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笙磬永远不会想到,她还会回来!
当年她如一具枯骨躯壳,不管不顾逃也似地逃出这座城,是乏了累了,走投无路,亦是对人心刻骨铭心的失望。
不管怎样,她只要逃,逃离这里,逃出这里就好。她想着能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重新开始。重新开始?不知是重新开始生活,还是将那颗残碎的心一块块捡起来,擦去灰蒙蒙的血垢,再胡乱拼上。
人真是健忘,很多事情早已想不起来。人也真是记仇,能念念不忘某些人,年复一年……
她还记得那场战役,她就站在原地生生挨一记闷棍,就好像被狠狠打在后脑上,打得她措手不及,丢盔弃甲。仿若鲜血从七窍中慢慢淌下来,淹没了她整个世界……
那是她第二次挨打,而第一次她也记得!那是一个夏天,如今又是夏天……
李笙磬愣愣看着川流不息的车辆,从东至西飞驰,又从西往东追赶,不急不缓,队列整齐。车轱辘驶过,夹杂着燥热和柏油与汽油混合的气味直扑脸颊,果然,气息还是这般熟悉……
李笙磬的嘴角不经意上翘,似有似无扯出一抹笑来。这笑里的深意像极了香水,前调苦涩,中调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至于后调……李笙磬摇摇头,又绽出些笑容,这次是从心底流淌至整张脸的靓丽。
她好像从未离开,可事实是这个城市从来没有接纳她一分一毫。她以为脚下的路不过是从东至西,从西往东而已。赤裸裸的现实却狠狠给她上了一课,命运的车轮走得怎会是直线?而它终究会驶向哪里也不会提前预告!
李笙磬,30岁,一米七的个头,瞧着高瘦,腰部以下全是腿,标准的东北女人身材。她虽两肩宽厚,却是个实实在在的衣服架子,如此,纵使颜值不高,瞧着也颇为顺眼。
颜值不高?就是如此,李笙磬拥有着让人艳羡的好身材,却因相貌难看受尽嘲笑,自此种下了自卑的因。
古语有云,人不得全,若真有十全十美之人,定也承受着他人未曾承受的东西,只是我们没看见罢了!而这世间平凡的大多数人皆不得全。如同李笙磬,拥有别人羡慕不来的好身材,却并未生出漂亮脸蛋。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话不假!若是窗明几净,整个家都显得整洁清爽许多!而李笙磬的相貌,败就败在这扇窗上,厚重的眼皮垂下来遮住了半边眼球,只剩小小的三角眼嵌在肿眼泡里。更要命的是,她双颊布满家族遗传性雀斑,这些浅褐色芝麻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多,颜色也越来越深,衬得她整张脸极不清爽,乍一看,本该白皙干净的脸蛋凌乱的像极了她的生活!
这双三角眼外加满脸雀斑自小与她如影随形,让她受尽同学嘲笑,被工作机会以貌取人。若不是伤得深了,谁又会轻易舍弃本我相貌,去整形医院寻求新生以求尊重?
那个帅得迷死人的男医生评估了笙磬的情况。标准鹅蛋脸,高鼻梁,脸部线条流畅,堪称完美。只是肿眼泡,眼底提肌无力。男医生顿了顿说道:“开眼角,抽脂,眼睑提肌后再割双眼,效果绝对可以脱胎换骨。”
“我只想做个双眼皮。”
男医生深深瞅了眼笙磬:“开眼角,抽脂,眼睑提肌后才能割双眼。否则劝你别做,没用。”
李笙磬大大小小去了三家整形医院,诊断结果都一模一样,她本以为割个双眼皮就能解决的问题,没想到如此复杂。这也是大大小小一场手术,她一想到银白的手术刀,在刺眼的灯光下慢慢拉向她的眼睛,鲜血瞬间便溢成朵朵鲜红的花儿。而她如同被宰的羔羊,将自己的性命和未来都交托在这个陌生的医生手上。笙磬想到此处便汗毛倒竖,后脊发凉。
她怕,真怕,更是因为没钱而不敢孤注一掷。这整套眼部整形做下来需她一年工资。那时的李笙磬,付不起!
后来,李笙磬无比庆幸,她庆幸自己没有义无反顾去挨刀。时间能沉淀许多东西,能沉淀出老酒香满巷,也能沉淀出一个人的气质安然!如今再看,她由内而外散发的知性和风韵,完全掩盖了脸上的缺陷,更重要的是,她眼里有光,是的,有光!
李笙磬画着淡妆,微卷的齐耳短发遮住了她半边脸颊,另一侧头发被她掖在耳后。她无疑也极会穿衣,一身明黄色韩版小西装极衬她修长的身材,瞧着整个人精神又干练。
她抬头,蹙眉,浅笑,皆是安然。她转身,伸手,迈步,又满是自信。这样的李笙磬连她自己都始料未及又满怀感恩。
高跟鞋踏在土黄色旧砖上,声声清脆铿锵有力。她停下脚步,环顾熟悉的街道,不由得想起陈奕迅那首《好久不见》,心中波澜又起,却多是无畏,只是为何还会湿了眼眶?
你会不会忽然的出现
在街角的咖啡店
我会带着笑脸挥手寒喧
和你坐着聊聊天
我多么想和你见一面
看看你最近改变
不再去说从前只是寒喧
对你说一句只是说一句
好久不见~
李笙磬只觉鼻头发痒,她将中指弯曲轻轻撷了撷眼角。还不放心,又从包包里翻出化妆镜仔细检查,确定没有花妆。她如今再看镜中这张脸并不觉难看,眉间安然,满面红晕,眼睛有光,很是耐看!
一切都结束了,哪怕她恍惚间总觉如今的日子过得有些不真实,却毋庸置疑,一切都结束了,真真切切结束了。
李笙磬浅浅一笑,从容走进了街角咖啡店。这间咖啡店确实就叫“街角咖啡店”,它是什么时候开起来的,她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那首歌火遍大街小巷的时候,这家店便闯入大家视线。如今十年过去了,它竟还在!
只是一切都不一样了!崭新的装璜,流行音乐里缠绕着微苦的咖啡豆味道,就连张张面孔亦是如此陌生,丝毫找不见曾经模样。有那么一瞬,笙磬以为自己进错了店!而理智告诉她,不是进错了店,只是时间冲刷掉太多东西,一切都不复从前。
笙磬环顾一周,将目光落在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对上一个女人犹疑的脸。
女人惊讶地站起身:“笙磬?真是笙磬!”
“安然。”惊喜之情从笙磬眼睛里漾出来,她竟丝毫没变!
笙磬将包放在沙发上坐定,伸手叫来服务生要了杯热美式。
“真没想到你能回来。”陶安然由衷地笑了,那双漂亮的杏核眼亮了亮,瞬间又覆上灰蒙蒙。
“我也没想到。”笙磬摇头苦笑,“当年我抛弃一切不管不顾跑了,如今想来真是没有良心!”
“我以为你们会结婚?”
“我也这么以为,才会接受不了那结果。还以为跑了就能忘了!”笙磬眼睛暗了又亮,微笑着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咖啡,低声道谢后又看向陶安然,“我在陌生的城市里,举目无亲,又没有朋友,一切重新开始,虽……”
笙磬将未说完的话同咖啡一起咽进喉咙,脸上又恢复神采:“虽然没忘,不过该愈合的都愈合了,一切都过去了。”
陶安然不经意撇撇嘴:“你命真好!”
李笙磬抬头看了她一眼,微张张嘴又将话咽了回去。淡淡一笑:“你结婚了吗?”
“刚离。”陶安然避着笙磬的目光低下头,不断摆弄手中的餐巾纸。
笙磬愣愣瞅着陶安然无比震惊,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怪不得,怪不得她第一眼看见陶安然,总觉哪里不对。
陶安然比李笙磬大两岁,二人曾是同事亦是好友。她们在集体里都有些格格不入,这种性格反而加深了她俩的感情。后来笙磬万念俱灰逃离这个城市,旧日好友都成了她逃避的人,她以为逃避了人就逃避了记忆……
陶安然同笙磬一样相貌平平,只是她眼睛特别好看,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眼眸清亮如水,波光粼粼。笙磬想起来了,从见到陶安然就没见她笑过。她素颜的脸在咖啡屋的暗红色调下显得憔悴暗沉,那双漂亮的杏核眼灰突突的,完全没有神采。
笙磬不动声色打量她一圈,随意扎向后脑的马尾,身上套着件灰色系旧衫,洗得发白的浅蓝色牛仔裤。她虽两肩持平端坐在沙发里,却如同颓在笼子里的鸟,整个人都没有精气神,说话也有气无力,同笙磬的气场差天差地。
一时的沉默冲淡了彼此相见的开怀。李笙磬似乎感觉,有种奇怪的东西横亘在她们之间,将她们紧紧隔开……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无话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