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若岚从蒙住头的喜帕缝隙看着自己的一身红衣,她机械地听着外面的喧闹,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一种不真实的空虚蔓延在心里,仿佛陷入一片黑暗,无论她怎样摸索,都寻不到出口的那一线光明。而这种体会,一直伴随她走进贺家的大门,在唱礼声中拜了天地、拜了高堂。
“夫妻对拜——” 秦若岚刚要躬身行礼,却听得一道高昂而尖厉的女人声音划破一室喜庆,就这样突兀传进来,“慢着!” 本如沸水般喧闹的屋子里,突然沉静下来。即便隔着厚重的喜帕,秦若岚似也能察觉到那种尖锐的气氛。她还未及反应,忽觉眼前一亮,喜帕已被毫无预兆地掀开,一张美艳夺目的脸庞近在咫尺,神色中还带了几分审视。女人冷笑一声,“我当哲少爷的新娘子有多漂亮,看来也就如此而已。” “放肆!你是什么身份?敢来这里撒野!”先开口的是一个国字方脸的男人,他的怒目中自有几分凌厉,“还不快把她拉出去?” 不承想女人闻言,脸变得比翻书还快,秀眉一皱无限娇柔,移步到新郎贺泰哲身边,小鸟依人般躲在他身后,绞动着他火红新郎装的衣角,泪盈于眶,我见犹怜。
秦若岚身为女人皆这样认为,想必男人们见了,纵是寒冰亦融了。更何况,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还不是冰。 “哲少爷,他们好凶,欺负我这孤苦无依的女子——” 贺泰哲牵唇一笑,从容地将女人护到身后,“谁敢动她?” 正欲上前的家仆面面相觑,有大少爷相护,这女人抓还是不抓?胶着之时,冷不防传出个带着嘲讽的声音,“我当是谁,这不是‘冷香园’头牌,大哥的红颜知己,夏莲姑娘?” 秦若岚的目光望向那人,那人有着一张年轻清秀的脸,与贺泰哲眉眼间有些相似,却隐约透出一抹阴郁。他脸上虽是笑着,但给人一种阴险之感。
秦若岚认得他,此人便是贺家二少爷,贺泰哲的弟弟,贺泰川。 从贺泰川话语间,秦若岚也猜到来人的身份,正是与贺泰哲传绯闻闹得满城风雨的青楼女子。心中并无恼怒、伤怀,秦若岚甚至有种旁观者的平静,对于才谋面的未婚夫,就好似陌生人一般。 秦若岚清浅地望向贺泰哲,不知他将会怎样处理。是念及旧情,抑或为了顺从贺老爷而斩断情丝?从贺泰哲深沉的黑眸中,秦若岚发现,她竟看不透这纨绔子弟。 “泰哲,难道你要护着这青楼女人?”说话的是坐在贺泰川身边一个面容姣好的妇人,“今日可是你大婚,要任性也该看看场合。” 贺泰哲扬眉,动作轻柔地抚了抚夏莲含羞带怯的脸,这才转过身,“二娘,您这话未免有失公道,婚事乃是爹强加给我,夏莲才是我所爱之人,我怎能看着她受伤?” “哲少爷——”夏莲就势偎进贺泰哲怀中,喜笑颜开。 “放肆!”一道威严声音传来,坐在正首处的贺峰一拍桌子站起身,脸上充满山雨欲来的愠怒,却因众多宾客在场,不得不略作压抑,“这个家还轮不到你们做主,给我把闹事之人轰出去!谁拦着一起打!” “老爷,泰哲也并非故意的,别动那么大气,当心伤了身子。”坐在贺峰身边的原配夫人忙开口相劝。她毕竟是贺泰哲的亲生母亲,儿子再顽劣,却也骨肉连心。“慈母多败儿!”贺峰呵斥,“还不快动手!” 贺泰哲眼中神采仅是一闪即逝,随即露出些许惶恐,像是迫于贺老爷声威,瑟缩了一下,显得有些迟疑。但望向夏莲,他又露出鼓足勇气的样子,“爹,我自己能解决,不麻烦其他人了。”贺泰哲不急不缓地说着,俯身在夏莲耳边低语几句。从众人角度看来,两人亲密的姿态更像是情人间的呓语,瞬间弥漫起暧昧气氛。 果然,夏莲娇笑两声,依依不舍地离开贺泰哲的怀抱,在他脸颊印下一吻,“好,就依你,我回去等你,你要快些来。”说完,也不再看屋内众人,摇曳生姿地走了出去。
屋内重又陷入一片沉默,这般赤裸裸的约定,任谁都不会理解错其中意味,况且还是在和其他女人的婚礼上。这种旁若无人的嚣张,和毫不掩饰之放浪,让旁观的宾客对于贺泰哲玩世不恭的传闻,便又多了一层更深的认识。“连管家,婚礼还不继续?这是爹给我的任务,我可还未完成呢。”贺泰哲望着国字脸男人,仿佛什么事皆没发生过。 国字脸男人询问地看了看贺峰。贺峰铁青着脸狠狠点头,从牙缝中吐出两个字,“继续。” 见一出闹剧落幕,秦若岚面无表情地重又蒙上喜帕,在盖住眼眸之前,她再次望向贺泰哲,只见他也正打量自己,眼中微光一闪而过。秦若岚不卑不亢地微笑,不带任何感情。两人视线在空中简短交汇,继而移开。 “夫妻对拜——” 随着唱礼声音再度响起,秦若岚和贺泰哲深深一拜,夫妻礼成。
谁也不曾发现,在围观的人群中,一个男人在身侧握紧双拳,视线一眨不眨,留恋地目送秦若岚的身影往新房而去,神色中充满心酸的痛苦与无奈的苦涩,还有那似乎眼底承载不了,却又不得不压抑在心灵最深处的深情。 洞房里一片安静,和外面的吵闹形成鲜明的对比。秦若岚还是有些不能相信,自己就这样嫁进了贺家。就在几个月前,她还穿着蓝衣,抱着书本走在校园里,憧憬着毕业后与心爱之人一起去北平继续读书。可她现在却坐在这里,成为贺家的新媳妇,而那些曾经的梦想,似乎已渐渐遥远。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像所有的太太小姐们一样,在心中也筑起那看不见的礼教的高墙,把自己就此囚禁在这大院里,再也没有走出去的一天。
门被从外面打开,贺泰哲走了进来。秦若岚屏息听着他的脚步声穿过前厅,在床边停住。他用手中的秤杆挑开了大红的喜帕,这是秦若岚第二次面对这个现在已经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 大红的新郎袍衬得他眉目越发俊朗,脸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变得微红,黑发也有些零乱。他凝视着坐在床沿的秦若岚不发一言,紧抿的唇让秦若岚又产生了那种看是人非、一念成空。 秦若岚轻抚着木梳,那不是很精致的纹路,却能看得出一刀一刀雕琢过的痕迹。她几乎可以想象,纪怀宇是怎样倾注心血,去完成这个礼物。原本应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现在却只剩难言的苦涩回荡在心头。
她就这样坐着,往事如絮,渗入心里的每一个角落。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喜烛终于燃尽,随着烛光的熄灭,一丝晨光照了进来。秦若岚看着不远处镜子中的自己,那一身红衣那样夺目,似乎时刻在提醒着她此时的身份。她终于站起身,打开从家里带来的大箱子,最后看了一眼手中的木梳,便将它包好,小心地放入箱子的最底层。 她隔着屏风望向前厅,贺泰哲伏在桌子上,看上去像是睡着了。秦若岚拿起床上的薄被走到前厅,轻轻地把被子披在他的身上。她站在原地端详着自己的丈夫,他睡着的脸比起昨晚柔和了许多,只有那紧缩的眉头,像是做了什么噩梦,透露出隐约不安。 秦若岚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轻抚他那看似难以舒展的眉头,何事让他这样?对于这个已经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她一点也不了解。 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唐突,秦若岚收回手,站起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昨天进来的时候,她一路蒙着喜帕,既然睡不着,不如去院子里四处走走,熟悉一下将要生活的地方。 随着门轻轻关上,贺泰哲睁开眼,深邃的眸子里写满了复杂的情绪。 秦若岚望着镜中的自己,一袭合体的粉红色旗袍,及肩的发被丫头的巧手服帖地盘在脑后,用一只珍珠的簪花固定。眼前仿佛浮现出自己梳着一条辫子,身着蓝色衣衫的身影。此刻她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已经嫁入了贺家,成为真正的贺家大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