝了一口,“所以有时我希望我也是个神经病,不开心了杀个人说不定还能装疯卖傻躲过一劫。”
“好在她的脑袋没事,不到半个月就出院了。原本打算可以在家静养几天,谁想到噩梦才刚开始。”
他吞咽了一下,继续说:“可是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不让我去看她...为什么家里也没有看护人...为什么她的家所有的亲戚都可以随便进去...如果我们这些朋友在,她的大伯就不会...不会对她...!!畜生...这个畜生...混蛋....!!!可是我却无法将他千刀万剐....!!”
随着他的情绪渐渐失控,易拉罐在他手里被捏得变了形,酒花被挤得从瓶口跳了出来。
“她...那么可爱的...像白纸一样的人...太阳...一样的人,... 怎么就...遇上这种事...怎么就抑郁了呢...怎么就想不开了呢...”
“别说了,别说了....”我劝着他也安慰着我。我的表情傻到木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也没有可以用的肢体语言,呆呆地愣在话题开始的动作。
什么旅游,什么快乐,什么玩脱了。我只觉得我的脸像被人打了一耳光,没有喝酒,却红得上头。
我只能愚蠢地重复着别说了。
我什么也没为她做啊。
...闭口不谈,对她也是一种保护吧?
和这位同学的夜宵散会后,我走了那条她曾经走了无数遍的回家的路。
路过一个老式小卖部,昏暗的黄色灯光,里面传来老人家打麻将的声音。
门口卖烟的吧台站了一个瘦瘦的长发女人,似乎正在买烟。我觉得她体态很熟悉,不由自主走过去近看了一眼。原来是个女生。此时她注意到了我,然后走了过来。
看来我和她的缘分没有尽,并且如此巧合地让我们在两年后的同一时段偶遇。
我们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太大的波动,她也默契得不觉生疏,把我当作老朋友,拉着我径直坐在马路牙子上,熟练地点燃了她手里的女士香烟。
一阵寒暄之后,她突然看着我说:“你还是你。而我,不再清澈了。”
我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吸着烟,有些抵触这突如其来的情怀。就好像,时隔十多年的两个被生活磨砺得差不多的成年人聚在一起感叹青春不再。
我皱皱眉,并不完全赞同她的说法。但我没有说话,看着她,把她手里的烟取下,放进我的嘴里。
她讶异于我做出这种举动,却快速接受了这一场景,然后又点了一根烟。“会吐烟圈吗?”她问我。
“不会啊,你教我?”我故显无奈地看着她,她笑了。
“你该这么来,舌头和嘴型要配合好,像我这样...”
我看着她,这个穿着背心短裤人字拖的纹身姑娘,这个身上有很多烫伤痕迹和淤青的姑娘,正在认真地教我如何吐出漂亮的烟圈。
“这道题其实很简单,你应该这么解...”好像回到了初中课堂,她教我的时候,也是这么温柔。
气氛一度很和谐,直到她向我宣布,她不再想着做一个好人了。
“这两年所经历的让我觉得做好人没有用。我不相信这世上还有好人,他们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就是正死在去做好人的路上。”她平静地吐出一口烟。
“我从学校消失这么久,没见着谁把我找得那么心急。就连我的亲生父亲,也只是在我住院的时候匆忙地看了一眼。一直照顾我的是我妈,操劳的是她,为我扛下所有舆论的也是她。”
“我很恨以前的自己,居然不争气地胳膊肘往外拐,只想着对大家都好。没有分寸,没有底线,没有原则。结果无底线帮忙,换来的就是无底线欺负。除了最亲最爱的人,谁也不会记得。
他们只记得你的坏,一旦有了错,就忘记了你的好。而你对他们好,就变成了理所应当。“
她的话好熟悉,我有些隐隐的心痛。
”...所以我有些后悔,当时没劝你。我以为温柔是一切的撒手锏,但是没有锋芒的善良就是柔软的棉花,谁都可以捏。尤其是,在面对垃圾人时,所有的好意都是自我感动,所有的怜悯最后都会把我们推进深渊。因为不是所有人都能被我们当人。“
她听了我的话,沉默。我笑了,撸起袖口,给她看手臂上的刀痕。
短暂的沉默。然后,她也笑了。
”今天遇到你,不知心情该是好是坏。我想彻底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避免想起以前所有的事,却又在两年后碰上你。但是这好像并无大碍,因为我对你就是无法讨厌。你冷静的时候,让人既敬而远之,又想要依靠。“
我:”哈哈,多谢夸奖。“
”我以前搞不懂为什么你总是一副冷漠的样子,接触起来却是个很温暖的人。现在我懂了。“
”你懂啥了?“我好奇,问她。
”这是你的一种自我保护吧。至少在外表上,给别人一种不好欺负的感觉——”不感兴趣,不想了解‘。我说的对吗?“
四目相对。她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看着我的反应。
世界好像有一秒静音。
“叽——叽——”,“哧——哧”,知了什么时候开始叫的?
“胡啦!!!”不远处那个小卖部传来欢呼声。
“不说了,想太多不是件好事。很晚了,回家吧。”我掐灭烟,拍拍她的肩,站起身。
“你走吧,我还要呆一会儿。”她指指小卖部。
“那我走了。你...保重?”
“不再见。”她站起来伸展腰肢,朝我摆摆手,一副洒脱的样子。
我没有留念。没走几步,听到后面的声音传来。
“你当刚才的事情都不存在吧,就当我死了。”
我站住,回头。“我知道,你早就死了。”
“哈哈哈...有缘再见。”
“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