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看沈复的《浮生六记》是因为芸娘，在一些谈及古时可爱的女子一类的文章中，总有人提及到芸娘，芸娘啊，爱吃腐乳，懂得些字画，甚有情趣。林语堂就夸赞：中国历史上最可爱的女子。

确乎如此。

但阅完《浮生六记》，竟生起了一丝怜悯，为沈复这飘蓬般的一生。

浮生六记，

一记闺房之乐，二记闲情之趣，三记坎坷之愁，四记浪游之快，后两记：五记中山之历，六记养生之道，被指是伪作。

单看前四记，似乎就勾画出沈复这一生轨迹：少年不识愁滋味，青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中年憔悴损，满地黄花堆积，晚年落魄，飘渺孤鸿影，竟无迹可寻。

（一）

沈复是幸福的，出生在清乾隆嘉庆时期，清朝的黄金时代，曾和父亲一起恭迎圣驾，现世安稳，浙江沧浪亭畔鼎盛富贵之家，父亲位高权重。可以说，沈复一出生，就拿了一手好牌。

随父就学，读书聪慧，文玩字画，样样拿手，琴棋书画，皆有心得。在世人看来，文采艳艳的少年，未来可期。

青葱懵懂，情窦初开，小沈复跟母亲说：非淑姊不娶。淑姊，即芸娘。在该谈恋爱的年纪，就遇到了钟爱一生的伴侣，两情相悦，双方父母皆心意满足，不曾横生枝节，不曾平地起波澜，不曾朗有意而妾无情，不像陆游与唐琬那般错错错莫莫莫。沈复的情路，堪称青梅竹马高甜偶像剧。

芸娘生得纤细，惹人怜爱，袅袅婷婷，婀娜美好，一手好绣艺，甚能补贴家用，艺术品味佳，文学才艺通一二，应答情趣满分，有时几分小幽默着实给生活平添诸多趣味，甚至敢女扮男装，花市一游。更了不得的是，芸娘竟胸怀广阔，主动张罗纳小妾一事，深得复心呐。

清高的文人们，有点小情调的，有点小感伤的，情感启蒙的不过是这样一个多愁伤感如丁香一般的姑娘，有时又有些男人意气，这是不免嫌弃女子太过悲切，不甚大方，不若那幽默情趣朋友相处快乐，虽然家有仙妻，但总有心猿意马之时，不免会沾花惹草，这时就需要一个人能会其心，通其意。

而这些，芸娘都有，也都懂。

集林黛玉史湘云薛宝钗于一身是也。沈复，比宝玉幸运多了。沈复的婚姻生活，足可以写出一部婚姻宝典。

（二）

然，宝玉，最终落发为僧，而沈复，竟落得妻亡子散，潦倒一生，杳不知踪迹。

宝玉，乃虚构之，而沈复，是真人真事。因其真，更令人痛楚，心有戚戚焉。

其人潦倒如何？

在三记坎坷记愁中，首记莫过于婆婆公公与媳妇的矛盾，甚而两夫妻被迫赶出家门，离了父亲的庇护，沈复的小资小调生活霎时失去光彩，如同拔了毛的公鸡。他又视名利为粪土，不曾考取功名，寄居他人，卖字画为生，偶尔谋得幕僚一职，干不了多久，又被裁减，因被父亲驱逐，父亲过世时所留遗产，他深知小弟觊觎，竟书生意气，分文不拿。再记，深陷担保纠纷，替堂弟做保，堂弟不认，替朋友做保，朋友潜逃，纠纷不断，甚至闹到父亲收棺入殓之时，沈复愤而想到出家。三记，芸娘病重，家中愁云惨雾，资金短缺，曾露宿土地庙宇，投资酒业，惨遭失败。因债务纠纷，深夜出逃，女儿给人当童养媳，儿子寄与别家，骨肉分离，真真肝肠寸断啊。

后妻死，父死，子死。

死亡啊，一点一点的把沈复的生命剥离脱落，抽筋断骨，晚年颠沛，大概是已心灰意懒了吧？

这一生的愁啊，就像落不尽的雨，刮不完的狂风，呼啸满天。

何以如此潦倒坎坷？我们大可深究：比如两口子不懂处理婆媳矛盾，父媳矛盾，比如沈复性情柔和，在妻子被冤枉之时，竟说不出一句维护的话。最关键的是，莫过于沈复的谋财能力弱，不参加科举，谋不得一官半职，经世济用之学又不甚擅长，投资酒业失败，好不容易去得广州，倒卖物品，赚得一些钱，文章中沾沾得意的竟是：自己不似其他花花公子胡乱狎妓今天红明天绿，而只钟情一个，惹得旁边妓女们对之甚是羡慕。谋财能力弱，还十足书生气，对经营之事多少有些不屑，对遗产之类竟慨然弃之。

沈复啊，沈复，你活得还像是个少年。

你低估了经济扼住命运咽喉的能力。你的后半生被钱财困住，像狗一样，被死死的摁在了地里。

然，探究一个人命运蹉跎，都有种翘二郎腿抽烟闲聊与我无关置身事外的冷静。

冷静犹若隔靴搔痒，无济于事。

谁没有个缺点和遗憾呢？谁能对时命把握得如此精准？谁又能事事样样过得周全？谁不是在命运的齿轮里尽自己的能力且行且颠簸？

我一想到，这个出生就拿到一手好牌的人，出生在平顺年代的人，还算老实，善良，也还算聪明的人，也努力谋生过活的人，就是有点清高，有点意气用事的人，性格非常干净的人，还过不好这一生。

我就感觉到当年那些挣扎在温饱线上痛苦的灵魂，乃至我们这些蝼蚁众生，皆命若飘蓬，运若流星。

悲剧，是大部分俗世凡人的命运。

（三）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这悲苦的一世，沈复因了芸娘，竟品尝出些许人生欢乐的滋味，于是，闺房记乐，排在前头。

回头想了想，大概是觉得浮生若梦，情爱是恩典吧。

恩典者，有运气的成分，幸者何其幸，不幸者又何其不幸。命运的齿轮，又有谁说得清？

蝼蚁众生，福祉就像狗屎运，何其罕有。

私以为，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