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的社团小说接力活动的产物,来自各位大佬的脑洞合集,一人一小段,文名未定,故曰无题。(悄咪咪地,有位小可爱说,应该叫《老爸的少女时代》。)
<一>
——乐也者,情之不可变者也;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乐统同,礼辨异。礼乐之说,管乎人情矣。
邢家那位主教历史、热爱孔孟之道的当家,打邢于声识字起就开始教他读四书五经。
可惜邢于声随了他母亲,天赋技能点大半都加在了音乐上。
礼节乐和,总归不分家。所以邢于声进了民乐系,主修,唢呐。
<二>
“唉!”邢当家得知邢于声选择了学唢呐之后,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
“你说说,这都是些什么事啊?放着好好的儒家经典不读,偏偏要去学什么劳什子乐器,学乐器也就算了,放着古琴不弹,那行,你拉二胡也好啊?结果这崽子给我整了个啥?唢呐!你说说,你说说……”邢当家的唾沫星子乱飞,对着邢于声的母亲不停抱怨着。
“好了好了,孩子他自己想做什么就让他去做吧。”邢母出言安慰道。
“你是不知道……”邢当家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突然止住了嘴,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就这样,邢于声学唢呐这件事,邢当家算是默认了。
反正那小子的倔脾气他也劝不回来。
……
邢于声的手缓缓在那支形制古朴的唢呐上摩挲,这唢呐是他偶然从古玩市场上得来的,不知是何时的物件,其上的漆皮早已脱落,裸露出黄铜的管身来,然而管身上的金属光泽也已经黯淡无光,好像经历了许多岁月。
“应该是民国时的东西吧……”邢于声正自顾自地想着,手却不自觉地一松,邢于声低声惊呼,那支唢呐落在水泥地上摔了个结实,于此同时,他竟然听到了一个男人的闷哼之声!
<三>
“谁?”邢于声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直到他又清晰地听到一声小心翼翼地呼唤“先,先生?”再一次仔仔细细地环顾四周之后,他终于将不可思议的目光投向了——手里的唢呐。“是,是你在说话?”“是我先生,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唢呐看起来倒是十分彬彬有礼。“你你你是什么玩意儿!”一向冷静的邢于声此时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我是附在这支唢呐上的器灵。”“器灵?”邢于声不由自主地将手抚上了唢呐看似平淡无奇的外表,一阵淡淡的流光划过,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浮现在了邢于声眼前——
白面如玉,身着布衫却独有一份气质,似乎还只是一个清澈透明的少年。只见他微微欠身行了个礼,一举一动间仿佛有茶香淡淡飘过。“先生你好,我叫吴侬,本是个孤儿,一家地方鼓乐班的班主好心收留了我,教我吹唢呐谋了份手艺,常常是为各位爷演奏助兴的,你手上的这支唢呐就是先前我一直在用的。” “那你后来怎么变成器灵了?”吴侬轻嗤笑了声,“可能是还有什么未了的执念吧,明明早就死了却还不肯离去啊。”邢于声还想继续追问下去,可眼前的人影稀稀疏疏的淡了去。末了吴侬丢下一句:“如果真的喜欢唢呐就认真学吧兴许我下次还能停留的久一点。”
<四>
于是,邢于声当真开始认认真真地吹唢呐,只是他一吹起来邢家院子里就鸡飞狗跳,偶尔鬼神共泣。这认真归认真,成效没见着多少。
这天八月十五,中秋佳节,邢家也算是书香门第世家大户,别的不说家宴肯定是有的,老老少少平常见的不见的此时都聚在一起,好一番热闹的景象。又天心月圆,清风徐徐,瞅着这般良辰美景,邢于声来了兴致,提了唢呐到花园凉亭下,刚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吹,就听到一个声音急吼吼的制止他。
“你疯了吗?你吹的那什么破烂玩意儿你没点数么!你还要吓死多少人啊,别丢我这唢呐的脸行吗!”眼前遗世独立般的少年半点刚见面时的气质都没有,死拉着邢于声不让他吹。
邢于声见吴侬就是一喜,随后又委屈道“我爹不想管我学唢呐,也不给我找师傅,我这唢呐里有个器灵,也不教我,你说我怎么吹得好。”
“谁知道你是不是三分钟热度……”
“嗯哼”
“行行行,我教行了吧”吴侬没辙“只是今晚你别给我丢脸了。”
“不成”邢于声摇头,“要不你附我的身,吹一首你擅长的,我要证明给我爹看唢呐也是很好听的,就当帮我个忙,回头我帮你实现你的执念。”
吴侬听来有些心动,犹豫了一会儿也答应了。邢于声激动,丢下一句“我真想亲你一口”就跑去召集人家来听他演奏了。
“登徒子”吴侬小小声控诉着。
借吴侬的光,邢于声完美地演奏完了一首曲子,说来这唢呐吹好听了也着实好听,虽然不似琴笛优美,但是穿透力强,震撼人心。
一曲奏罢,连邢老夫人都觉得赞叹不已,而一旁的邢当家却叹了口气,幽幽说道“故人之音啊。”
说罢,连连摇头,回屋去了。
<五>
热闹的一夜渐入尾声,众人散去,邢于声也回到了自己房中。看着手中的唢呐,回想今晚被吴侬附身时听到的美妙唢呐声,邢于声陷入了沉思。
唢呐这东西,可真神奇啊……我吹出来的,和今晚吴侬吹的怎么就能那么不一样?到底要怎么做,明明那么努力了……
一袭布衫在邢于声身后渐渐显现,少年看着沉思的邢于声,仿佛能看懂他的想法,良久,忍不住开口打断了他:“吹奏唢呐,是需要技巧的,要用手指把音孔完全按满。倘若音孔按不严,往往发出的声音就不准。你初学唢呐,可以多练习呼吸,掌握好呼吸是吹管乐的基本功之一。”
邢于声惊喜的回头:“你肯教我?”
吴侬走到他面前坐下:“那要看你能不能实现我未了的心愿了。”
邢于声喜笑颜开:“没问题!我今天答应你了,就一定会做到的!快说说看,你的心愿是什么?”
“我的心愿很简单,”吴侬抬眼看着邢于声,“我想见一个人。”
“是谁?”
“我忘了。”
“什么?!”邢于声跑过去捏起吴侬的脸就往两边拉扯,“你在跟我开玩笑吗?忘了是谁我怎么帮你?”
吴侬还未来得及回答,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于声,你在吵什么?有客吗?”
是邢当家。
<六>
邢于声闻声慌张极了,即使心知旁人无法轻易发现吴侬的存在,可就在一门之隔外的不是旁人,是自己的父亲。
父亲拥有双能够看透一切的双眼,自小留给他的不是温柔和蔼的目光,而是时刻锋利敏锐的眼神,只在上了年纪后,眼中微茫才收敛几分。尽管如此,邢于声心中对父亲始终是胆怯的,父子间终是没什么温情存在。
“于声,你把门打开!”父亲再三的催促扰乱邢于声一时的思绪。他回过神来,转身想要叫吴侬快些躲到唢呐中,却发现身后早已没有那道清瘦的身影。掩去惊异之情,邢于声缓缓打开门。
旧制木门随着旋转发出“咯吱——”的声音,听了这么多年,只在今夜,再次迎上父亲没有什么温度的双眼,邢于声恍然间浑身颤栗。
邢当家跨过门槛走进房间,绕着不大的空间踱了几步。思索几瞬,邢于声开了口:“父亲…?”闻言邢当家脚步微滞,言道:“于声,我知道方才不是你在吹奏。”
忽然被戳穿,邢于声慌乱无比,话说得也有些语无伦次,“您这是什么话,不是我吹的还能……”感受到父亲骤然冷下的气势,他住了言。室内气氛凝结半晌,惟有父子二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回荡。邢当家敛了敛眉,再没作声。
平静的日子就这样过去,那支唢呐再没有窜出那道单薄的身影,近乎十年过去,邢于声脑海中于吴侬的面容也渐渐模糊。父亲早年操劳,如今早失了年轻时的威严,面容瘦削,变成了佝偻着背蜷缩在病榻上的老人。
他终日坐在朝西的摇椅上,嘴里念念有词,却让人听不清。病痛缠绵,他却推拒了家人一次次找来的上门的大夫。
直至那日,邢于声在母亲沉痛的目光下放轻脚步走近父亲的床榻。他捧了本《论语》想为父亲读几章,却被父亲吃力地抬手拒绝。
“我有簿相册…交代了你母亲…吴侬…唢呐…”邢于声目光留在邢当家满头失去了光泽的银丝上,眨眼间已是泪眼模糊,“再将你…那支唢呐…给我…看看…”那唢呐,邢于声闲置许多时了。
母亲小声啜泣中,邢当家用尽浑身力气攥紧那微微生锈的唢呐,将其揽进怀中。他昂首,目光迷离极了,脑中许许多多的画面过去,最终停在那双颊微红的少年面孔上。
长满芦苇的河边,他在少年的指教下终于将唢呐吹出了声,兴奋至极的他大喊道,“真想亲你一口!”身边少年早已双颊微红,小声嘟囔道,“登徒子。”
不知道自己黄泉路上,能不能找到他,共同听曲《百鸟朝凤》。
邢于声眼见父亲咽下最后口气,终是忍不住落下眼泪。同父亲生疏了一辈子,到他走时,自己才终于肯直面心底被压下许久对父亲的仰慕与无言的爱。
<七>
日子总是斑驳的不遂人愿,曲还未终,又是数十个年头。
已经成家立业的邢于声早已经有许久未碰过唢呐,当初少年炙热的心似是早已被现实的冷水浇熄,并非他不想,只是祖上三辈皆是读书人家,这些年虽家道中落,可如何,也不能落到搭草台班子卖艺的地步。
世人言,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邢于声对这句话时而迷惘,时而坚定,时而困惑,又时而清醒。他也有了儿子,同他年轻时一般,是个乐痴。说实话,有时候,他真的不知怎样做才是正当的。
父亲他老人家驾鹤西去也已过了许久,清明时节雨纷纷,邢于声心里一直烦闷,待大家给老爷子扫完墓后,便留了下来,年轻时父子俩没说过几句体己话,人到中年,倒怀念起父亲的模样来了。
“你与你父亲还真是别无二致。”
“你……你是?”
“怎么,不记得我了?当年可不是你这个登徒子说要亲我的吗?”
“吴侬……是你。”
“是我。”
邢于声缓缓转过身来,瞥见那少年清清白白的干净面容,十年了,他如同被岁月豁免的天使,竟如当年一般一尘不染。
“你可知,你父亲这一生最大的憾事是何?”
“没能光宗耀祖。”
那少年兀自叹了口气,半晌不发一言,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他一字一顿道:“你……该回去好好看看那簿相册。”
说罢,便再不见踪影。
“吴侬,你别走……你别,这些日子……你还好吗?”
邢于声大声叫喊着,只是静谧的空气里,他只听得到自己心脏的颤抖声。
他一溜烟小跑奔回了家里,急匆匆去到了母亲房间。
“娘,你还记得爹去世时曾言的那本相册在何地?快找找……”
哐当……一声清脆的炸响,不知何时,邢母手中的那盏茶已然落了地。她抿了抿嘴唇,拭去了眼角的珠泪,悠悠道“终究还是瞒不住了啊……”
“什么……什么意思?”
只见邢母弯下那垂老的身躯,从一个小方匣子里掏出一个旧木盒,打开它,一些陈厚的黄皮纸张便映入眼帘,而之中,一个穿着大红双襟鸳鸯纹凤凰盘扣旗袍的女子让邢于声觉得分外面熟,他抬头看了看母亲。
“你可知晓……江淮八艳?你父亲,当年亦是一名绝佳的乐手啊……其实,我并非是你的生身之母啊。”
……
时光倒转回五十年前。
那时候,宣统尚未退位,而邢当家还是久负盛名的天成亨票号的纨绔公子——人称邢十三少,与在他身边的英贝勒,色艺俱佳,可谓是人间双绝。
更可贵的是,两人虽大富大贵,却一不爱钱,二不为权,偏偏喜好收藏民间古曲,二人还人手一个一个艺名行走江湖。
邢十三少叫作阮语。
英贝勒名唤吴侬。
而当时他们一同要寻访的奇女子——正是江淮八艳之一的清倌柳如絮。
“白雪纷纷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风起。姑娘好名字啊。不知可否有幸一睹芳容?”
“那要看英贝勒斗不斗的过小女子手中的这把琴了。”
“姑娘可是难为了,英贝勒所擅的乐器,可不是那余音绕梁的古琴,倒是那音色洪亮的黄喇叭。不过在下对古琴颇有造诣,不如,让在下同您一决雌雄?”
“无妨,手艺拿的出手便可。”
<八>
清泠由木性,恬澹随人心。
古琴泠泠,更何况英贝勒和柳如絮的琴声。一序是茶味世音,一曲是金陵风雅情。檀木香也合着弦波。
唯一觉得美中不足的是邢十三少。
面上陶醉入戏,背里却悄悄从腰兜里掏出一个黄喇叭。铜色擦得铮亮,他可宝贵的不得了。
憋一口气,高亢的声音吓了二人一跳。
柳如絮蹙着蛾眉,似乎是对他不解风情表示不满:“做什么?那东西的声儿解不了神韵,尽数是瞎胡闹。邢公子大可去隔壁家吹个丧头。”
至此,英贝勒也停了弦。少年白嫩的双手摆了下,招呼柳如絮先莫说。
“邢少爷,为何不让柳姑娘尽兴?”
他自然放下唢呐,眼睛眯成一条线,打量着英贝勒。又像是调笑着他。
“贝勒,本少爷倒是觉得,您这琴声使在这里真是屈才,与我和一曲更好呢。”
英贝勒刚想回击,又发现柳如絮死死瞪着他俩。
很显然,这句话的结果就是两个人被赶了出去。还有一句‘你们俩一起吹个丧葬罢!”
英贝勒呆滞的望着背后的华楼,狠狠地敲了一下旁边画圈圈的邢十三。
“没看老子就快成了吗?!”
“我不管。反正我就是看不惯你的眼睛爬到那姑娘的身上。”
“关你什么事?柳如絮琴艺甚佳,我还想着向她讨要民间失传的《悬河调》呢!”
邢少爷听了这句话。心里不知为何清爽了下,随即头也垂的越来越低。
“我还以为你要娶她过门呢……”声音很轻,仓促入耳。
“什么?”
英贝勒气的不打一处来。
因为这个事,两人闹了挺久的。一个别别扭扭的,一个整天嘟囔着琴谱的事儿。
但俗话说“床头吵架床尾和,夫妻没有隔夜仇”,几天后又看到他俩一唱一和的溜大街。
吴侬软语,秦淮好风景。
后来,邢家被抄了一大笔,溥仪皇帝退位,英贝勒带着邢十三少爷逃去了个深山老林。
邢少爷自然是受不得这苦的,吴侬只好沉下气,一个人摘果子,烧木火。
“冷吗?”
他的声音温暖了缩在墙角的邢少爷。
“还行。”
邢少爷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眼前是孤独明亮的柴火。二人没有再出一句话。但他们的影子融在了一起。
【你是我荒谬尘世中的避难所。】
果然,吴侬的乐瘾又犯了。可四下只有杂草和枯木,他又不会削古琴、竹笛什么的,手指划破后,一个人团在草屋招不到光的地方。
邢少爷什么都没说,默默掏出一个依旧锃亮唢呐,递到他手里。
他颤抖着手接过。
此后,每当邢少爷上山砍柴,采草果时,耳边时常回荡着唢呐狂啸的声音,尖锐却不令人厌恶。
调皮的调子引得金羽凤凰栖息。
他自然也没对吴侬的偷懒行为说些什么。只是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便安下心来。
“阮语!”
邢少爷正围着火柴堆,转耳听到的却是吴侬高高的呼唤。
他手里牵着一个孩子。
这孩子五六岁的光景,干干净净,就是身上有些脏乱。穿着补丁的衣服,紧紧抱着他送给吴侬的唢呐。
“你和柳如絮的私生子?”
“……滚。”
二人撇过头去笑了。
孩子皱着好看的眉头,眼神好奇的看着邢少爷。
吴侬像个母亲一样带着这孩子长大。这点经常被邢少爷逮着嘲笑一番。
可这不是童话的走向。要真是什么老寓言,也该有几个人死去。万物死,万物生。
那帮兵将很快就找到了草屋和偶然看到他们的邢少爷。
他跑向杂林深处,尘埃扬过勾住他衣服的木枝。
但吴侬还在山头呢。
兵将像疯狗一样搜寻,邢少爷也把这山倒了个遍。
忽然,一阵唢呐声响起,百鸟归去,兵将随着声音走,邢少爷自然也被落下。他也跟着走,但兵将肯定会撞上他。
对不起。但是,活下来。
邢少爷慢慢变成了邢当家。
每当他回忆起那个自私的行为,他便悔恨万分。他应该和他死在一起。那本是他的命。
他不敢奢望吴侬死了还记得他。
更不敢再触摸任何一种乐器。
邢于声抚摸着唢呐。
它还是那般铜亮,只是某些边角碎了些皮层。
吴侬的魂魄,却好像从没碎过。
一副少年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