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遥远的红旗药厂(下)

图片发自简书App

昔日的金钢桥,去夜校时换乘公交车的必经站,多少次匆匆地从它身边走过。

                        今日的金钢桥
    厂里有位神人,曹普忱师傅,人称“曹半仙”,哪里出了问题,大伙儿先问他。虽然不是大学毕业,可受到大家的敬重,因为他的经验丰富,大多是从实际操作中得来,他会分析总结加以利用。此人涉猎极广,百家杂学皆有兴趣,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婚丧嫁娶,无所不通。每当他光临时,大家都伸长耳朵等着他云山雾罩,他烟不离口,一根接一根,可他不吸那烟,叼在嘴角任由那烟裊裊升腾,直熏得他半眯着眼,烟灰燃到一寸长居然不掉下来。他喜欢看蓉蓉的表演,也喜欢听俺侃大山,只因俺名字中有个“慕”字,他叫俺“小木头”。
  三车间有位李姓女子,生得明眸晧齿,个头匀称,未语先笑,轻声细语的说话,柔媚娇滴得让人过目不忘,所以给了她一个称号“大美丽”。那年月工厂的女工们也不讲究个穿戴,大都是工作服加工作帽,可这位“大美丽”总是有办法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与众不同,唉,有的女人天生就是会捣饰,俺佩服得五体投地。美女是罗敷有夫,可身边献殷勤的人总有一个排,美女却喜欢有学问的知识分子,像实验室里的工程师刘师傅,北京医药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天津大学毕业的张师傅,两位都是一米八几的大个头儿,玉树临风。
    一日曹师傅进了门,笑吟吟的对大伙说,路上遇到大美丽了,她对他挺有意思,望着曹师傅那单薄的小身板,黝黑的脸上架着厚重的眼镜,脑门上叠着车道沟,镜片后面是狡黠的眼神。大伙一阵大笑,沈师傅的“哈哈”声毫不加掩饰,还不得不摘下眼镜擦泪,任谁也没想到曹师傅会开这么大的玩笑。未几,门吱呀一声开了,大美丽扭动着纤细的腰肢进了屋,在大家错愕的注视下,美人张口了,“哟,曹师傅,您也在啊!” 俺至今也忘不了曹师傅脸上的那份得意。

    高师傅是道地的北京人,北京工业大学毕业后,阴错阳差的被分配到离家一百多公里外的天津上班,他的妻子与一双儿女却生活在北京,多少年来牛郎织女般的生活,如今想来极不人道,可那会儿像这样的两地分居的家庭司空见惯。高师傅人心地极为善良,操着一口京腔慢条斯理,永远没脾气。下了班常常和俺们几个单身的打乒乓球,他是防守型的打法,甭管您打啥球他都不慌不忙地一板一板的接回来,跟他打球仿佛是在和墙壁较劲。夏季里高师母来探亲,周末把俺们几个单身在外的小青年叫去他宿舍,高师母做几个小菜,又买些火腿肠,开几瓶啤酒大家吃得这叫一个开心。
    说到吃,那会儿大家一律带饭或在食堂打饭,很少有人下馆子。一日聊到吃,石老师,刘师傅都说天津的起士林西餐厅很棒,石老师报了几个菜名,俺听着像天方夜谭,直咽口水。石老师说,你若此次金榜提名,老师请你去起士林庆功。

    高考的日子接近了,为了这一天俺已经在城郊公交汽车上来回颠簸了一年,常常是在晚上十一点才到家。初夏时节俺病倒了,美尼尔氏综合症,头晕眼花无法直立,躺在床上三天,吃东西就吐,心想这下全泡汤了,考场也去不了了。妈妈从北京赶来照顾俺,终于爬了起来,真是多亏了俺那慈母。三天考试顺利过去了,至此俺也算尽了洪荒之力,听天命吧。八月底的一天,一个信封递到俺手上,是天津师大外语系的录取通知书。心里头像打翻了几罐调料,五味杂陈,俺终于搭上了这趟通往彼岸的末班车,好悬! 俺的命运由此转了一个大弯,现在想来还后怕。
    贾师傅考得也很好,早过了报考院校的录取分数线,但他被告知由于超龄,他没有被录取。心里替他委屈抱不平,只是命运有时就是这么无情,假若他早一年醒悟,抓住机遇的尾巴奋力一搏,他的命运也许会是另样的。
    离开工厂去学校报道的最后一个周日,石老师,刘师傅和高师傅三人带俺去小白楼的起士林吃了顿晚餐,点的菜里只记得有奶油鸡卷,咖喱鸡肉和罐闷牛肉。年代久远已不记得味道,只觉得十分可口。开学后的第二个月,被告知教学楼下有人找,却原来是技术科的潘科长。他说前两日偶然在梦里见到小李,他自忖必是想念了。刚好到城里来开会,顺便来看俺。俺心里那份感动无法描述,当然也详细地打听了每个师傅的近况。后来才听说潘科长在一次车祸中丧生,心里着实难过,替他惋惜。沈师傅不久也调回了天津出版社继续做编辑。后来高师傅也调回北京与家人团聚,还特意到家里来看俺。
    大学毕业后俺分到北京教书,八十年代中期就来美国继续念书,再也没机会回去那北郊区的小工厂了,当年的师傅们如今已是耄耋之年,也久未联系了。转眼四十年过去了,每当想起往事,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那段工厂里的日子,善良的人们,在我最无望的时候唤醒了我对未来的憧憬,鼓励俺与命运做抗争。从这些朴实无华的人们那里俺学会了善待周围的人,也学会了怎样把平凡的日子活得有滋有味,更明白了一个简单的道理,其实通往成功的道路往往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难,只在于比别人多那么一点点的再坚持之中。那是俺此生中的第一份工作,却给俺上了生活中最重要的一课,胜过在大学里学到的东西,“真善美“,俺终生受益。
    那年月,即使在最狂野的梦乡里也未曾出现过的画面,俺坐在北美自家的书房里,一边嘬着咖啡,一边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一粒一粒拾起,再放进记忆的匣子里。岁月如那运河水悠悠南去,忘却不了的是我那遥远的红旗药厂。
    谨以此文与今年高考落榜的莘莘学子们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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