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0am
夏蝉在窗外聒噪阵阵，老式吊扇在头顶吱吱的转着，陈书绞尽脑汁奋笔疾书，一看手表还有十分钟交卷，可还有一道文言文阅读没有做完，再往后翻，三折的试卷最后居然还有一个作文题，她搔首挠耳之际，交卷铃声突然就响了……
和交卷铃声一起响起的，是陈书的闹钟铃声。
她无数次这样庆幸是一场梦，可是陈书不明白，为什么它一而再再而三的带自己重返当年的考场？她对于当年的事情已经记不太清，只是那种痛苦抗拒的感觉经久不衰，迟迟不肯消散，因此这梦，也似乎成了一种魇症。
陈书闭着眼睛掏手机，想要按掉闹钟，可摸了半天，并没有找到，反而……这床怎么变小了？猛的睁开眼睛，发出铃声的，居然是那只青蛙闹钟，而这个，明明是自己高中时候用的啊。起身一看，不到10平米的房间，放了一个粉色的大衣柜，一张木质的书桌，满墙贴着各种贴纸，还有大大小小的奖状。
“我……梦中梦？”陈书滑下床，瞅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睡衣，不禁感慨这次的梦不仅追溯的时间长，而且格外真实，还未发育的胸部，短头发，小圆脸，捏上去满满的胶原蛋白。等等！这并不是梦，她心底一沉，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还没等陈书做好心理准备，就听见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闺女，该起床啦，爸爸送你去学校。”
陈书原本渐渐有些颜色的大脑画面，再一次空白宕机。她愣在原地，全部的血管似乎都奔涌起来，内心按捺不住的狂跳，她的手微微颤抖，触在了门把手上，门却已经开了。
白色的渔夫帽遮住了因为化疗而没有头发的脑袋，黑黑瘦瘦的脸上刻着两个还算有神的眼珠子，两片发干的嘴唇一张一合，这是……爸爸在说话。
“哎……你这孩子，又没睡好？”爸爸看着陈书有点发黑的脸色，眼神闪了闪，“不然今天咱们不去上学？反正明天就高考了，我闺女成绩好得很，不担心，就当放松一下。”
陈书依旧呆呆看着，还来不及作出反应。
爸爸有些着急，搓了搓手，犹豫着说：“哎，你也别怪爸爸妈妈，虽然平时逼你有点紧，但爸爸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你身上，总不能你以后还像我们这样干苦力，没出息，这个社会很现实的，你不好好读书，以后日子会很难过，家里人也都指望你，只要你过了高考这一关，爸爸阻止过你的都会获得补偿，你……”
这些一直静静躺在记忆里、不想触及的话，终于把陈书唤醒。她并不爱听这些话。如果言语有形状，这些日复一日的叮咛，早已是密不透风的牢笼，将她紧紧困在里面。可陈书毕竟不是当年的小丫头，她想，父母大抵都这样吧。
陈书一面感恩多年后这奇妙的重遇，一面又尽力将早已结痂的心重新保护起来。她走到洗手间，牙膏已经挤好，漱口杯里也放好了水，毛巾搭在脸庞上。她忍了又忍的眼泪终于混着洗脸水一起，一下又一下擦在脸上。
早餐往往是两块钱，这都已经是很奢侈的事情，陈书一般只会买一个烧饼，1块钱，剩下的钱便存下来，以备不时之需。但这次爸爸已经买好了豆浆和发糕，装在塑料袋里，一手提着，一手拿着陈书的书包，开了门，放好陈书的鞋子，门口等着。
陈书记得这一天，因为此时所有的记忆，她依旧保留。她已经请假三天，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压力太大心情不好，只有她自己知道，却也是工作之后才知道，她抑郁症，而且不轻，毕竟自杀的念头在十几岁的脑子里，前前后后滚了无数次。
而且，记忆中，她直至高考最后一天也没有上学，如今这个，或许算是改变历史？
陈书一路并未和爸爸说话，那些年已经被渐渐忘却的痛苦情绪，突然涌上心头，那种跌入大海找不到浮板的感觉，从记忆里再次回到真实，她偷偷抬头瞟了一眼爸爸，刚手术出院的老父亲，也似一粒沙子入了她的眼，就像最后一根稻草压着陈书，复杂的怜人又怜己的情绪互相交织，泪终于又下来了。
陈书偷偷用手擦着眼泪，却看见右手中指侧面有一条红色的线条，密密麻麻分了六个小格，第一个小格已经黑了一半，她不太明白，只觉得6这个数字有些熟悉，她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手表，7点整，有个想法突然像一道闪电，划过脑海。
陈书拉住了爸爸，笑着说：“爸，今天早上想跟你一起坐着吃早餐，行吗？”
爸爸看着一路偷偷哭的闺女突然笑了，有些摸不着头脑，微微思忖，点头说：“好啊，反正你们早自习不上也行。”说完环顾四周，说，“那早餐店的粉丝煲你以前很喜欢，再去吃吧。”
陈书嘴角微微笑起，在她还是初中的时候，爸妈感情比现在好很多，周末的早上一家三口都喜欢来这家店吃早餐，4块一碗的粉丝煲，则是陈书的梦，她曾想，以后有钱了，每天都要来吃。
粉丝煲很快上来了，却只有一碗。“你又不吃？4块钱别省了吧？”陈书叹了口气，爸妈总觉得当着孩子的面，省吃俭用，把好的留给孩子是一种爱，其实这是一种巨大的压力，甚至是一种感情绑架，当然，小孩子是不懂的。
“钱难挣啊，我做手术也花了不少钱，后面化疗也要钱，你吃吧，不用管我。”爸爸说。
陈书放下了筷子，淡淡的说：“那我也不吃了，您在这吃吧，我上学去了。”说完拿起书包便走，临走还丢下一句话，“下午5点，我会提前下课，你和妈妈过来接我一下，我有事要跟你们说，你们不来，我肯定考不好。”
陈书的心情难得的轻快了些许，再低头看手指，果然第一格只剩下1/4，现在是7点半，跟爸爸妈妈的有些话，留到晚上再说吧。
她已经懂了。
2、8:00am
陈书进了小路，很多年后，这条路被堵上了，也重建了，这条路她从初一走到高三，6年，闭着眼也能走到学校。但是只能早上走，晚上这里可怕的很，旁边的小树影，阴森森的，道路也看不清。
陈书走得很慢，这会阳光很舒服，小鸟儿叽叽喳喳叫着，从工作后，似乎就没有这样轻松的时候了，她不禁自嘲，轻松这两个字，实在不像是一个马上要高考的人的心态。
小路走到中间模样，有一个阿姨在自家后门门口摆着烧饼摊，她头发梳的整整齐齐的，腰杆挺的直直的，手上那么几团几弄，一个夹着红豆馅儿的烧饼就做好了，贴到炭炉里，一会儿就得了。这个饼又甜又香，吃了叫人心里都舒坦，感觉这一整天都愉悦。
陈书走上前，要了个烧饼，阿姨抬头看着说：“小姑娘，明儿个高考了吧？来，给你红豆馅儿多点，甜点心情好。”
“谢谢阿姨。”陈书犹豫了一会，开口说，“阿姨，我家外公是老中医，小时候我跟着他学过一点，您嘴唇颜色偏淡，两颊也有些发黄，可能是……是……”陈书心惊，想胡诌几句来告诉她未来的结局，可话居然说不出来，关键字眼直接发不出声。阿姨微微皱眉：“咋了，小姑娘？”
陈书沉了沉眼，挤出微笑说：“您多注意休息，我该上课去了。”
阿姨点头说：“哎，谢谢你啊，也祝你明天马到成功，金榜题名啊。”
陈书拿着烧饼走出几步，回头看阿姨还在忙着烙饼，想到几年后，阿姨得了癌症去了，心里便泛出层层酸楚，又牵连着想到了同样患病去世的爸爸，心情又黯淡了许多。可是，自己说不出来，若这次梦回是场游戏，这恐怕便是游戏规则了。
小路不长，十几分钟便到了校门口。这会门口没有什么人，毕竟大家都是要上早自习的，她这样的，少。门卫保卫处队长欧阳老师，是那时候陈书见过的第二高的男人，但现在看来，也不过一个平均偏上水平。
“陈书，早上好啊，你这气色比前几天好多了呀。”欧阳老师笑呵呵的打招呼。
“欧阳老师早，您这今天还站岗呢？”陈书开口回应，欧阳大汉却微微张大了眼睛：“哎哟这还是我认识的陈书嘛，这6年我看着你从这么一点点高长到现在这样，你可从来没跟我搭过话啊。”
陈书莞尔，其实这黝黑大汉一直是学生时代她害怕的人，她可忘不了无数次校门口这位欧阳老师追赶未佩戴走读证同学的飒爽英姿。但此时，只觉得这人简单的可爱。
“那是年纪小不懂事哈哈，欧阳老师可别放在心上。”陈书说完便挥了挥手，朝着前方跑去。这些人就像是游戏里的NPC，虽然不对主角的剧情推动产生实际影响，却也发生在这场旅程中。
可是主角的主战场——教室，陈书却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她的记忆在慢慢恢复，但是对班里这些同学的记忆，却凑巧的模糊，只有一种苦涩又恐惧的心情留在脑中，具体发生了什么，居然没有了印象。
“陈书？！你终于来啦！”原来是隔壁班坐在后门的同学，小圆脸上满是雀斑，脸颊上坑坑洼洼的痘印，一头非主流的黄毛。陈书想起来，这人她认识。高考结束的那天，几个实验班班主任统一的找自己班同学开了最后一次班会，大家围坐在一起。
班主任说，从今往后，他们都是成年人，那么这成年酒，提前陪着喝了。那天晚上所有人都哭成狗，可只有陈书清醒着，角落里不动声色，却突然从隔壁班跑来一个人，往她手里塞了一个纸条。陈书打开一看，上面只有一句话：柳旭从来没喜欢过你，他的保送名额是抢的你的，但是你喜欢他的日子里，我都喜欢你。
没有落款，她不知道是谁，但是信使是这个同学。
念及此处，陈书冲他微微笑了一下，往前走了几步，推开了自己班级的门——三年八班。
3、10:00am
“喂，小书，一刻不停的学习，脑子会变傻的。”柳旭突然出现在窗口，上午的光就像给他描了一层边。
陈书被阳光照的眯起了眼，她只微笑看着眼前的人，想着很多年前，当自己是这时候的自己时，每次有眼神对视时，脑子都能补出一番荡气回肠的剧情。
刚刚欧阳老师是第二高，那柳旭就是第一高了，183的个子对于145的陈书来说，就是个小巨人。“小巨人”今天穿着白色衬衣，领口微微开着，很像动漫里走出来的男主，不只是陈书，整个高三年级，不憧憬柳旭的女生一定是少数。
陈书也在其中。
“大校草，怎么今天不躲着我呢？”陈书直直的笑着问。
陈书左边位置是空的，主人下位去活动了，那是她曾经最好的朋友，好到大家以为两人超过了友谊。但应了那句老话，最爱的人伤自己最深。前阵子汶川地震，陈书没哭，还十分认真专心的在做卷子。她这位最好的朋友便指着陈书说：“你这个冷血自私的人，难怪你爸爸手术时你都不哭，是不是所有人的苦痛和你都没有关系？我妈妈曾经就跟我说过，她说你特别精明！”
陈书记得自己当时只是低下头，她很匆忙慌乱，因为这个定性是否正确她也不知道。只是那个年纪的女孩子，都希望自己的评价是单纯可爱善良，“精明”、“冷血”、“自私”这种词，是反派才会有的吧？
整个班的同学都看着陈书，曾经每日都嘻嘻哈哈打闹的伙伴此刻要不低着头事不关己，要不一副吃瓜心态，还有几个人拍了拍她，但是也没有什么温度。
陈书就像是狂风中的小树苗，下一秒钟就要被连根拔起，她想要抓住什么落地，却什么都没有找到，甚至，从小一起长大的柳旭，也避而不见。
从那之后，陈书便开始整夜整夜失眠，她每天对自己三连问：“我是个坏人吧？”“我不值得人喜欢吧？”“我一无是处吧？”
答案都是“是”，接着陈书便隔三差五的不上学窝在家里了。
这些记忆都在今天早上到教室后，看到“好朋友”的时候，涌入了脑子。成年后的陈书每每做噩梦的感受，便是和记忆中的十分相似。
陈书笑着的发问，让柳旭突然颤了一下，他的脸色有些难看，眼眸也垂了下来：“我……没有。”
“哦？是吗？”陈书一只手撑着头，笑着看着柳旭，无视走廊上来来往往的同学，细细打量着柳旭，斜斜的阳光打下来，陈书觉得暖洋洋的，也终于叹了一口气，“我们从小学就认识了吧？我知道你刚拿了保送名额，那个名额怎么来的我也很清楚，所以我想，你大概是害怕我的成绩对你有影响吧，前阵子也就躲着我。”
“小书……”柳旭张了张口，却最终低下头。
陈书伸出手，慢慢伸向柳旭，这缓慢的操作，似乎终于给了一个机会，来跟这段发黄模糊不清的青春告个别。她触碰到了柳旭的刘海，很明显感受到柳旭的紧张，来来往往的同学也都很兴奋的起哄。
可陈书只是摸了摸柳旭的刘海，便垂了下来，淡淡的说：“没关系的，反正以后也不大会见到，祝你前程似锦。”
“可是，小书你……其实我不想的，但是我爸妈……他们也不容易。”柳旭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局促起来，陈书没见过这个模样的他。
“那我爸妈就容易么？你难道不知道我每次大考都会紧张，本来是想通过保送避免高考，结果你呢？”陈书很想这么喊出来，可是想了想又没必要，这个事情已经发生了，但实际想想，就算保送了，陈书也不一定会活得比现在好，每个人都做了自己的选择而已，所以只回答了六个字，“祝你未来可期。”
柳旭挣扎着说：“小书你听我说，其实你要相信你自己，就算高考也没事的，我在我们约好的学校等你……”
“说的什么屁话，快走，别烦我。”陈书终于不耐烦了，她把柳旭搭在窗户上的手指一根根剥开，再把窗户拉上，把这段如鲠在喉了十几年的记忆彻底关在外面。陈书深吸了一口气，这些话她其实后来那些年想说了无数次，如今有机会对这个年纪的柳旭说出来，觉得心中那种痛苦感减轻了一些。
4、12:00
高中的食堂饭菜没有什么油水，陈书为了省钱，总是打着1块5毛的土豆丝，加上一大碗饭和半碗漂着菜叶子的汤。但是今天陈书却想尝尝学校周边那些小馆子了，毕竟以后再也吃不到了，这里过个三年，就会全部改建，旧馆子会被更高级更干净也更无趣的正经饭馆代替。
陈书随着人群往校门口走，她忍不住嘴角弯了弯，然后停了下来，转过头说：“跟着我做什么？”
后面有两个男生，这时候跟陈书并不算特别熟，毕竟是隔壁班的，可是平时实验班之间交集很多，所以不认识也是不可能的。
“是他要跟着你！”
“是他要跟着你！”
两个男孩子异口同声，陈书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对，这个时候的确不太熟，可是在大家各自进入工作后，只有春节才会回家时，他们几个人居然成了每年必见的人，陈书还有些遗憾，为什么没有早点熟悉，后来也觉得，缘分这种事情，只会在恰好的时候发生，早了或者晚了，都不好。
陈书歪着头：“快说，别磨叽。”
“就……觉得你骂柳旭的时候好帅……你俩不是内啥嘛？”其中一个说。
“哪个啥啊？”陈书一本正经的问。
“男女……不是……好朋友啊。”
“我可没把他当过我好朋友，我一直觉得他以后要当我男朋友的，只是太渣了，不要了不要了。”陈书说着，瞥见旁边走过的两个女孩子，一个是“最好的朋友”，一个是如今这个最好的朋友的好朋友。她冷冷笑了一下，便冲两个男孩子招招手说，“一起吃饭去。”
“最好的朋友”疑惑的看着陈书，想说什么却没开口，倒是旁边那个女生狠狠瞪了陈书，旁若无人的说：“周云你别跟她一般见识，这种女孩子以后都是害人精。”周云是“最好的朋友”，另一个是徐天。
陈书听后猛地回头，大声说：“哪种女孩子？”
“我说你了么？你那么大反应做什么？”徐天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陈书笑了笑，往前进一步：“我说你了么？你最好在该闭嘴的时候闭嘴，没脑子的话害人又害己。”说完后，陈书转头对周云说，“还有你，我告诉你，我陈书是什么样的人，用不着你来说，之前你对我的好，跟你对我说的那些屁话互相抵消了，以后我俩互不相欠，从今天开始，老死不相往来”
说完，转头对两个男生说：“走吧，看什么啊？不饿吗？”
大概5分钟没有人说话，最后其中一个男生终于开口说：“你……还是陈书么……”
“那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嘛？”
“什么狗屁朋友，这个年纪的好朋友，只是因为待在一起的时间长的虚假情谊，以后都得散，最终看的还是臭味相投，懂么？”陈书酷酷的说。
“你……真不像个女孩子。”
“那什么样子是女孩子？”陈书反问。
两个人都答不上来，好像说什么都不对，陈书笑着说：“别想了，赶紧吃好喝好回来吧，下午班主任估计还得催泪呢。”
5、14:00
读书时候陈书没有午休的习惯，可是后来有了，这个习惯也带了回来，她一觉睡到下午2点，最终还是班主任把她给推醒。
“陈书，你跟我出来一下吧。”
这个老师，也是陈书很遗憾的一个人，他带了她三年，三年的数学老师，曾经对外一直宣称陈书是他最得意的学生，最终却并没有一个特别好的结局。
老师是难得这个年纪还保留可观发际线的人，头发很茂盛，四方国字脸，浓眉大眼，算得上是长得好看。每天穿着也看得出是注意的，从来不会像政治老师那样一个大裤衩加一双澡堂拖鞋就满学校溜达。
出来也不过是趴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这会太阳还挺毒，陈书看了看自己的小黑胳膊，想着这个年纪的她从来不知道防晒是什么，也就无所谓了，毕竟能这么大大咧咧不顾后果的暴露在阳光下的体验，以后也不会再有。
“陈书你最近心态调整得怎么样了？”老师单刀直入。
“挺好的呀，感觉整个人都打开了。”陈书大概知道为什么老师会来找自己。
“唔，释放释放是好事，老师就是担心你能释放成这样子，是不是心里的事情太多了，如果有需要可以和老师说说的。”
陈书觉得有些热了，她还是选择往阴凉处靠了靠：“老师，我今天骂那几个人都是该骂，徐天是徐老师的女儿，以前我不想惹她，但是这都要毕业了，她还能拿我怎么样？还有其他人，大多数都不会再见面，不趁着这个机会说出要说的话，很多年后化成了梦魇，苦的是自己而已。”
老师有些错愕，似乎没有想好合适的表情来回应这段话：“说的是有道理，但是你怎么休假了几天想法转变这么大了呀？”
陈书没有接话，只是自顾自的说：“老师，您教了我三年，从我数学45分一直到二模的150分，我特别感谢您。但是我一直都不是个特别听话的学生，上学期全班同学一起签联名信，其实是我出的主意，只是我不敢承认而已。我听说那个联名信让您被校长骂了，真的很抱歉，不过您当时对政治老师说的那些话，我们实在是不能接受。”
老师笑了笑：“我知道是你，有人跟我说了，但是你这孩子心眼好，不是要搞老师，是为了政治老师我懂，那天我也冲动了。”
陈书微微挑了挑眉，她一直认为，自己的保送名额被柳旭拿走，是因为这个事情才导致班主任怀恨在心的，在里面推波助澜的。“您不怪我？”陈书想试试真假。
“我们经常被校长骂的，这有什么，我还觉得你们很好，不是那种只会念书的傻孩子，有自己的想法，挺好的。后来我也找你们政治老师道歉了，等你们高考完，我还要跟他一起去骑行呢。”班主任边说边拍了拍陈书的肩膀，“嗯，看来你不用我担心了，加油吧，毕竟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了，好了，回教室吧。”
说完，班主任转身准备离开，陈书紧紧攥住了手，深吸一口气说：“老师，谢谢您，学生也希望您以后，无论做什么，都别委屈自己。”班主任回过头来，点点头说：“好的，你也是。”
看着这张脸，陈书想起了大四那年，班级群里发出的新闻：xx市第二中学xx老师跳楼自杀，抢救无效，据悉因为家庭关系不和睦。
6、16:00
陈书看着自己手腕上已经黑了的5格线，只剩最后一格，再过一个小时，爸爸妈妈会过来，那剩下的这一个小时做什么好呢？
她突然想起来，没有“回来”前，刚和小鱼通过电话，那丫头换了十几个男朋友，终于要订婚了。十年后的小鱼，又瘦又白，虽然个子依然小，但是俨然就是个小美女。但是这会的她，陈书想着突然有点想笑。
她也看不下什么书，趁着课间时候，悠哉的走到隔壁班窗口，偷偷看着高三的小鱼，胖墩儿一个，厚重的齐刘海，满脸的痘痘，实在是很难想象她是怎么就瘦下来的。
“你偷看谁呢？我么？”原来是李子。
李子跟陈书这会倒是已经很熟了，两家人住的也近。李子家有钱，所以总请陈书吃饭，陈书的脸皮在他这里格外厚，从来不会客气。按照李子的说法，他从来没把陈书当过女生，陈书总会翻个白眼说：“说的好像我把你当过男的。”
可是过些年，两人的关系都变化了。一直坚信二人就是兄弟情义的陈书，怎么也没料到李子会跟她表白。陈书心里容不下沙子，她对于李子并没有男女之情，窗户纸捅破了后，真的朋友都没得做了，而且据说李子伤心过度，一直到快30岁，也再未恋爱。
“看你个大头鬼啊。”陈书笑着接话，“对了，我回头给你个东西，邮寄到你家，高考之后才会到。”
“哟，这么神秘，干嘛，表白？”李子此刻是追着另一个女生的，陈书清楚，大约是在大学时，两人都过于依靠彼此，才让这感情变了味吧，“话说你今天很出风头啊，敢骂校草就算了，居然还怼徐校长的女儿，可以可以。”
“滚滚滚，对了，你相信小鱼后面会是个美女么？”陈书神秘的问。
李子哈哈大笑，“你是说她现在长得丑？我要去告诉她！”
“我弄死你信不？”陈书顿了顿，“我回去了，高考加油啊。”
“嗯，你也是，学霸，什么都别想了，考完了再说。”
陈书没有回头，摆了摆手，回到教室，看着还有半小时，连忙开始写信，有些情愫一定要扼杀在摇篮里，但是又不能太直白，毕竟游戏规则不允许她泄露天机。
两封信，一封给李子，一封给自己，分别告诫两人，保持距离才能保持友谊，至于是否生效，陈书无法控制，毕竟有些可能真的是命。
5点了，陈书不顾下面还有一节课，背上书包，站在教室门口，最后看了一眼这36张桌子，每个桌子上都堆满了各种教材、试卷和笔记本，有人在趴着睡觉，有人在窃窃私语，还有人依旧奋笔疾书。她又转头看了黑板上那个存在了100天的倒计时，此刻大大的写着0，对啊，明天就高考了，要跟这段青春，彻底说再见了呢。
她转过头，看着斜斜的阳光将她的影子拉长了好远，轻轻关上门，朝着校门口走去。
要说还有什么遗憾，只剩下爸爸妈妈了。
老远就看到了白色渔夫帽的爸爸，还有什么那个许久未见到的妈妈。其实说到妈妈，就算长大了，陈书几年也见不了两次。
妈妈这会已经不年轻了，常年苦力活让她衰老的更厉害，可是她很要强，从不肯示弱，干起活来一定要比男的强才可以。
“爸，妈。”
“你今天这么早下课做什么？最后一天也要认真看书啊，抓紧每一分每一秒，你要知道你后面的一辈子有可能就因为你现在没有看一个题就改变了啊。”
妈妈嘴里熟悉的话就是这些，陈书用小手指掏了掏耳朵，说：“行了行了，喊你来不是听你唠叨的，有正经事跟你们说。”
爸爸刚要准备拉住妈妈，听到这个“正经事”，也愣了愣，虽然两个人已经关系不和，但是女儿对妈妈还是比较尊敬的，从未直接顶撞过。
妈妈自然也是生气，她刚想劈头盖脸，陈书轻轻抬头，缓缓说：“第一，你俩离婚吧，不用在我面前装，我又不是小孩子；第二，爸爸那必须每半年去复查一次身体，必须！第三，妈妈你好好吃饭，别为了省钱一天只吃一顿，也别太要强，对自己好点。”
“嘿，我说你这孩子，说的这是什么话，你……”妈妈叫了起来，陈书却摆了摆手：“哎呀够了吧，你们最好答应我，不然我高考会考不好，而且要心里答应认可的，高考这种东西，很玄妙，你们别触我霉头啊。”
妈妈立刻闭嘴了，她和爸爸都陷入了沉思，陈书嘴角不可见的微微上扬了一下，随机便恢复原样。
“还有，我其实不是很听话的孩子，只是因为不舍得让你们在外面受委屈后，回家还要受我的气，我希望无论后面怎么样，你们好好照顾自己。”陈书顿了顿，觉得自己说的这些话听着怪怪的，“别误会，我没啥想不开，我这么年轻，未来一片大好前程，我只是希望……嗯……你们好好的。”
陈书明明说着很冷的话，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鼻子开始发酸，她眨了眨眼睛，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已经只剩下1/4格的红线，”走吧，我今天特别想吃爸爸你做的炒粉，妈你也跟我们一起吃一次吧，你俩一起也十六年了，好好道个别，以后各自安好，无论怎么样，你都是我妈，你是我爸。”
妈妈转过身，别过脸，陈书看见影子中的她，轻轻用手抹了抹脸：“你这死孩子，瞎说什么呢，走吧，回家吃饭去。”然后便转头慢慢往家里走去，不似她平时的大步流星。
陈书回头看了看只能缓缓走着的爸爸，便停下来等了等，挽了胳膊，才发现，妈妈也在前面等着。
陈书抬头看看太阳，又看看表，她知道这炒粉是吃不上了，但是小陈书可以。她突然觉得一阵头晕，挣扎着抱住了爸爸，轻轻说：“爸爸，这么多年，我终于跟您认真道别了。”
陈书再醒来时，早上6点，自己的猫正趴在旁边的枕头上呼呼大睡，陈书抬起手看看手腕，什么都没有。
“难道这是一场梦么？”
这是不是梦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