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徽闻言从绣棚前站了起来,瞧着司马师的神色,有些担心,轻声唤道:“子元......”
司马师抬起头来,眼睛有点发涩,强笑了一下,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朝夏侯徽抬了抬手。
夏侯徽见状,忙几步走了过去,紧紧握住他的手,明明已是盛夏,他从手心到手尖都在微微生凉。夏侯徽心下踌躇了好一会儿,正待开口说话,却见司马师慢慢将她搂到了怀里,酝酿了那么久的话,她一个字都记不得了。
司马师环着她瘦瘦的身体,越发感到浑身没了力气,不自觉的垂头靠近,挨着她的脸颊,默默的闭上了眼睛,空洞洞的心似乎踏实了,熨帖了,暖和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感到怀里的人慢慢放松下来,心跳不那么蹦跃,呼吸不那么急促。他知道她现在心情有多复杂,因为看不见表情,他更能感受到脸贴着脸传来的动静,她张了好几次嘴,又沉默,他知道她想要说点什么,可是,她不知道,就这样,她就已经给了他最大的安慰了。
从懂事成年开始,他就知道,因为婚姻,终有一个人会走进另一个人的生活,不管是怎么来的,因为是她,他愿意让她走进他的生命。
“媛容......”他轻轻的唤。
“嗯.......”她迟疑的答。
“你知道我小姨么?”他微微抬起了头,望着她。
她沉吟了片刻,才道:“我知道郭贵嫔。”
司马师浅笑了一下,又把脸埋在她的脑后,声音柔绵:“自从那年小姨和陛下走,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她了。从夫人到贵嫔,她一直都是陛下最信赖最宠爱的人,很多人都怕她、畏她、敬她......可是,我只记得她每次见我欢天喜地叫‘师儿’的样子。她其实是特别好玩的一个人,一点都不端庄、威仪,笑起来两颊梨涡都绽开了,温暖又真切.......走起路来,常是蹦蹦跳跳的,一点规矩和稳重也没有,我和昭儿都喜欢跟她玩在一起......家里父亲严厉,母亲刚硬,每次犯错、考校不好,母亲要罚的时候,都是小姨把我们护在身后,母亲较起真来,小姨就带我们逃跑、离家出走......”
夏侯徽听了也跟着笑了起来,“先时我只知郭贵嫔是个侠义情深的女子,想不到是个这么有趣的妙人。”
司马师轻轻“嗯”了一声,停了好一会儿,才又缓缓道:“那时候我常常想,要是她是我母亲就好了......后来,我想,她以后一定会是一个温和慈善的好母亲......”说到这里,司马师声音有些囔囔的,夏侯徽见他不再说下去,便轻声出言:“陛下正值盛年,贵嫔圣眷正浓,‘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贵嫔的福缘久远着呢......”
司马师轻轻点了点头,道:“媛容,可惜小姨没见过你,她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夏侯徽浅浅的笑道:“可惜我没能够早一点认识这样的贵嫔,虽是如此,但我总认识了这么温良的子元......正如子元从贵嫔身上感受到了母亲的慈爱一般,你和昭儿也一定给过贵嫔养儿育儿的愉悦和满足。”
司马师笑道:“只怕是头疼糟心吧,我们可没让人省过心。”
夏侯徽笑着没有作答,只是伸手回抱了他,那么自然的就把头靠在他肩上,侧头看着地上两个相依的身影拉得长远,这是他们第一次靠得这么近,发鬓挨着脸颊,心跳听着心跳,温暖暖着伤情。
她正靠着瞧着想着,却见窗外似有一道人影,心头猛地一跳,惊疑的抬起头来,想着许是丫头来伺候安寝,便脆生叫道:“零露?”
窗外的人没有回答,一闪不见了。
司马师见状也转过身来望去,轻轻抚了抚夏侯徽的肩,道:“没事。”
说着疾步推门探身一看,人还没来得及离开,才到庭中,见被房中的二人察觉了,也没有跑走,反而转过头来,竟是司马昭。
司马师松了一口气,他还以为北院的人那么大胆多事,连他这院子也敢来盯梢了。神色一放,看到庭中司马昭蔫蔫的模样,又板起脸来:“大晚上的你不睡觉偷偷摸摸跑这里来做什么?”
司马昭本是垂着头,听了话梗着脖子高声回道:“谁.......”一语未完却见夏侯徽从房内出来,便不觉气矮了一截,“谁偷偷摸摸了......”
夏侯徽站在司马师的身后朝司马昭见了个礼,有些涩然的招呼道:“二叔......”
司马昭见状赶紧拱手一拜,“嫂嫂好.......”
司马师见两人正儿八经的样子,尤其昭儿明明小孩儿心性偏装成大人模样,不觉失笑道:“行了行了,都一家人了,别那么多礼。”说着回头对夏侯徽道:“你这一声声‘二叔’的没得把他叫老气了,你跟我一起叫昭儿就好了,或者子上也行。”
夏侯徽笑着点点头应好,司马昭在旁也连声称是,“就是就是,昭儿我听着比较顺耳。”
司马师见他立马的就要露出猴样,便又道:“你就给我老老实实、恭恭敬敬的叫‘嫂嫂’,别没大没小的乱来。”
司马师是无心之言,司马昭却似是一下就冷了心,灰下脸来,诺诺道:“我知道了......”
夏侯徽见状忙拉了一把司马师,打圆场笑道:“昭儿一直待我很好,很周到,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司马昭有点心虚,闻言反而更是生气了,道:“我哪里待你好了,我并没有待你好!”
“司马昭!”司马师厉声喝住他,“你最近怎么回事,清不清醒啊你?!”
司马昭怔怔的看着司马师,其实话一出口他就自悔失言,见夏侯徽有些错愕有些受伤有些无措的那样看着他,更是如芒在背,一刻也呆不下去了,甩了一句“我走了”转身便朝外跑去。
夏侯徽推了推司马师:“你赶紧过去看看......”
司马师有些歉然,“昭儿平日里并不是这样的,我让他来给你赔礼。”
夏侯徽连忙摇手道:“千万别,你这是觉得他对我成见不够大呀.......”说着瞥了他一眼,娇嗔道:“本来好好的,被你这一搅和,糊了吧......”
司马师也语塞,很认真的困惑喃喃重复道:“他以前也不这样啊......”
夏侯徽摇了摇头,又轻轻推了一把:“既然以前不这样,那总是跟你、或是我两成婚有关吧,去跟昭儿好好谈谈......”
目送司马师出了院子,夏侯徽才回房关门,重新坐到绣棚前,却思绪重重,一会儿欢喜一会儿忧虑,手里的针捏了好久都没有落下。等到戌时,见司马师还没有回来,便起身铺好了床,熄了灯烛,只留了小案上一盏,兀自坐在一旁看着烛火摇曳,索性托着头发起呆来,不觉夜深。
却说司马师一出来,果然就在看到司马昭蹲在池子旁的大石头上看着水波月色发愣。
司马昭听到动静,见到他仍是闷闷的叫了一声“大哥”。
司马师走过去拍了拍他肩膀,过了一会儿,才问:“喝酒么?”
司马昭闻言有了兴致:“埋在槐树下的那坛?”
司马师摇头不允:“那酒太烈,喝了只怕明天晌午你都醒不了。侯吉叔应该藏了一些好酒在别处,咱们去找找。”
司马昭跳了下来,道:“走!”
说完一马当先就朝堂前去了,司马师跟在后面暗笑,果然还是长不大。
兄弟俩拿了酒到了司马昭的房里就开始喝起来了,三杯下肚,司马师瞧着司马昭脸上渐浮酒色,问道“你今天来找我有事?”
司马昭顿了一顿,低低的“嗯”了一声,“我想翁翁了......我想小姨了......”
司马师看着他目光渐渐柔和,他的难过现在尚且有夏侯徽温暖化解,而昭儿呢,连个诉说都人都没有,思忖着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司马昭抬起头来,眼色有些迷蒙:“大哥,你说三叔有什么不好的,为什么小姨非得要进那吃人的地方?”
司马师叹了口气,“感情的事,谁又说得清楚,分得出对错呢?就是喜欢上了吧,顾不上权衡利弊了。”
司马昭听了半响没有说话,只是又灌了几杯酒,才晃着手,摇摇头:“不,不对,感情怎么没有对错呢!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司马师看司马昭这样子,拿起酒坛掂量了一下,往自己杯里满满倒上,一口喝了,又斟了一杯,道:“小姨和陛下当时是情深互许,怎么能算错?这么多年浮沉,两人携手不离不弃,怎么能算错?”
司马昭愣了一下,才点了点:“小姨的喜欢是没有错......小姨是没有错的......”说着,他醒了醒鼻子,望着司马师认真道:“大哥,你说为什么咱们家最近总是有这么多不好的事?”
司马师想了一会儿,“不是人事就是天意,不管愿不愿意,都是躲也躲不掉的。爹身处高位,有人拥戴支持,就一定有人排挤打压。不仅是爹,小姨在后宫是如此,陛下在龙座也是如此。这世间,不是只有我们喜欢的和喜欢我们的人。昭儿,谤、誉,我们都要能承受住。”
司马昭缓缓的摇了摇头:“大哥,你怎么能用情分喜好来区分人?”
司马师问:“那是什么?”
司马昭竖起一根手指,道:“利。”他见司马师眉头一蹙,便接着道:“曹真他们为什么迫不及待的要把咱们家撕裂?因为他们恨。他们恨爹吗?不是,他们恨的是让他们失去权力、钱、土地的人!如果屯田新政的是曹真,曹家、夏侯家恨的就是曹真。你说拥戴支持的那些人,他们拥戴支持的是爹吗?不是,他们是在建立维护自己的利益。只要推翻了他们的利益,你瞧着,他们会变成比曹真更凶狠的狼。”他喝尽了杯中酒,笑道:“大哥,没有人是真的喜欢咱们的,根本就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
司马师端着酒杯,品着司马昭刚刚的话。
“大哥.......你,喜欢嫂嫂吧......”司马昭却突然转换了一个话头,他的声音有点发涩,他不需要司马师回答,便赶紧说道:“她是夏侯家的女儿......你能放心把你的心、你的背、你的命门露给她?”
司马师自己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顿了一顿才道:“也许,现在还不能。但,我想让她成为那个我放心袒露一切的人。”
司马昭摇头苦笑断言道:“不可能的,大哥,喜欢是真的喜欢。但,你是司马师。”
司马师也断言道:“我相信她不会害我,不会害咱们家。”
司马昭听了一声冷笑,“叭”的摔到案上,就着酒意就要睡了。
司马师便也不再说话,只是默默饮尽杯中酒,良久,推了推伏倒在案上的司马昭,听他哼了一声,才道:“因为宫中局势,爹要丁忧只怕是不能够了,过几日我便要送翁翁的棺柩回乡,你嫂嫂那儿,你照应着点......”
司马昭闻言抬起一半的头,迷迷糊糊的回道:“我不......我不能......”
说着倒头又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