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给你翅膀

你为什么要飞翔

……”

“都是些缅怀青春的作品。”

“永葆青春是世界性难题，其实有一个办法。”

“什么？”

“死亡。”

李想云淡风轻地轻蔑一笑，完全不理会我脸上开始凝滞的舒缓微笑。“一定要这么犀利吗？现在不是辩论会时间啊。就不能放松点愉快点吗？”

“有你这样冰雪聪明的辩友，我很愉快啊。”“你看，”李想嘴巴朝右侧斜角50度努努，“这就是永-恒-的-青-春啊。”我目力所及，是一处标本，准确的说，是琥珀。数千万年前的树脂被埋藏于地下，经过风吹雨打的化学变化后形成的吊诡的树脂化石。李想此刻全神贯注于的这块，颜色有着微醺的酒红，表面保留着当年树脂流动时产生的不规则流线型纹路，通透度较高，依稀可见气泡、蜷成一团的未名昆虫和丝状的植物碎屑。“这块来自白垩纪啊。里边的小东西多么漂亮！要是人类也在最青春的时候被冻结住，应该也很漂亮吧~”

我已经习惯了他的种种奇思妙想奇谈怪论，也许我骨子里也有这部分基因吧，虽然朋友们视他为怪胎却叫我“开心果”。比起他来，我当然要正常得多。正这么开小差想着，李想已经一把搂过我的脖子，“好了，好了，围观结束，去吃麻辣烫，说好的。”

我在大二上学期的一次突发奇想的翘课行动中认识了李想。

说是翘课，其实不干别的，是翘了一种课去上另一种课，国际知名学者的游学讲座和课程冲突了，于是我不管不顾就去了。李想也是。当时他就坐在我边上，当我们发现彼此有够二时，有种同是天涯人的相见恨晚。

然后如你所料，常常撺掇在一起做些自以为是不着调的事儿。比如会在晚课结束后召集他们寝室我们寝室的同伴们去唱歌，活跃分子总是一开始就嗨翻全场，蹦跶到凌晨2、3点差不多就歇菜了，而我们则相反，属于一开始矜持到最后早上5、6点还能继续唱的。再有，在寝室阳台自制火锅，由学校外采集一些马兰头之类的野菜，再从郊外农民那儿收购各式蔬果一顿乱炖，七七八八五颜六色的蔬菜混合着牛羊肉和校外黑暗料理街刷人品忽悠来的孜然粉自制酱料，吃起来别有一番风情。然后，被宿管阿姨临时查房发现，我们又启动危机公关，把收购的还没用的水果蔬菜发给她们，结果轻松过关……

当然，还有搜罗全市各种免费的展览，美术的，室内装潢的，历史的，自然的，大多数是不为人知的，在不想上课的时候就堂而皇之地背着帆布包出发了。大学的日子，悠哉悠哉，好像是个与世隔绝的天堂。我们不用为生活所累，非得打一份工，真要打工也多半是短工，为了兴趣。因为有那么一点对应试教育的了解，无论是我还是他每年的奖学金都足够支付学费并略有盈余。

大三下学期吧，我渐渐有那么点觉得这样的生活有点脱离现实。那时我们的学分修得差不多了。大学是个赚学分就可以轻松升级的地方，和游戏没什么两样。由于和某教授的一次激辩，李想没有体现对老师的尊重和尊崇，那个课程基本需要重修。我劝着他给人道个歉，再不然拿平时的论文作业多去办公室求求指教，这类主观性强的文科专业选修也不是那么难过的。可他犟得就像好斗的公牛，硬是要上升到学养操守的高度下不来。最后，他这门课真的重修了，而我不得不自己一个人去基本上算全职的实习。

实习的日子有点辛苦。交通是个大问题。因为要照顾到他的情绪，为了还能在学校见面，我常常要从市区转几趟地铁回郊区的学校。但是，所有的艰辛都有回报。那就是我们还能像过去一样，散步去吃黑暗料理，翻墙去新开的游乐场，还有，爬上那个有地标意味的小土坡一样的小山看日出。而且因为路途艰辛，一周才见面两次，平时在工作环境中都是客气但生疏的同事关系，不得不去面对各色人等夸张虚伪冷漠的嘴脸，越发觉得犟得像公牛一样的李想美好到难以置信。他笑，便是真的开心；他发脾气，便是真的恼怒；就算是犀利的评论，也是真心实意的，没有矫饰，没有别的用心。可以说，当时我几乎是在以一种坚守与依赖的心情珍惜与他的分分秒秒。

我以为这个故事会有个温暖的结局，或者虽然不完满但温情脉脉的开放式结局。当然，只是“我以为”。

“我今天目测要加班，不打算去学校了。”我焦躁地皱眉打给李想。电话那头却斩钉截铁，“不行，我的生日你都不管了吗？不用你请假下班过来学校都不行吗？这样我真的很生气！”好吧，好吧，八点了，这家伙说没吃饭，学校门口黑暗料理街见，然后通宵去夜游然后去唱歌然后他回学校我回实习的公司。行程好满，我决定要去。

学校周边有点日新月异的意思，难道是扩建？土方车，一辆又一辆的，不时裹挟着尘土呼啸而过。大路两边卖蔬菜瓜果的，兜售新建游乐园门票的，还有烧烤摊，熙熙攘攘，热情的学生党人头躜动。我远远地看到这货踦着人字拖着上周见面时我买的土黄色口袋五分裤和一件三叶草灰白条纹衫一步三晃过来，朝我挥着手。我要过马路时，他却做出禁止的姿势，于是我乖乖原地站立。

嗯？还没到？这货是脚被阳台门夹了走不利索还是又被哪个小贩缠上了？5分钟之后，我还没见到人。8分钟。10分钟。12分钟。我拨了电话，没人接。只有咚咚锵锵的中国乡村音乐。

老旧的土方车横亘在路中央，两辆。周围很吵。人流迅速聚集到车子周边。我奋力挤进去。地上黑乎乎的一摊绵延开去到另一摊的，是血水。我还是第一次直面人的大面积鲜血，它们不是鲜红的，大概是混合了泥土尘埃，黑红黑红，脏脏的，汩汩扩散。

一股血腥之气冲上脑门，是因为没有吃饭转了三辆车还是被鲜血淋漓所震撼？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一阵阵地恶心泛滥，可是我的嘴巴张不开，根本吐不出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声嘶力竭地呼喊，可是声音好像出不去，只在我自己的喉咙和耳膜间来来回回地盘旋。周围是热的风和人声鼎沸，一阵阵的呱噪折磨着耳朵，胸闷，气短，好像是我的灵魂出了窍，看到我的身体瘫软在地上，一动不能动。

强烈的晕眩包围着热浪一阵阵地席卷全身，等我恢复意识时，出了好多好多的汗，简直像是水里捞出来似的。而我是个常年“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的体质。白的床，白的墙壁，白花花的日光灯，和一个着白大褂的金丝边眼镜的人递给我一杯温水，浑浊的浅黄色。“你再喝杯糖水吧。你血压40都不到，是一直这样吗？”我能清晰地听到夜晚夏蝉的呱噪，不知是不是糖水的缘故，此刻竟然觉得宁静，意外的宁静，像是到了另外一个时空。

我坐在那里，无力回答，只是发呆，怔怔地等待着“什么”自己发生。那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我从医院回家休整时，家里犹如我从监狱回来似的谢天谢地，拉着我非要去寺庙还愿。亲爱的妈妈据说在我去学校那天晚上看到晚间新闻就第一时间赶到医院，后来看我一会儿发冷一会儿昏厥去庙里烧香许愿。重播的新闻报道说，学院周边发生特大交通意外事故，现场死亡两人（男），重伤一人（女），经抢救无效确认死亡。我看到的，其实就是已经血肉模糊的尸体。

李想死了。在那个诡异的出现在我脑中一瞬的不真实的时空里，被带走了。就像根本不曾存在过。我的大学时光，那些关于读书考试以及读书考试以外的肆意妄为所谓青春仿佛被冻结了。突然丧失了所有的真实感。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一个包裹。打开来，是Forever21一款新出的套装裙，血一样的红色。代寄的卡片说是代李想送给他的女朋友生日礼物。我的头又开始剧烈地疼痛了。一道白光从很远的地方穿越到我的脑中，占据我的视线，再次天旋地转。

我再没穿过红色的任何衣服。Forever21，李想死了，他才是永远的Forever21.而不是我。这裙子的归属应该和他一起，上天堂。

这是个好漫长的夏天啊。早就入秋还是那么闷热。一个夏天过完了，秋天却演变成半个夏天那么闷热，在一又二分之一的夏天里，衍生出的时光兀自进入了我不能同步到达的轨道。我和李想，和那段时空，交错而行，就像银河的两端那么遥远。除了忘我实习投入工作就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或被梦中的刺目白光惊醒。

死亡是永葆青春的唯一办法。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