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南街村采风,最大收获是记住了这么一句话:我们农民也有自己的尊严!说这句话的是南街村一位其貌不扬的村民——冀学武。这是那天在欢迎我们采风团大会上,介绍南街村文化亮点时,他不经意秃噜出的一句话。关于他的农民身份,按他著作《田园新韵》自序中的说法是:“我是农民的儿子,我是农村户口,我在农村居住,农民情结伴随着我走过了工农商学兵的峥嵘岁月”。
应该说,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作为说者,完全是其乡土文人尊严意识的自然流露,因为当时讲解的重点,与尊严毫不相干。而作为听者的我,陡然为之一震!尊严二字,出自一位农村文人之口,作为一介书生的我,自诩也读过破书若干,还未曾记得哪本书或哪位大人物,专门论述过尊严问题。是老冀的这句话,激活唤醒了我心中埋藏已久的尊严意识。
多少年来,在多少人心中,有谁意识过自己的尊严?别说农民,就连那天那么多熙熙攘攘的文人墨客,我看也没人正儿八经想过这个问题。不禁扪心自问,我们当中那些自谓握灵蛇之珠,抱荆山之玉的文学玩家们,有谁没洋洋洒洒写过阿谀媚世之文?媚俗,媚富,媚上,媚权,媚势,媚世间一切强势势力,不仅不躬身反省,反而沾沾自喜,自我感觉良好。在我惊诧之余,也万分汗颜,继而为说出这句话的老冀,顿生几分钦佩,双眼几乎湿润!我们与尊严已疏离得太久,太远!
事后,我与同行的不少同道,聊起老冀这句话,均反应寥寥,甚至有人没注意到老冀念叨过这句话。大家感兴趣的是,这里的美丽乡村,打造得如何儒雅别致;美食街上的哪家特色美味,更撩人味蕾;村委会展示的那些字画,哪一幅更风骚别具;哪一年、哪位大人物曾莅临视察;几十年来,村里得到过多少响亮牌匾与荣誉称号……
而我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就开始下意识捕捉这些乡间文人说出的每句话,生怕遗漏了其中与尊严有关的蛛丝马迹。可每每令我有失所望,遗憾连连,收获甚微。
他们不像我们这些半吊子文人那么爱面子,故作深沉,把自己藏得很深,而是毫不忌讳自己的泥腿子农民身份,且自豪之情常常溢于言表,毫无遮拦地挥洒于方言俚语与举手投足之间。尽管如此,我也没有捕捉到他们口中有关尊严的宏旨大论。
其实,这何尝不是他们坦荡自信与尊严体面的表现!让我由此感悟,尊严不是挂在口头上的自吹自擂,自我标榜,更不是扭捏作态,虚头巴脑,故作深沉,而是根植于一个人内心的自尊自爱精神追求,贯穿于一个人坦坦荡荡的日常行为举止,于是,我把搜寻的目光投向他们几十年如一日的日常文艺活动,用心体察体味其中的尊严意蕴。
几十年来,这里的乡间文人,罔顾漳河肆虐,黄沙漫卷,而是以农民的粗手高嗓,吟诗作画写文章,大书特书庸常艰辛的风雨人生,创作了一部部表达自己喜怒哀乐的文学作品,写下不可胜数反映世俗伦理的书法作品,描摹过无数幅寻常巷陌中的世间百态风情图。
他们以一己之力,动员各种社会资源,成功举办了一系列五彩缤纷的民间文化活动,组织了无数次的桃花笔会,中秋诗会,歌咏比赛,舞蹈汇演,成立了多个民间诗书画社,文艺社团。其中没有我们想象的明星大腕,文坛巨擘,而是清一色河沙镇周边的泥腿子乡里乡亲,抑或三乡五里引车卖浆的手艺人。无论主角,还是看客,均是这片黄土地上的三教九流,芸芸众生。写文章的是农民,吟诗作赋的是农民,挥毫泼墨的是农民,引吭高歌的是农民,翩跹起舞的依然是农民。写者、诗者、画者、歌者,全是农民,读者和观众则是更多的农民。他们操着方言俚语,循着民间故事的写作套路,说的都是街头巷尾坊间里弄的真事实情。
面对光怪陆离的纷繁世界,他们以农民的眼光,观察社会,思考人生,寻求真相,针砭时弊,表达着四邻八舍的喜怒哀乐,体验着这片黄土上的风雨沧桑,赞美着他们心目中的伦理大道,表达着千万农人的心声。
出自他们手中的一篇篇质朴文字,一首首打油诗词,一幅幅拙朴书画,也许不入世俗方家大师的法眼,但他们敝帚自珍,自得其乐,自爱有加,自有章法,也根本没想登什么大雅之堂,也从不觉得会贻笑大方,羞于示人。他们自己写自己,自己画自己,自己演自己,自己欣赏着自己,既是主角,也是观众,亦如他们播种在大平原上的五谷杂粮,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四季轮回,任世间风吹雨打,始终不变的是那副落落大方、不卑不亢的淳朴形象,吸引着四方宾朋,八方来客,任其说三道四,品头论足。
他们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写在没有书号的书中;把春夏秋冬的五谷花鸟,画在自己的农家院墙上;把无韵蹩脚的诗词歌赋,吟唱在四季劳作的田园里;把粗苯腰肢扭动在村头的露天土台上……那是他们写在希望田野上的质朴乐章,唱在农家院落里的不老歌谣,忧伤着农人的忧伤,幸福着农人的幸福,一辈辈与天地同歌,与四季共舞,地不老,天不荒。
他们有自己的自知之明,自己的作品价值不在什么庙堂高阁,神圣书院,而在花红柳绿的田间地头,熙攘闹市的寻常巷陌,从不追求什么高大上的阳春白雪,心安理得地做着自己的下里巴人。他们是地道的农人歌者,乡野舞者,不仅千家万户的农人与他们同歌共舞,也引来城市无数文人墨客、专家学者、各路大小官员,频频来访,观摩采风,取经学习。也因此获得了无数掌声与荣誉。
几十年来,有多位国家领导慕名来访,他们的事迹上过新华社内参,被评为全国文明村,省书法示范村。那条独具冀南民风民俗的寻常巷陌,被誉为邯郸的“清明上河图”。南街村已成为基层文化普及工程的典范。
这些林林总总的一派繁荣文艺景象,虽未见一处有尊严二字,但我已从中深刻体会到,人必先自强,才能赢得众人簇拥;人必先自信,才能赢得他人信任;人必先自尊,才能赢得他人尊重。那些籍籍无名的乡村文人雅士们,就这样几十年来用自己的累累文化硕果,一天天成长壮大,建立了自信,获得了自强,捍卫了自尊,赢得了尊严,同时也为这片热土上的泥腿子农民,赢得了广泛赞誉与社会尊严,一改数千年来农民被歧视怜悯的弱势群像。
尊严,就这样在他们当中一年年倔强滋生,蔓延,成长,成熟,所以,才有了老冀那天水到渠成自然流露的那句话:我们农民也有自己的尊严!
就凭这句话,就令我对其刮目相看,对这片黄土肃然起敬,陷入深深的思索。一回来,我就迫不及待打开老冀送我的那本《田园新韵》。仅仅走马观花翻阅了其中几篇,就被其尊严独具的另类慧眼与凛然风骨所折服。一位乡间文人的思想尊严,在其并不华丽的字里行间,时不时露出庐山峥嵘气象。尊严绝不是仅仅挂在嘴上说说,也写在了他传世的著作当中。
如《三十功名》这篇,老冀用一双农民冷峻目光,不惜长篇累牍,不厌其烦,沉重地写下一位国营工厂下岗职工老李一生的悲酸遭遇。老李风华正茂的前半生,为他所在的国营铸造厂立下汗马功劳,获得了一大箱各种荣誉证书。不料,人未老,却遭企业改制,红火了几十年价值几千万的国有大厂,区区2万元就卖给了私人。老李从此下岗,一身技术绝活儿无处可施,成为无业游民,四处求生。终于熬到退休年龄,却发现厂里欠他们12年的养老保险未交。不得不四处求告,不惜血本挨着庙门,请客送礼,还得自己补足所欠养老保险,才能办理退休手续。最终气得中风住院,落下个半身不遂的后遗症。读罢,一股悲凉之气顿时袭遍全身!
这篇作品,虽没写具体的工厂名称,但从其字里行间透露的细节不难知道,老李就是老冀身边一位真实存在的老熟人。文中的工厂,也就在老冀不大的视野之内。反映的现实问题,以其强大的外景细节描述,以及极其真实客观的详实财务数据,已不单是一篇文学作品了,完全可以当作一份社会调查报告,或举报材料来看待。我从中读出了那种可望不可即的带血尊严,离我们如此之遥,也如此凛然不可侵犯!这是一种何等的社会担当与魂魄!也只有这样的作家,才有资格谈尊严二字。我们农民也有自己的尊严!这句话从老冀口中脱口而出,我再也不会感到莫名惊诧了!
还有一篇《尘封的荣誉》,老冀写的应该就是他们村的补车匠老洪。老洪一生大起大落,极富传奇色彩,却处变不惊,安然自得。老洪的爹——老老洪,1959年9月24日,在邯大路路边自家的修车铺,遇到当年去成安县视察“万亩棉花丰产方”的国家主席刘少奇。刘少奇那天曾下车与老老洪亲切握手,嘘寒问暖,嘱咐他好好干。
无独有偶, 1976年8月4日,当时的党中央主席华国锋到唐山视察地震灾情,老洪有幸受到华主席亲切接见,并握手问候。那时老洪在唐山当兵,大地震中救了一个连的干部战士,立了大功,因而获此殊荣。
还有,1978年3月,老洪换防天津时,在塘沽只身扑灭了一户居民家的大火,又荣立三等功。而最终老洪还是复员回家,在河沙镇邯大公路旁,子承父业,操起了老爹老老洪的修车营生,过着平淡如水的庸常日子,直到如今。
老洪与写老洪的老冀,均没有因此自哀自怨,感叹人生无常,而是依靠自己的勤劳双手,紧跑慢刨着各自的碌碌时光。可见老洪与老冀心中那份荣辱不惊的淡定心态。人无欲则刚,人的尊严由此而来,也由此伟大而崇高。又可见,老冀口中的农民尊严,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有着极其深厚的民风民意执着奠基。
老冀还在《浪漫七夕》一文中,无限深情地写了上世纪七十年代一对农村青年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读起来令人一咏三叹,产生无限的人生感慨。文中人物虽是化名,但可以肯定,完全是南街村或附近的真人真事。老冀何尝不是与文中的主人公同喜共悲,长吁短叹。写别人,何尝不是在写自己,写与自己一样命运的农民的悲欢离合,人生无常。老冀的那颗仁心文胆,始终与南街村的农民休戚与共,抒发表达着他们的喜怒哀乐与命运起伏,践行着一个农民作家的担当,维护着农民这个群体的微弱尊严。
在老冀的书中,我虽没读到一处有尊严二字,却感觉字里行间,尊严无处不在。这是那片土地根植于农民内心的朴素尊严,更是一位农民作家内心执着追求的社会尊严。
面对南街村的骄人文化业绩,在我们一行不时啧啧称赞之际,老冀和他的文友们却说,无论政府授予多少荣誉,无论赢得多少掌声,无论来过多少大人物,自己的头脑必须清醒,自己还是自己,依然是南街村乡间一介农夫,依然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永远是这方水土长出的那棵庄稼苗,不可能因此脱离农民身份,一夜之间升官发财,大富大贵,飞黄腾达。文学艺术才是他们不变的精神坚守,一辈辈农民钟情的灵魂乐土。他们这些泥腿子,决不会文人相轻,彼此贬低,靠贬低同类来抬高自己,沽名钓誉。他们坦言,我们没有教过一天书,却互称老师,相互学习,相互抬举,相互捧场,取长补短,共同提高,尤其在外人面前,从来都是美言相加,不吝溢美之词,绝不会相互拆台。尊严不是别人的恩赐,而是自己自立自强挣来的。只有自身的强大,才能有自己的人格尊严;也只有农民的强大,才有农村农民的群体尊严。
也正因为深知尊严的珍贵,老冀和他的伙伴们,才把尊严看得如此之重,小心呵护。这是他们在介绍历次乡间文艺活动时,我有幸捕捉到一丝与尊严有关的细枝末节。
他们说,在农村举办文化活动,经常遇到预想不到的困难,必须考虑周全。尤其晚上,文艺积极分子分散在周边各个村庄,来去很不方便,但再困难也要租上足够的车辆,接送大家,确保每个人高高兴兴而来,平平安安回家。尤其对女文艺积极分子,更是关爱有加,不能掉以轻心。她们一个个不是大姑娘,就是小媳妇儿,又处在传统观念根深蒂固的乡村,必须为她们设身处地着想。每次活动,都要郑重其事向她们发出正式邀请函,盖上镇文化站的鲜红印章。这不仅是给农村妇女以足够的尊严,更是在告诉她们的公婆、丈夫、孩子,以及街坊四邻,这是正大光明的光荣使命,是全家甚至全村的光荣。尊严,在这些细致入微的细节中,得以体现,并发扬光大,行远布广,已形成新时代的民风民俗。
这一切,在我读到的他们那些诗作中,更印证了我的判断。贾国明老人有一首表明自己心迹的诗:“把犁耕夫亦自信/边勤垄亩边勤文/一改千年种田苦/从此农民非粗人”。聊聊数言,明白如话,却道出了老人的恬淡与自信,彰显着自己农民身份的尊严。当时就引来大家一片掌声。还有一首反映老人孙女学大人化妆的诗,读来令人忍俊不止:“孙女二周岁/对镜自描眉/不懂化妆术/涂抹成张飞”。一个少不更事懵懂萌妹形象跃然纸上。这使我油然想起辛弃疾的词:“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清平乐·村居》),岂不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丝毫没有我们印象中农村老人粗鄙呵斥孩子顽劣的传统印记,而是洋溢着老少同乐其乐融融的浓浓天伦之趣。孩子与老人的尊严同在,更是南街村新农民新农村新气象的巍巍尊严所在。
尊严,对我而言,曾是如此奢侈,那样的遥不可及,可南街村之行,令我对其从最初的惊诧,到一整天的寻觅品味,再到如今的慨然喟叹,一夜之间,竟离我如此之近,触手可及,就在南街村那些泥腿子举眉投足一颦一笑之间。对我何尝不是一场精神与灵魂的净化与洗礼!农民有尊严,农村就有尊严;农村有尊严,这个民族就有尊严,国家就有尊严。当然,我自己也会有尊严,这何尝不是我所乐见!
由此可以预见,我们脚下的这片黄土,正在经历一场精神蜕变。这场蜕变必将天翻地覆,彻底改变我们这个民族的精神容颜。尊严正在降临这片热土,滋润普罗大众,惠及万千子孙,包括我,以及与我同行的每位采风人,一如南街村这股如火如荼的文化惠风,必将吹过千古洪荒,万里黄沙,像大树,根植于广袤沃野,如信仰,内化为芸芸众生的自觉行为,在古老漳河之畔,一天天开枝散叶,枝繁叶茂,蔓延在华夏苍茫大地……
这将是一个民族精神的脱胎换骨,从南街村开始,我在期待!
2017年10月26日于鸡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