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恋爱着了。他告诉她许多话,关于他们银行里,谁跟他最好,谁跟他面和心不和,家里怎样闹口舌,他的秘密的悲哀,他读书时代的志愿......无休无歇的话,可是她并不嫌烦。恋爱着的男子向来是喜欢说,恋爱着的女人却破例地不大爱说话,因为下意识地知道:男人彻底地懂了一个女人之后,是不会爱她的。
几个月前曾在访谈里听白先勇讲过这样一句话:“我们在张爱玲身上能找到中国文学的连续性,放到一个更长的时间线上,没准儿她才算正统呢。”白先生的原句我记不太清楚了,不过意思大抵如此。经历过先前的探索,我下半年的阅读开始有意识地向中国文学回归。因为我越来越好奇,中国文学传统的本质是何种样貌?以及在过去时代中,我们的民族是如何看待世界的?尤其,联想到一百年前中国社会那个极其动荡的状态,文艺作品所反映的内容就更显趣味性,绝对是个值得深入研究的母题。
我手上的这本《倾城之恋》是张爱玲全集中的一册,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收录了张爱玲1943至1944年创作的九个中短篇小说。我有读书前浏览版权页的习惯,翻开后惊讶地发现,这本书从2012年出版起,已经印刷至第四十三次了。以这个数字为参照,我们足可以看出张爱玲在我国国民心中的地位。好作者,恐怕真是不朽的。
不怕大家笑话,在拿到这本书之前,我一直以为《倾城之恋》是部长篇。所以,翻开书突然发现里面是几个小故事,跟我最初的阅读期待还真有点儿差距。就好像偷偷打开了大号零食罐子,发现里面全是独立小包装一样。当然,尽管本书收录的篇目从内容上看各自独立,但它所表达的主题其实是共通的。即,对恋爱中男女关系的讨论。小说集的核心主题如此,不过,张爱玲在写作过程中,还掺入了纷繁复杂的其他元素。关于这些内容,我后文也会提到。
首先,我们从文笔上来谈。我想要强调的一点是,如果你细心阅读本书,完全能感受到一位作者对自己写作风格循序渐进地探索。本书中的小说是按时间顺序排布的,跨度上刚好是一年多。张爱玲1943年起,开始给上海的《紫罗兰》、《万象》等杂志撰文,频次大概是每月一篇,本书收录的小说就是这个时期的创作。此事直接决定了,这些小说在时间上的联系相当紧密,也给我们观察张爱玲的写作,提供了一个非常有价值的切入点。得以观察出,她在一年的创作周期内,写作风格的微小变化。坦白讲,我最初读本书的第一篇,也就是《第一炉香》时,有种疏离感。因为这篇小说,无论遣词,还是句式,都和明清小说很相近。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一个更远年代的古人,提起笔,给你讲了一段民国故事,读起来还是蛮怪的。当然,必须肯定的一点是,张爱玲文笔真的相当漂亮。比如,我们来看两处抓人的小描写:
梁太太一双纤手,搓得那芭蕉柄的溜溜地转,有些太阳从筋纹里漏进来,在她脸上跟着转。
还有一处,如下:
梁太太不端不正坐在一张交椅上,一条腿勾住椅子的扶手,高跟织金拖鞋荡悠悠地吊在脚趾尖,随时可以啪的一声掉下地来。
第一处吸引我的是对光影的描写,细碎阳光在一位贵妇人脸上跃动,就像电影镜头似的,把人带入到那种画面里,写得好。至于第二处,我也承认,如果把书中的这段动作描写,真实还原到现实生活里其实挺“做作”的。但对刻画梁太太的跋扈性格又确实有帮助,通过动作描写,增加了这个人物的可感性。由“高跟织金拖鞋”,我们能看出张爱玲对色彩的特别关照。例如:写一件旗袍她从不会一笔带过,而偏要写成“姜汁黄朵云绉的旗袍”;描写一只碗,她也会具体地写作“蚌壳式的橙红镂花大碗”。我想,除了女作家天性里对色彩的敏感之外,这些细节更彰显了张爱玲对中国传统小说的继承。
另外,此种风格还体现在对话的写作上。我们以下面这个小片段为例:
正在寻思,又听那睇睇道:“真难得,我们少奶起这么一大早出门去!”那一个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还不是乔家十三爷那鬼精灵,说是带她到浅水湾去游泳呢!”睇睇哦了一声道:“那,我看今儿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那一个道:“可不是,游完水要到丽都去吃晚饭,跳舞。今天天没亮就催我打点晚礼服,银皮鞋,带了去更换。”睇睇悄悄地笑道:“乔家那小子,呕人也呕够了!我只道少奶死了心,想不到她那样机灵人,还是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去!”
读过上面这段对话,我们立刻能感到一套更古老的声音程式,现代人几乎是不会这样讲话的。我想在张爱玲写下这篇小说的1943年,此类对话也不常见。而她却下意识地把这套模式运用到自己的文学创作中,不得不说,是传统小说对她的影响。当然,佐证这个观点的,还有其他对话中的一些用词。像“吃酒”、“破落户”这类的字眼,在她的小说中曾多次出现。而这些表达显然不符合现代人的语言习惯,明清遗风,尽显其间。
考虑到张爱玲写下《第一炉香》时只有22岁,真的相当年轻。我认为上述例证反映了她写作早期的一个特点,或者说,这几乎是所有作者在写作早期的共通特点,即:文风被自己过去的阅读经验所限定,没有探索出一套完全独立的写作风格。张爱玲幼年时接受的是私塾教育,并且在那段时期,阅读了大量的中国古典名著。我认为正是这段经历,促成了她早期写作风格的形成。因为随着年纪的增长,越是早年的阅读经验,往往就对我们的写作越重要。它构成了我们语言的基石,潜移默化地,成为个人风格的一部分。可同样地,这种经验本身也是一把双刃剑,它构成了我们风格的基础,又局限了它的发展。因为这种经验为作者提供了一个语言的舒适区,使他不愿打破固有体系,进行新尝试。而在写作风格上没有开创性,对一个作家来说,常常意味着毁灭。
由此,推进到张爱玲1943至1944年的写作上,我认为在这一年的创作中,她正在有意识地拓展自己的写作风格。从《第一炉香》到本书最后一篇小说《连环套》,我们能读出她对明清小说的逃离。(其中《金锁记》是个例外,因为此篇讲述的是封建大家庭的故事,在风格上反倒有了一波反弹)这种逃离的具体表现是:1、采用更接近现代人的方式构筑对话,从《心经》一篇开始,张爱玲创作对话的方式,就有了一个比较大的变化,和过去相当不同。2、打破传统小说的结构模式,在叙事技巧上进行探索。比如,本书我最喜欢的一篇小说《封锁》。张爱玲采用一种接近电影分镜头的写法,在电车这个狭小环境内,不断切换描写的侧重点,在恰当的时机将两个人物联系到一处。这种写法是相当高级的。另外还有《连环套》中由第三人称到第一人称的视角切换。这一系列技巧上的探索,展现了张爱玲对传统小说结构的不满足。
由于,我目前还没读过张爱玲的其他作品,所以就无法讨论她早期作品和晚期作品的区别,以及她的写作风格究竟是何种样貌。还需要未来的阅读,进一步丰富我对这位作者的认识。
先前就张爱玲的写作技巧谈了许多,下面我想再转过头来,聊聊这篇小说的内容。我在前文中曾说过,本书以讨论恋爱中的男女关系为核心,这一点自然是不假。小说集所收录的九个篇目,紧紧扣住“爱情”这个大主题,从不同角度进行了诠释。
《茉莉香片》中对少女恋爱观的捕捉是极精准的,面对一个男人的告白,丹朱的第一反应不是感动,而是带有恐惧色彩的回避。这样的写法让人信服,同样也展现了男女在思维方式上的差异。(坦白讲,读过前文我也误以为丹朱对聂传庆是有好感的,没想到真只是把他当男闺蜜而已......唉)
《心经》则描写了父女之间的禁断之恋,在许小寒对父亲爱慕之下,更是对家庭关系的深入剖析。刨去写作上的一点小瑕疵不谈,这个洛丽塔式的主题我个人是很中意的。(真不是心理变态哦)
《倾城之恋》的故事最为出名,但从我的角度看,这个故事是比较单薄的。张爱玲试图通过描写战争,借大历史之手,解构男女之间的欲望,将爱情还原到一个更理想主义的情境中。这个初衷是好的,只是她写得不太成熟。尤其小说的最后一段,总结性的口吻过强,破坏了整篇作品的意境,不好。
《琉璃瓦》展现了包办婚姻的独断,对所谓“门当户对”的老观念提出批判。小说中曲曲的不羁形象,敢爱敢恨,无疑承载了张爱玲对自由恋爱的推崇。单就艺术成就而言,我认为这篇小说只能算平平之作。可推及到它所阐发的思想,我想对当时的中国社会来说,这篇作品还是相当有现实意义的。
简单评价了几个我个人比较关注的篇目,下面我想谈谈这九篇小说在内容上的共同点。我认为,在《倾城之恋》这本小说集中,张爱玲对“爱情”的阐释是带有“青春期”色彩的。当然,我所指的,不是说,她在描写一些少男少女间的情愫。而是说,她对成年人爱情的描写带有幻想性质,换言之,就是不太成熟。结合张爱玲当时二十出头的年纪,我想这一点完全能理解。她对爱情的描写总是有些用力过猛的,甚至会不自觉地写出一些“琼瑶式”的对话,读来尴尬。张爱玲固然凭着才女的天资,创造了许多关于爱情的金句,我下面展示几个,想必有些大家也很熟悉:
也许你不在乎,根本你以为婚姻就是长期的卖淫。
我们那时候太忙着谈恋爱了,哪里还有功夫恋爱?
恋爱着的男子向来是喜欢说,恋爱着的女人却破例地不大爱说话,因为下意识地知道:男人彻底地懂了一个女人之后,是不会爱她的。
这些当然是好句子。只不过它们更适合拨弄少男少女的心弦,放到真实的爱情里,就不大成熟了。有一种说法是,在遇到胡兰成后,张爱玲的爱情观经历了比较大的转变。他们初次相识,大概是1944年2月,从时间上看,恰好在《连环套》的创作周期内。但鉴于我个人对张爱玲和胡兰成的这段罗曼史实在不太了解,所以对她作品中潜在的细微变化,也就无从谈起了。
张爱玲的才华毋庸置疑,但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其创作还是被生活经验的不足所局限了。她以华丽姿态讲出了一个又一个金句,可仅凭“醒世恒言”,仅凭只言片语,一部作品不足以成为真正的经典。张爱玲把自己成长过程中的许多碎片融入到小说中,密度终究还是稀薄,写来写去,也表达不出,她想要言说的那种沧桑。作为一个和当年的张爱玲年纪相仿的作者,我想这也是我目前最大的问题之一。
晚年,张爱玲曾在散文《谈读书》里说:“在西方近人有这句话:‘一切好文艺都是传记性的。’”足可见,作者本人晚年也意识到了个人经验之重要。我猜,等她重新翻阅自己年轻时的这些作品,也会情不自禁,尴尬一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