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母亲生命中的雪
一
年轻时的母亲,总是漂泊于各个城市,居无定所却把每一个落脚之处当成家。
在我五岁那年,母亲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的很伤心。从那以后,我便一直和爷爷奶奶生活。那时我年纪小,只知道她离开了家里,独自生活。但母亲总是会回来看我。
父亲很早便另娶了一个女人,并生下了三个孩子。早些年也被各种事情折腾个半死,过的并非顺利。
早在很多年前,父亲母亲的离异的事情便常常成为乡里邻里的谈资。每次母亲回来看望我,只要是相识的同辈长辈都会若有若无劝几句母亲改嫁,她总是摇摇头,然后蹲下身子摸着我的头。
有时候我不懂母亲为什么时常一个人喝酒,满满的心事却化作一夜的沉默,那种隔世般的平静如同冬日里的贝加尔湖,没有一点涟漪。
长大后我才知道,这是每一个工业社会游离者无法抗拒的情绪,或无奈,或孤寂,或绝望。只有眼泪和长夜才算得上是肝胆相照。
记得那一年,我读六年级,和平常一样放学赶回家。刚踏进家门便看见爷爷坐在厅子的一角,一个人默默的抽着烟。
我感觉到一丝异样,走到正在做着午饭的奶奶的身边,奶奶一脸沉重,只顾着手中的活。过了一会儿,看到我回来了,奶奶放下手里的炊具,然后声音略带压抑的说:“你母亲要嫁人了,你知不知道?”听到这些,我心里猛的抽搐了一下,摇了摇头。
一转眼,父亲和母亲离婚已悄然过去十二个年头。
就在去年的某一个夜晚:母亲轻轻的仰起头,声音哽咽的说:“从我十月怀胎生下你,我没有尽一个母亲的本分,在你哺乳期的三个月就出去外面打工。你不要怪妈妈狠心,我也很难过。在你还小的时候,我放心不下你,所以一直陪在你身边。可是现在我也需要依靠,原谅妈妈这样做,你依旧是我的好儿子,我永远爱你。”说完,母亲常常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内心翻涌,我希望母亲留下来,但依旧没有开口。眼里的泪花拼命地往下流。
二
当我一股脑顾及自己的学业时,我却没有看到落在母亲身上的雪,沉甸甸的雪。这场漫长的雪,压弯了她的背脊,苍老了她的面容。
农村的老一辈人时常喜欢聚在一起,谈论一些家长里短。有一次,在谈到母亲时,奶奶的表情明显暗淡了几分。
她喝了几口擂茶,然后说:“哎,还能怎么样,嫁的那个男的,好吃懒做,家都养不活。说话时,我在一旁听着,终于体会到每一场雪,母亲都被拖进更深的冬天。
自打再婚后,母亲的生活确实一年不如一年。那个男人只顾自己享受,每年只寄回两三千块钱养家。为了维持生计,母亲开过饭店,做过代理,学过养生按摩。凡是力所能及之事,她都尝试,但最后只能惨淡收场。
之后我上了高中,来到了县城里读书。母亲搬回了县城住,常常打电话叫我去她那里吃饭,做我爱吃的菜。
每次回家临近返校时,奶奶便会和我说:“你母亲这段时间生活很辛苦,基本上都靠别人借过来的钱维持生计,你去读书时带一点家里的东西过去吧。”
之后,我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去母亲那里吃饭。母亲打电话过来,一来就问我:“怎么都不来吃饭了,好几次都忘记你不来了,然后多做了一份,最后我只能在饭桌上多摆一双碗筷,总盼望着你突然打开门,喊一句:妈,我回来了,一起吃饭吧。”
我拿开电话,把头瞥过一边,然后仰起头,深呼出一口气,怕自己忍不住决堤。
过了一段时间,母亲离开了县城忙着其他的事情。每天我都焦头烂额的面对着各色各样的考试和成绩,和母亲的联系变的稀疏。
偶然一次打电话给家里人,爷爷在唠叨完平时总爱说的话后,电话的那一头沉默了几秒,然后说:“哎,前段时间你母亲嫁的那个男人,开摩托车撞倒了别人,赔了不少钱,不知道你母亲现在怎么样了。”
我听了之后,鼻子一酸,不知该说什么好。爷爷说母亲为了赔偿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最后不得不又要问亲戚朋友借钱过日子,而他也老了也没有什么能力去帮助她。
我挂完电话后,看向远方依旧热烈的大雪,头顶的夜空寂静深邃。
三
偶然一次,手机忽然震动,拿出来一看,发现是母亲打来的电话。她说她回到了我读书的那个小县城,叫我一起帮忙搬东西。
搬家的时候,他也在那里。东西很多,他边搬边一脸抱怨,发脾气。母亲不说话,只顾着搬东西。偶尔使唤我搭把手搬上楼去。到了搬床的时候,因为楼梯窄小床又大,搬上去很费劲。好不容易搬上去,他便和母亲拌嘴,厌烦做这些麻烦的事情。
我当时在搬其他东西,并不知道情况。直到母亲一脸难过说不出话,瞥过头边走边抹眼泪时,我才察觉出氛围有些不对。
我跟在母亲后面,看见她蹲在一处楼梯下的角落里哭泣,但又极力的控制。她像一个受伤的小动物蜷缩在一旁,我蹲下去轻轻的拍她背,然后说:“妈,一切都会过去的,你还有我呢”。
她闭着眼睛,身体微微前倾,用她的额头贴着我的额头。一会儿之后,母亲迅速的把头转向另一边,怕我看见她眼神里的悲伤。我没有说一句话,抬起头看天空,灰蒙蒙的,下着小雨。
沉默了许久之后,母亲终于开口,声音略微沙哑,说:“走吧。”脚步带着一丝踉跄,回到那个地方继续搬。这是我第二次看到母亲掉眼泪,无声的痛楚,像绵长的海洋般遥远寂静。
2016年的九月初,我离开住了十几年的家乡去外地上大学。离别的前一天晚上,母亲特地做了我爱吃的鱼和豆腐。吃饭的时候,总是叮嘱我多吃一点,然后一直看着我。
吃完后,我收拾东西,母亲走过来拉着我和她一起拍照,说:“你以后就要去另一个城市读书了,妈妈没有能力缴你读书,但你要是有什么困难就和妈妈讲,我能帮的就一定会为你解决的。”
我伸出手,握住母亲略显粗糙的手,说:“嗯,会的。”因为是凌晨的火车,所以白天里母亲一天都没有离开过家里。
到了晚上,母亲骑电动车送我去车站。一路上叮嘱我如何照顾自己,我一直点头答应他。到了车站的时候,她陪我走到车站的进站口。
我挥挥手向母亲告别,母亲也微笑着向我挥手,直到我进入人海消失许久。火车上我打开微信,看到母亲深夜发来一条消息:儿子,一个人在外面,火车上要注意安全。我转过头,看窗外漆黑的夜晚。
第二天来到学校忙完一切事务时,已经是下午了。我打开手机看到好几个未接电话,都是母亲打过来的。打过去电话时,那一边立马就接通了。还没来得及我说“妈”时,母亲便像个好奇宝宝开口就是一大串问题:到了吗,累不累,大学感觉怎么样,会不会不适应。我笑着说不出话,但心里感觉特别温暖。
走在大学校园里,时常想起曾经看到过的一句话: 让我们并肩的站立,看落下的雪花,落下的风雨,你在这里,你在我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