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忙着手头上的事情,手机却在口袋里震动了好久。
去看的时候,发现他打来了好几个电话。我有点惊讶,因为平时我们并没有太多交流,所以他会打来电话便显得有些稀罕了。
平日里他话不多,更多时候,他留给我的是背影。
那略显臃肿的背影总是穿梭在沉沉的暮色中,不断被昏黄的路灯拉扯着,越拉越长,直至消失在最后的路口。
而我则是在等待。
我等待着,等待着深邃的黑夜里响起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等待着混杂了机油和汗味的气息,等待着每天清晨困倦但强打精神的眼睛。
自己也说不清等待的缘由,但始终任性地相信:他会在某个特定的时刻带着几句简单的话语出现在我面前,无论如何都会。
那年冬天,为了上网搜集资料,我只身前往亲戚家。等到事情办完,已是深夜了。
尽管关于腊月天气的描写已经接触了不少,但是如此真实地感受到还是第一次。天空是一幅巨大的画布,上面涂抹着一层杂糅了红与灰的色彩;空无一人的街边堆着尚未融尽的残雪,似乎可以听到咝咝的化水声;风裹挟着零星雪花生硬地呼啸,灌入衣领的每一个空隙;一盏老旧的路灯时不时闪烁着。我站在昏暗的角落独自等待。
……当鞋面上已经覆满冰渣时,我终于放弃了搭末班车的念头,跺了跺脚,活动一下早已僵硬的关节,打算徒步回去。
走出去还没有几步,耳边隐约捕捉到了什么声音。虽然在大风的阻隔下它显得并不清晰,但是我却不由自主地慢下了脚步侧耳倾听,努力辨认声音的方向。
“涛——”大风切断了许多声音的传播,但这个声音笃定无比的来到了耳边,一遍又一遍。
顺着声源去寻,我的脚步越来越快,终于按捺不住小跑了起来。
“涛。”这个声音在身后响起。转过身去,猛然投射过来的灯光让人有点儿睁不开眼,当我把视线打开后,看见他摇下了整个车窗,向我挥着手。“回家吧。”他说。
那个夜晚,我记不清他是怎样的表情,但记得在空荡的街道上他大声呼喊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对于这件事,我不明白自己为何记忆犹新,但渐渐懂得:与别人不同,这大概是属于他的表达方式,只是这种方式太过深沉,需要我在今后的岁月里一层层理解。
之后我依然在等待他的出现,依然在每一个漆黑如墨的夜里。
高三的时候,学校每晚组织晚自习,我总会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等他开着那辆掉了漆的出租载我回家。一天晚上,我努力掩饰着心中的压抑与恐惧上了车。他的眼神稳稳地落在前方,我在副驾驶座上用胳臂支着脑袋,将自以为不露声色的叹息交付给疾速退后的夜风。书包里,夹着几小时前刚刚发下的数学试卷,红叉一如既往地烙在写满了的答卷纸上。
走了一段路,遇见红灯,车停住了。
本想打个瞌睡,可右边的车里有人在高声谈笑,言语中丝毫不加掩饰的快意刺激着我的耳膜,像是充满嘲弄的挑衅。转头一看,班上那个男生正眉飞色舞地和他父亲交谈着,内容是关于这几次的联考。几场考试下来,他开始在年级里崭露头角,呈现出黑马之势。
为了躲避那双得意的眼睛,我将视线收回车内,瞥过后视镜时,惊讶地发现镜中还有一双眼睛正静默地望向自己。就这样,我和他的目光交汇在一起。画面定格住了。
绿灯亮起,车子开动了。持续短短几秒的目光重新分离。
他一直在看着我吗?在我渴慕着他人唾手可得的东西的时候,在我不曾知晓的时候,在我一个人的时候……
我不知道该如何打破这长久的沉默,几次话到嘴边又变为含混的呼吸,而他则是偶尔咳嗽两声,在交流上保持着相似的笨拙。临下车前,他往我口袋里塞了两小袋东西,用手摸着鼓鼓的。“晚上复习饿了就吃这个,吃完了记得刷牙。”他说完将我放下,开着车走了。
借着路灯我努力把那两小袋东西看了个仔细,原来是不知名的食品厂商为宣传而免费发放的的廉价蛋糕,之前他也曾在加油站领回过类似的东西。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呜咽着的犬吠不知从何处传来,似乎在解释着说不清的痛处。抬起头,久久地仰望着夜空,久久地。直到一阵风猛地吹来,我才发觉脸上凉凉的。终于,我还是忍不住瓦解了心内最后一道防线,放出了心中囚禁已久的兽,任它肆意翻涌着心潮。原以为内心已经强大到了能够遭受万人践踏,抵御千军万马,但它实际却脆弱地可怕,甚至敌不过简单的一句话,一个举动。
后来发生的许多事已经模糊了。六月的焦躁与疯狂,七月的纠结与迷茫都随着夏天的消逝一笔勾销。面对我窘迫的分数,他再一次沉默了,这长久的沉默一直持续到我踏入大学校门之时。“我们走了,你自己注意一点。”他说。说完,他便拉着欲言又止的母亲消失在了人海。
我拨通了他的电话,他接了,说:“我给你回。”
于是我站着,握着手机等他打过来。不知怎么的,我好像看见他正眯着眼睛,用不灵活的大手笨拙地戳着手机键盘,一缕阳光照进来,落在他苍茫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