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以前我不饮酒,也不会让部下们在战争前饮酒。但是今天我陪大家一起饮了这碗酒,因为这碗酒是送行酒,明日一战, 咱们中的很多人都回不来了,但是我们身后的国人会活下来,他们永远都会感激我们明天的勇敢!如果我们死在了战场上,无论什么人......无论什么人都不能无视我们明天的光荣!”
一、风起
九月,细细的秋风流过高岗,无数小野菊在草地里起舞。黑篷的马车静静地停在路口,被风扫落的枯叶绕在车辕下刮擦着地面。拉车的军马打着响鼻,抖动马鬃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偶尔用马蹄敲击着坚硬的地面,似乎已经习惯了长时间的等候。
一名六七岁的小女孩蹲在草地上,她的手心里紧紧攥着刚刚采摘的各种颜色的小花。
“苏兄,此次虽说流放边塞,但还是让你待在军中,也算不枉苏兄一片报国之心。皇上也是听信了秦桧的谗言,我相信他总有一天会想明白的,你迟早还会回来。”一名青衣的中年男子低低地说了一句。
一身黑色衣衫的中年男人,扭头望了他一眼,苦笑,“这个国家已经不是咱们当年想要的那个样子了。”
青衣男子叹了一口气,突然问了一句,“苏桓已经八岁了吧?”
“刚好八岁,其实我最担心的就是他啊。”黑衣男子低头,望着一直牵着他手的小孩,眉头紧锁。
“还记得咱们当年的誓言么?咱们有了孩子,若是一男一女便结为儿女亲家。”青衣男子笑笑。
“那是咱们年轻时候酒醉的胡话,怎么能当真?况且我目前的情况,已经自身难保,不能误了华盖木。”黑衣男子盯着飞跑中的小女孩,眼神里都是惋惜。
“我已经递了折子请求致仕,准备回到咱们当年喝酒的地方等你回来,别忘了咱们埋的那坛好酒,等两个孩子大婚的时候,我等着喝呢。”青衣人大笑。
“希望真有那么一天。”
“苏桓,你长大了愿意娶她做你的妻子么?”青衣人蹲在小男孩旁边,微笑。
小男孩扭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小女孩,抬头望着自己的父亲,怯怯地退了一步,没有说话。
“华盖木!”青衣人对着远处的小女孩招手。
“爹!”小女孩脆脆地应了一声,跑近了。
“你长大了愿不愿意嫁给他呢?”青衣人撩起袍袖,擦去了小女孩额头的汗珠。
小女孩盯着满脸通红的小男孩看了一会,轻轻上前,选了一朵最好看的鲜花插进小男孩的发髻中。
时间如梭,岁月流淌,逝去的时光在天空流转,处处都透着星辰轮转的轨迹。命运总是被时间无情地流逝席卷着远去,走进历史的最深处。
十年后。
“老爷,有人送来一口箱子。”管家抱着一个箱子从门外跑进来,“我知道老爷不收礼物,可来人放下就离开了。”
老人看着管家将那个箱子放在桌子上,皱起眉头,“什么人送来的?”
管家挠着后脑勺,皱着眉头回忆了一下,“一个年轻人,二十来岁的样子,很悲伤的眼神啊。”
“你下去吧。”老人仔细打量起那个箱子,似乎还在考虑要不要打开。
“爹,谁送的东西?送礼还用这么破的箱子,肯定不值钱的东西。”背后响起脚步声,华盖木围着桌子转了几圈,抓了抓头,“打开看看吧。”
箱子没有上锁,很轻易就打开了。老人看了一眼,身体猛地一颤,他感觉到身子正在慢慢失去力量,需要扶着桌子才能立住。
华盖木见老人的神情有异,她看了一眼箱子里的东西,有些好奇。那是一坛酒,坛子四周还沾有污泥,“女儿红”几个字已模糊难认。她将酒从箱子抱出来,下面压着一封信,没有封口,“华伯父,家父已逝,临终叮嘱将酒奉上,恨不能与伯父共饮,万望珍重。苏桓拜上。”
他的泪水忽然流了下来,颤抖着的身体让人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悲伤。他望着那坛酒轻轻笑了,笑得那么苍凉,“苏桓,去找他......找到他!”
几日后。
华盖木站在二楼雅间的窗口,目光穿过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凝在醉卧街头的那个人身上,“他就是苏桓?”
“是啊。”小二站在她的身侧,脑袋从窗户探出去,“他醉卧街头不是一次两次了,醒了就到处抢东西,不给就打人,大家见到他都躲得远远的。可惜了苏老将军一世英名,这小子迟早横尸街头。”
华盖木将几枚铜钱递到小二手里,“知道了,你下去吧。”
小二躬身行了个礼,转身离开了。
“我看他就是一个废物,上面在担心什么?”一个声音轻轻传进华盖木的耳朵里。她扭头便看见旁边两个劲装男子也站在窗口,目光望着街道上的人群。
另外一名男子收回目光,压低了声音,“上面是让我们看他会和什么人联系,好好盯着吧。”
夜色笼罩整个襄阳城,洁净的青石地砖在院子里反射着月光。
“我不会嫁给他的,不会!他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我亲眼看见的,他就是个纨绔子弟,大家也都这么说。”华盖木怒吼着。
“你住口,住口!”夜风吹开了老人花白的头发,他努力扶住桌角支撑着虚弱的身体,“你苏伯伯的家教我是知道的,他不可能会是这个样子……不可能。”
“我还看见皇城司(宋朝特务机构,类似明朝锦衣卫)的人跟着他呢,看样子他得罪的人不少。”华盖木见父亲生气,低声说了一句。
“皇城司?......皇城司。”老人坐回椅子里,眉头拧在了一起,“原来是这样啊。”
“总之,我是不会嫁给他的,你要是逼我,我就......我就离家出走。”
“你敢!”老人回过神来,重重地拍着桌子。桌面上的茶碗猛地一震,倾斜了,茶水顺着桌沿流淌。
夜深,镂空的窗户洒下月光,地面上像是一片水银在流淌,细风吹进来,卷起床前的流苏一起一落。
丫头小翠望着收拾包袱的华盖木,插不进手,有些无措,“小姐,要不你带我一起跑吧。你跑了,老爷会打死我的。”
华盖木环视整个房间,仔细思索着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她想了一会,低头望着桌上摇曳的烛火,“应该差不多了,你不许去,我还得保护你。我爹不会打你的,顶多骂你一顿。况且,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回来的。”
“那你发誓。”小翠怯怯地盯着华盖木,轻轻说了一句。
“你个死丫头,还有没有大小。”
小翠退了一步。“老爷问起的时候,我总得说点什么。”
“你就说我出去散散心,很快就回来。”华盖木沉思了一会,“对,就这么说。”
说完华盖木将包袱搭在背后,打开窗户从二楼跳进了黑暗里。小翠叹了口气,愣愣地望着窗外的月亮。
“把剑给我丢过来,要快!”华盖木顺着窗口的大树爬上来,将头伸进了房间,把小翠吓了一跳。
四周越走越荒凉,华盖木心底也越来越慌张,前些天的兴奋彻底没有了。她看了看正在下沉的夕阳,加快了脚步。一群鸟雀被惊动,冲天而起,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天空俯视着她。她仰头看着那些振动着的翅膀,呼吸都变得焦躁,柔软的长发飘在风里也显得狂乱不安。
月亮终于悬在了天空,朦胧中一间小屋映入眼帘,华盖木握住剑柄,轻轻走了过去。屋子已经很残破了,月光透过屋顶的破洞射下来,在她白色的长裙上流淌,流水般汇进每一道褶皱里,柔软纤细的脖子也被月光晕出一层银辉,让人根本看不清她的样子。
小屋建在半山腰,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小路,看样子很久没有人走过了。山谷里都是矮小的林木,长势极好,渐渐就要将整个山地都淹没了。
华盖木靠在墙角,困意混着疲惫涌上来,她将头靠在墙壁上,闭上了眼睛。清冷的月光顺着没有窗棂的窗口投进来,照在她的头顶,她扯了扯袖子,将手拢进去,觉得自己就要睡着了。
马蹄声!华盖木心里狂跳,她仔细听了一会,那声音却猛地消失了,像是半路被掐灭了一样。屋外只剩下了风吹草叶的声响。她心里有了一丝不安,感觉后背发冷,她想起了听来的那些传说。屋外又响起了脚步声,断断续续的,像是有人在疾走,就在很近的地方。
“夭夭,金国不日就要南下,洛阳......危在旦夕......”低沉的话语带着极强的穿透力。
华盖木轻轻起身,将剑提在手里,慢慢向着门口靠近。
月光下,两个人影站在不远的坡地。
“大义分舵刚刚在顺昌城建立,你还要多费心,我已经调派了十几名八袋以上弟子过来,我也将传功长老风雨调了过来。”灰衣男子望着身侧的红衣女孩,继续叮嘱,“执法长老无妄听说你在,也要求过来了,看样子他很关心你啊。”
“帮主,我会用心的,那净衣派的事务怎么办?”夭夭微微低头,沉默了一会,“我把他当哥哥的。”
“他可未必这样想啊,大义分舵舵主的职位你先兼着吧,咱们现在人手不够,洛阳一旦失陷,顺昌城就是最后一道屏障,所以那里务必要经营好,听说金国已经派遣了很多细作潜伏过来了。”灰衣男子说完,猛地转身看着木屋,大喝,“什么人?”
待华盖木反应过来,一道人影掠起在半空。空中响起虎啸般的吼声,一股巨大的压力扑面而来。她甚至连拔剑的时间也没有,“啊~”掌风已经刮到了脸颊。
空中的灰衣男子终于看清了月光下露出的面容,“女人?”他想要撤力,已然来不及,掌力依旧拍在华盖木的肩头,她惨叫一声被震飞出去,口中的鲜血挥洒出一道令人心悸的弧线。
华盖木在极度虚弱中醒来,她望着坐在床边的女子,有些惊慌。
“不要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夭夭按住想要挣扎着爬起来的华盖木,“我叫夭夭,丐帮净衣派长老,门口那位是我们丐帮帮主占子,一切都是误会。”
华盖木沉默了片刻,轻轻问了一句,“这是哪里?”
“顺昌城丐帮大义分舵。”占子走进来,从她包袱里拿出路引,“姑娘怎么会出现在那里,襄阳可是很远的地方啊。”
听完华盖木的诉说,夭夭捂着自己的嘴巴,失笑起来,“原来是逃婚出来的呀。”
“我不回去了,我经常听人们说起你们丐帮行侠仗义,我......能不能加入你们丐帮呢?”
占子眼神里的灼人之气已经消失不见了,他微笑着将剑放在桌子上,“你先养好伤再说,我误伤了你,就传授你一套剑法作为补偿。”
二、云涌
一年后。
丐帮大义分舵,几人围在桌子四周,眼睛直直地盯着上面的地图,脸色凝重。
“漫云峰......漫云峰呢?”华盖木四周看了一眼,“这几天都没看见他人。”
“不用管他了,他来了也不会同意,咱们四个人同意就可以了。”传功长老风雨依然低着头,目光锁在地图上的白龙涡,“你是大义分舵的舵主,夭夭是净衣派长老,无妄是执法长老,加上我这个传功长老,他不同意也影响不了大局。”
“可是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夭夭抬起头来,有些忐忑。
“他才来几天呀?对这里还不熟悉,要不是帮主来信给了他九袋长老的身份,我甚至怀疑他是金国的奸细。”风雨站直了身体。
无妄看了看他,微微一笑,“此话严重了。”
“他进入丐帮一个多月,帮主就给了他九袋长老的身份,之后帮主杳无音讯。漫云峰说帮主去了洛阳打探金国的消息,可是你们相信么?”风雨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
华盖木犹豫着开口,“帮主曾经和我说过,大战在即,他得出去寻找志同道合的义士共同抗敌,然后他就去洛阳打探消息。”
“有没有可能帮主被金国人抓住了,威逼之下写的那封信呢?”风雨皱起了眉头,“九袋长老按帮规是有参与本帮重要事务的权力,几日前我们商议偷袭金国人的粮草,漫云峰可是都有参与的。”
“你怀疑是漫云峰将我们偷袭敌军粮草的消息发出去的?”无妄一脸震惊。
“我只是想不通,我们计划得那么周详,按道理不会全军覆没。”
“全军覆没是因为那本就是敌人设下的圈套,你们自己跳进去而已。”一个人影走进来,与大家的目光碰了一下,挤了进来将桌子上的地图扔在地上。
“漫云峰你干什么?”无妄大喊一声,“你疯了么?”
漫云峰缓缓从怀里抽出一张纸来,在桌面上摊开。泛黄的宣纸上用极细的墨线勾勒着山川地貌,赭色的山脉,蓝色的河流,红色的圆圈则是重要的关隘。
“这几日你就是去做这件事?”华盖木转头望着他,“这地图很详尽啊,你花了不少心思吧?”
漫云峰微微吐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是啊,另外我也要再次提醒你们,不要再白白派人过去送死,那些都是敌人设好的圈套。”
“那是我们丐帮弟子拼死得来的消息,你说是圈套?”风雨显得怒不可遏。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是没错的,可你见过谁会将粮草堆放在前线的么?”漫云峰扫了一眼众人,指着那个叫李村的地方,“粮草堆在顺昌城如此近的地方,等着我们去烧?”
众人一齐看着地图,没有人说话。
“我现在担心的是城里的将领们没有守城的决心,江面上停着很多大船,那些民工们还在全力打造新船。”沉默了一会,漫云峰低头指着顺昌城后的长江。
“那就要看刘锜将军是怎么打算的。”无妄拧紧眉头,“他是顺昌城最高的将领。”
“我已经和他谈过了,顺昌城里面部队复杂,很多将领都是从洛阳城逃过来的,带着对金国铁骑的恐惧。”漫云峰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刘锜将军已经派人将那些用来逃跑的大船一把火烧了,有拼死一搏的勇气,只是他也有难处。”
华盖木愣住了,“他是最高将领,整个城里的战士都听从他的号令,他能有什么难处?”
“将士们心中不安,带着惊恐上战场是不行的,而且咱们的兵力处于劣势,战场上往往靠的是同仇敌忾,将士用命。”漫云峰扭头望着华盖木,白净的脸上挂满苦涩,“现在首先就要激起那些将领们拼死一战的勇气啊!”
夭夭扯了扯漫云峰的衣角,“你说的每句话我都听懂了,就是不明白。”
漫云峰对着她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丐帮弟子也要训练起来,没别的办法了。”
第二天。
“怎么回事?”华盖木、夭夭、无妄一起走过去,站在风雨身侧。
传功长老风雨转过身来,“你们自己看。”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漫云峰站在场上正向着场下的丐帮弟子讲述一种劈斩,“不要练那些花架子,刀上没有力气,别说杀人,杀头羊你都做不到。战场上什么都可以用作武器,只要能杀敌,嘴巴也能咬死人。”
无妄皱了皱眉,“怎么能让他乱来,咱们丐帮传授武功都有规矩的。”
“可他也是九袋长老,我们也管不了他。”风雨挠着后脑勺,苦笑。
众人都对望了一眼,不再说话,都默默地看着演武场。
漫云峰静静地站在场上,战刀垂在身侧带着一道凄冷的寒芒。场下的弟子们安静地看着他,全无人声。
漫云峰猛地提气,刀锋挑起,一记纵劈,这一式刀法诡异,就要劈中刀桩的时候起了变化,刀口突然翻转,刀桩顿时被拦腰砍成两段。除了斩断的刀桩砸在地上,发出低沉的闷响,满场都是寂静。
“你们认得出他这是什么刀法么?”风雨回身望着众人。
见众人都在摇头,夭夭扯了扯无妄的衣角,“无妄,你是执法长老,也见多识广,你也不认识那种刀法么?”
无妄沉思了一会,仰头看着远处的天空,“我曾经和帮主占子一起去过军营,那种刀法都是兵士们在战场上杀敌累积起来的杀人手法。”
华盖木凝视着场上的丐帮弟子,思考了一会,“让他教吧。”
皓月当空,昆虫的鸣叫将夜色拉得更深。
房间里还燃着烛火,炭火上的锡壶呼呼冒着热气,茶的香气飘得到处都是。
“你这样很冒险,我并不赞成。”无妄望着烛火下的漫云峰,“而且,奸细的事情你也只是猜测。”
“现在这种时候,都是尔虞我诈,双方得到的消息真真假假,他们的奸细可以潜伏进来,我自然也能过去。”漫云峰舔了舔嘴唇,将茶碗端起来,轻轻抿了一口,“我还要大摇大摆地过去。”
“匹夫之勇!”无妄缓缓伸手将两人已经凉了的茶水倒进茶海,提起茶壶,将茶碗蓄满。腾起的茶雾飘摇着散开,像是一道水帘遮挡了两个人的面容,朦朦胧胧。
“金兀术是个自大的人,对于这样的人,就是送给他最想知道的消息,让他更狂妄自大。”
“可你为什么会告诉我这些?”无妄将茶壶放回炭火上,抬头望着烟雾中的漫云峰。
“因为我们是朋友啊,咱俩一起去,你知道我来这里时间不长,我能相信的人还不多,或者说相信我的人也不多。”漫云峰舒展眉头,笑了笑。
洛阳城。
大殿雄伟而寂静,奢华的廊柱和精湛的雕刻显示着它的庄严。
火盆上摆着釜甑,乳白色的羊汤咕嘟嘟地沸腾着,羊肉的膻香溢在四周。金兀术将小刀扎进一块羊肉,放在唇边吹了吹,塞进嘴里,边呼着热气边大嚼起来,脸颊锋利的线条随着咀嚼古怪地扭曲着。婢女急忙俯身过去,拿起酒壶将酒斟进酒樽中。他端起来猛灌一口,才抬头看着殿前站着的两个人。
“你们说顺昌城的将领们都在想着逃跑?这种消息我很早就得到了,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
“刘锜将军派我们过来打探消息,估计他自己也有撤退的打算。”漫云峰抬头看了一眼金兀术,恭敬地回话。
金兀术盯着漫云峰看了一会,将目光停在无妄的脸上。他将小刀伸进羊汤里面拨弄起来,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
大殿里静得可怕,只有小刀磕碰釜甑发出的声响,像是刮擦着人们的耳膜。
“你没有说完。”沉默了一会,金兀术吐出一句话,“我还在听。”
漫云峰迎着金兀术的目光,脸色有些奇怪,“连那些将领都在想着逃跑,我们这些人也只是想为自己找一条后路而已。”
“能告诉我你们是谁的部下么?”金兀术将小刀丢进了釜甑,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走下台阶。两旁的将领也都跟着站了起来,脸上凝着冷冷的颜色。
“我们是丐帮的人,不是军中的人。”漫云峰似乎听懂了那种声音里面的意思。
“原来是丐帮的人啊,你说出来才让我看出了你的诚意。”金兀术脸上的冰冷忽地没有了,嘴角拉出笑意,“区区顺昌城算什么,我一脚也能将它踢烂。”
两旁的将领们爆发出一阵无情地嘲笑。金兀术也不压制,待那些将领们恢复了安静,金兀术才开口,“你们还是回去,去告诉刘锜,让他早早投降,停止无谓的抵抗,宋朝能给他的,我双倍给他。”
金兀术一直将两人送到门外,他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
漫云峰跨上战马,回头望着身后的金兀术,“大王真的想要我如此回话么?”
金兀术轻蔑地一笑,“一个字也不许漏。”
漫云峰与无妄刚准备催马,金兀术望着两人的背影,忽然开口,“曳虹旗之正正。”
漫云峰望了望无妄,无妄也是一脸茫然,“什么?”
漫云峰刚想问,却看见金兀术已经转身离开了。
三日后,顺昌城。
华盖木抬头望着天空的月亮,停了下来,“你是有多无聊,八袋以上的弟子都问遍了,你是不是想多了。”
“这种事情开不得玩笑,我让无妄去了刘锜将军那里,我让你来也只是给我做个见证。”漫云峰走回来扯着华盖木,“金兀术猛地说出那句话,说明他也没有见过那个内应。”
华盖木嘟着嘴,拧紧眉头瞪着他,“你怎么不去找夭夭?她一直那么相信你。”
“我相信你,行了吧。”漫云峰杵在那里,显得有些无措。
“想起刚刚夭夭的表情就想笑,你说出那句话,她竟然追着你问是什么意思。”华盖木扑哧一笑,捂住自己的嘴巴。
“你笑得真好看。”漫云峰看着月光下华盖木几近透明的脸庞,怔住了。
华盖木愣了一下,低着头走开了。
“这么晚,你们怎么来了。”传功长老风雨打开房门。
“你不也没准备睡觉么。”漫云峰洒然地笑了笑。
风雨将两人迎进房间,随手关了房门,“有什么急事么?”
漫云峰在桌边坐下来,拨了拨桌上的灯芯,火苗跳跃一下,更亮了,“还是为了金国细作的事,我与华舵主商议了许久,理不出头绪来,想找你解惑。”
风雨望了望漫云峰,又看了看华盖木,“这也只是你们的猜测,况且即便是有,也未必是在咱们丐帮里面啊。”
“如果是在军中,那就更麻烦啊。”华盖木扭头望着漫云峰。
起风了,烛火开始在夜风中飘摇。
风雨走过去,将窗户轻轻关上,回头望着两人,“没有确凿的证据,咱们也不能随意猜测,寒了弟子们的心。”
“曳虹旗之正正!”漫云峰突然说道。
“振夔鼓之镗镗。”风雨脱口而出。
室内突然静下来,静得连烛火燃烧的声音都能听清。
漫云峰站起来与风雨互相凝视着彼此,两人的目光慢慢变了,冷冷的,没有了一丝感情。
漫云峰看见风雨将手缓缓向着腰间的战刀靠近,他将华盖木拉到自己身后,伸手扣住刀柄。
风雨看了看两人,突然一个转身,撞开窗户跳进了黑暗里。
“我去追他,你去告诉无妄,传功长老风雨是金国的奸细。”漫云峰喊了一声,也跳了出去。
“嗯,你小心一点啊。”华盖木跑出门外,又转身回来对着那个破窗户喊了一声。
夜色已深,整个顺昌城仿佛都在沉睡。夜风微凉,华盖木一人在安静的巷子里穿梭,风扯着她洁白的裙带缓慢地流动。她突然站住了,她感觉到了一种肃然的杀气从身后直逼过来,长剑已然出鞘。
“很警觉啊。”是风雨的声音。
待华盖木回头,一片刀光迎面逼来,完全看不清轨迹,就像猛然间就在她面前不到一尺的地方出现。霎时间刀锋激起的细风已经割到了喉间,华盖木在疾退中挥剑,想要磕开刀锋。刀剑交击,刀锋顺着磕开的方向再起,来得更疾!漫天刀光顿时笼罩了华盖木,所有的信心都在这一刻崩溃了。
冷冷的刀锋架在华盖木的脖子上,短暂的寂静,在华盖木的心里却像是永远那么久,“你杀了我吧。”
“别忘了,我可是传功长老,能躲过我的偷袭,让我意外。”风雨默默地看着她,“我怎么忍心杀了你,没有你我拿什么引来漫云峰呢。”
“他不会上当的,你做梦!”
“他一定会来的,我只需找一个地方,别人都不知道的地方,杀了他!”
清晨的阳光在树叶的缝隙中降下来,四周静得生寒。
“他已经收到了我的信笺,会不会过来等一会就知道了。”风雨将华盖木绑在大树上,堵住了她的嘴巴,“他会一个人过来的,从他看你的目光我就能知道。”
华盖木透过树叶的间隙,看见风雨闪进了不远处的破屋里。不一会,一个人影也缓缓靠近了屋子,树叶遮挡了那个人的脸庞,她心底不由地担心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华盖木双腿终于挣脱了绳索,从树上跌了下来,她的双手还被绑在身后,她努力吐出口中的棉布,轻轻向着那间破屋移动。
一阵声音传进耳朵里,似虎啸,似龙吟!华盖木看到黑暗的屋子猛地一震,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屋内溢出来,激起的劲风也割面。
“漫云峰......漫云峰是你么?”华盖木对着屋子喊了一声。
良久。
一个人提着刀从屋子跌跌撞撞走出来,身体有些摇晃,胸脯还在激烈地起伏。
“漫云峰!”华盖木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你......怎么在这里啊?”
“我有腿,当然能走。”华盖木有些生气,“我刚才叫你,你怎么不理我?”
“你......你喊我?”漫云峰惊异地瞪大眼睛。
“我就站在这里喊你,喊得很大声。”
漫云峰走过去解开她的绳索,“对不起......我,我没有听见。”
华盖木扭头看了一眼,她站的地方与屋子相隔不足两丈,没有什么声音可以压住如此近距离的呼喊。
战刀忽然从他手心滑落,他的身体重重地靠在华盖木身上,“我把他杀了,这件事先不要说出去,大战在即,我怕乱了丐帮弟子们的心。”
华盖木用力地搀扶着他,却看见他的眼睛里泛起一片可怕的空白,“你受伤了?”
“别说话,扶我回去......”
“真没想到风雨会是金国的奸细。”无妄坐在漫云峰床前,轻轻拍了拍床上的漫云峰,“也没想到帮主将降龙十八掌传授给了你。”
“他也只是传授了我一招飞龙在天。”漫云峰苦笑着摇头。
“晚上别睡得太死!”一个女孩的声音从窗外传进来,“夜里风大,关好门窗,不要让夜风吹进去,他已经受伤了,染了风寒我要你好看。”
“哎呦,我的大小姐,夜里我可是一刻也没合上眼睛呢。”一个男人粗犷的声音响起,“我只是个大夫,这伺候人的事我真没有做过啊。”
“我是花了钱的,你就要负责,我会随时抽查的。”女孩的声音里透着怒气。
无妄收回自己的手,“夭夭挺关心你啊。”
“你不要想多了,我只是一个伤者。”漫云峰愣了一下,“你很喜欢她,我看得出来。”
无妄扭头看着窗外的天空,长出了一口气。“有什么用啊......”
“净衣派是我们丐帮的钱袋子,整个丐帮的钱财得靠他们支持,都是些爱国义士啊,她一个小女孩操持这些也挺难为她的。”漫云峰仰头看着无妄,低低地说了一句,“如果你们以后在一起了,你会很享福的,她很会心疼人。”
无妄回头看了看漫云峰,淡淡地笑了一下,起身走了出去。
夜风拍打着支摘窗,发出浪潮般的声响,昏黄的烛火在夜风中起伏。
华盖木将漫云峰的手放在自己的怀里,继续削着指甲,烛火照在她的脸颊,脸侧细细的绒毛泛着一层金黄色的光晕。
“你不需要做这些的。”漫云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别动。”华盖木瞪了他一眼,小心地将那只手放进被子里,掸落了裙子上的碎指甲,又掏出他另一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低头削了起来。
“我这个人没有享福的命。”漫云峰扭头望着窗外的夜空,目光遥远而空旷。
三、惊起
微风轻轻扫着头顶的树叶,哗哗作响,摇曳的草色映在华盖木明亮的眸子里,浓得就像一团无法化开的墨绿。
她将身体半依在树干上,大风将她的秀发呼啦啦吹起来,和黑色的裙裾一起飞扬,就像随时都会随风去向很远的地方,“我以前怎么没有见过你?夭夭说你和我是同乡。”
漫云峰扭头望着远处,有些惆怅,“没见过也没什么不好。”
“你伤好些了么?”
“已经好很多了。”
“现在大家都知道你用降龙十八掌杀了金国潜伏在丐帮的奸细,只是有些难过,毕竟传功长老是金国的奸细还是让人一下子接受不了。”
漫云峰沉默着,没有说话。
华盖木走过来,好奇地望着漫云峰,“帮主为什么将降龙十八掌传给你?你进入丐帮这么晚,他不但破格提拔你为九袋长老,还传授只有帮主才能练习的降龙十八掌?”
漫云峰苦笑着摇了摇头,“他说丐帮需要我,他是这么说的。”
“吹牛!”华盖木瞪了他一眼,“不过,无妄说你的刀术是在战场上练出来的,咱们目前没有上过战场的人,这样看起来,帮主似乎说的也没问题。”
温暖的阳光洒下来,青翠的草地上流淌着一层金色的波光。
华盖木仔细地打量着漫云峰,看容貌他也就二十出头,看那双眼睛,却又藏着太多的东西在里面,看久了仿佛会让人陷进去,“帮主真的只传授了你一招飞龙在天?”
漫云峰与她对视了一会,低下头去,“你等我一会。”他说完,慢慢跑远了,一直在草地上寻找什么东西,随后他蹲下来摘了一朵红花,跑过来站在华盖木的面前,轻轻将那朵红花插进她的发髻中。
华盖木怔怔地看着漫云峰,她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一幕,她也是这样,将一朵红花轻轻插进那个小男孩的发髻中。她脸一下子红了,低下头。“他要是你多好啊。”
“你说什么?”漫云峰问了一句。
“没什么。”华盖木掩饰着内心的慌乱,背过身去。
远远的,一个人影跑近了,那身浅绿的衣衫扬起在风中,“漫云峰,不好了,金国前锋部队已经压过来了。”
漫云峰定定地站着,脸色依旧苍白,他将手里的狗尾巴草默默地扔到脚下的泥土里,淡淡地问:“来了多少人?”
“三千!驻扎在城外二十里外的李村。”
“不要惊慌,咱们不是已经练习了很多遍么?”漫云峰弯下腰,激烈地咳嗽起来,“无妄呢?”
“我以为你们在一起。”夭夭跑过来,与华盖木一起搀扶着他。
“等不了了,还是我去吧。”漫云峰痛苦地皱起眉头。
“还有我和夭夭呢,哪轮得到你这个伤员上战场呢。”华盖木斜眼瞥了漫云峰一眼,转身跑开了。
漫云峰伸手想要抓住那个女孩,可抓空了,只有清晨的阳光照在那里。
夜幕降临,寂寥的荒野上燃起篝火。
“你说这些宋朝人比咱们的人口多,为什么那么不堪一击呢。”一名哨兵起身往火堆里扔了根干木头,火星猛地升腾起来,映红了他消瘦的脸庞。另外两名哨兵只是沉默地凝视着篝火。静了片刻,那名哨兵突然指着顺昌城的方向,脸色凝重,“你们听。”
马蹄声响起,两匹战马踏着夜色缓缓走来,停在一箭之外。
一红一绿两袭衣衫在火光中闪动,华盖木张弓搭箭,弓弦在双臂间张开,箭头直指篝火旁的士兵。夭夭打着火把,保持着戒备。
被锁住的士兵咽了咽口水,站了起来,“你说,她能射这么远么?”两名哨兵跟着站起来,缓缓抽出战刀,遥望着月光下的两个女孩。
夭夭将夜风吹散的头发搭在耳后,对着华盖木点点头。软玉般的肌肤暴露在月光下,娇嫩得仿佛花瓣,令人不敢去触碰,生怕一碰,就忽地破碎开了。
华盖木拉起嘴角笑了笑,既骄傲又冷酷。她慢慢抬起手臂,箭头缓缓指向夜空。
“不好!”哨兵喊了一声,脸上露出了极度惊恐的神色,一种不好的感觉从心底升起。
箭头燃着耀眼的红光,掠过夜空,在半空炸出一片夺目的烟火。
哨兵们一起回头,背后响起喊杀声,无数帐篷被点燃了,哀嚎声四起,火光中都是人影在闪动。
清晨,微风将迷雾拉得稀薄。
丐帮大义分舵已经被舵主华盖木安排了简易的铺位,上面铺着干草和薄褥,受伤的丐帮弟子并排躺着,他们脸色有的蜡黄,有的铁青,有的苍白,一些低低的呻吟声还在显示他们活着。
此时的顺昌城,天空的乌云低得像是压在人们的头顶。
漫云峰看着窗外,不露半点表情,他知道这些丐帮弟子的伤口已经溃烂,没有药,对那些烂肉一割再割也无济于事,整个大殿里飘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烂味道。
细风掠过窗棂,就像有人在风中吹着低沉的胡笳,哀怨又忧伤。
“打仗就会有人受伤,这次夜袭还是很成功的,你也不要太悲伤。”漫云峰拍了拍华盖木的肩头,安慰她,“这一次打破了金国人不可战胜的神话,你们打得不错的,只是不知道夭夭能不能搞到药。”
“你要是没有受伤,可能就会好一点。”华盖木低头咬着自己的嘴唇,脸上都是失落。
见她垂头丧气,漫云峰岔开了话题,“真羡慕你是个女孩子啊。”
华盖木抬头望着他,“为什么?”
漫云峰扭头看着那些受伤的丐帮弟子,“男孩子长大后就要成为战士,勇敢地战斗,很多人都会死在战场上。”
华盖木一时不知怎么回应,只是眼神里的忧伤更浓了。
“如果有人敢动你一根头发,我就把他拴在马后拖死他。”漫云峰望着华盖木,嘴角掠起一缕微笑。
华盖木扑哧一声笑了,“你怎么那么狠。”
“你笑的时候很好看,以后多笑笑。”漫云峰望着华盖木,脸红了红,岔开了话题,“最近有弟子告诉我,有一些金国人一直在城外潜伏,看样子风雨被杀的事情他们还不知道。”
华盖木点点头,扯了扯他的衣角,“我来处理吧,你还有伤在身。”
夜已深,顺昌城外一处破屋。
三名全身皮铠的战士,蹲在屋子里窃窃低语。
“眼睛都亮一点,最近顺昌城里面的消息已经很难传出来了。”清冷的月光洒在首领脸上,他低声喝了一句,扭头看着屋外,“什么人?”
“丐帮大义分舵舵主华盖木!”一个声音从屋外清晰地传进来。
战士们都站了起来,战刀出鞘的声音被风带远了。
一个女孩缓步走进来,月光下的脸庞明净似玉,一缕秀发从簪子下钻出来,扬在风中,“说出内应,你们就能活着。”
彻骨的寒意笼罩了屋内的人。反应最快的战士猛地出手,他一个翻滚蹬地挥刀,这种刀术融合了草原上摔跤的技巧,快而凶狠。华盖木迎着那抹刀光,似乎也没有想着去闪避,只是浅浅地笑了一下。难以置信的事情就在她微笑的瞬间发生了,一道白光亮了一下,战士的头颅突然落下去,浓腥的鲜红色从喉腔冲上屋顶,那具无头的躯体还在挥舞着战刀与华盖木擦肩,撞到墙壁才无力地倒在地上。
“一起上。”首领大吼一声,踏步上前。可他看清了华盖木剑锋上的血迹,突然想要刹住脚步,但已经晚了。白光再起!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切进了他的身体,一股冰凉过后是激烈灼烧的感觉。他忍着剧痛抬头,惊恐地望着华盖木,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他很后悔,他小看了这个女孩,可是一切都迟了。
华盖木看着最后一名战士,剑锋落地。
那名战士看着这一幕,连挥刀的勇气也丧失了,他的双腿似乎没有了力气,一下子跪了下来,“我不认识内应,我只是个小兵,只是个小兵。”
华盖木转身站在门口,一袭白衣在夜风里张开,“你走吧,我不杀你。”
“嗖!”一支羽箭划破了夜的寂静。贴着华盖木的脸颊射向了她的背后,带起她的发梢。
华盖木回头便看见了那名战士惊恐的眼神,羽箭洞穿了他的头颅,高举的战刀从他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叮叮作响。
“华盖木,你找死么。”漫云峰骑马停在月光下,依旧保持着开弓的姿势,“战场上要么杀了他,要么就被他杀了,这个道理你不明白么?”
漫云峰将华盖木拉上战马,策马在月光下疾奔,两人的影子仿佛在月色如水的大地上飘着。在一处荒野中,他停了下来,站在荒地里望着远处的夜空发呆。
华盖木下马站在他的身侧,偷偷瞄了他一眼,那张白净的脸上被月光抹了一层淡淡的霜,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漫云峰转身望着华盖木,她那抹唇色透着微微的暖意,即便在清冷的月光下,也不禁让人怦然心动。稍后,他收回目光,叹了一口气,“你刚才差点......就死了啊。”
“你是......是在担心我么?”华盖木呆了一下,低下头去,轻轻咬着自己的嘴唇。
漫云峰扭头望着她,目光慢慢变了,变得很静,“我的家人都死了,我记得我母亲被金国人杀了,她的身体被拖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了半边。我父亲就抱着那半边身体,哭了整整一夜,像失去崽子的老牛那样哭嚎。”
华盖木用力扯了扯他的衣袖,因为她看见漫云峰脸上突然变得那么悲伤,像是陷在自己的记忆里面出不来。
漫云峰缓缓吐了一口气,扭头望着华盖木,“我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如果你出了什么事,华......你父亲该多伤心啊。”
华盖木看着那双眼睛,一种淡淡的悲伤混着一丝一丝清甜一齐涌上心头,“人不能总是悲伤,至少你现在有了很多好朋友。”
“你说得对,活一天就要高兴一天。”漫云峰淡淡地笑了,他大步走在月光如波的荒草中,“如果一个人的付出可以让所有人活着,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呢。”
华盖木看着月光中的那个人,那身漆黑的长袍在夜风中扬起,她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木讷的小男孩。
顺昌城。
“你早点睡。”漫云峰将华盖木抱下马,轻轻说了一句。
“漫云峰。”华盖木喊了一声,“谢谢你今天救了我。”
漫云峰回头,笑了笑,“不许再有下次。”
华盖木想要收回目光,却发觉是那么难。她慢慢向着漫云峰走过去,站在他的面前,却又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两人都微微愣了一下,华盖木突然紧紧抱住了漫云峰,漫云峰也使劲地抱住了华盖木,两个人就这么紧紧抱在一起,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就算天塌地陷,也只有他们两个人可以互相倚靠。
“夭夭。”漫云峰喊了一声。
华盖木转头的时候,也只看见一袭鲜红的长裙消失在了灰蒙的月色里。
一轮圆月半隐在云层里,铅灰色的云朵翻滚着布满整个夜空。
漫云峰站在城墙上,凉风袭来,吹起他的袍摆,有了一丝凉意,他将双手拢进袖子里,遥望着远处的地平线。
一个影子走在城墙下,朦胧的月色里,夜风卷起她的裙角,那袭红衣格外醒目。
“夭夭,你在这里干什么?”漫云峰对着城下的女孩喊了一声。
夭夭抬头望了望他,怔了一下,随后加快了脚步,向着远处走去。
漫云峰犹豫了一会,跑下城墙跟了过去。
“这么晚了,你上哪去?”漫云峰喊了一声。
夭夭转身停住了,瞪着漫云峰,“你又不是我什么人,你凭什么管我?”
漫云峰一下站住了,那身鲜红的衣裙映在他漆黑的瞳子里飘摇。
夭夭看着他,低着头轻轻走过来,站在他面前,“你......你生气了么?”
“没有。”漫云峰转过头去,避开了她的目光。
夭夭踏上一步,握住漫云峰的手,“对不起......我不想吼你的,只是,只是不小心就说出来了。”
漫云峰愣了一下,他抽回自己的手,低低地说了一句,“没什么的。”
“我已经道歉了。”夭夭低垂着脑袋,声音有些哽咽,“你还要怎么样?”
漫云峰转头看着夭夭,脸上看不出悲喜,“我没有生气,是真的。”
夭夭的耐心似乎到头了,她连退了好几步,指着漫云峰,边哭边说,“你对我怎么这么小气啊?你受伤了我给你买最贵的药,我连饭都不会做的人,为了给你熬药,我守了一夜。我给你绣了香囊,你却给了无妄,所有人都嘲笑我。大家都说你是金国的奸细,我那么护着你......我也只是想要你像对华盖木那样对我,这也错了么,错了么?你怎么那么小气,那么没有礼貌啊。为了你,我连死都不在乎,可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冷?冷得让我害怕。”
无论夭夭怎么哭,怎么喊,漫云峰也只是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夭夭,清澈的眼睛里映着漫天星光。
“夭夭。”沉默了一会,漫云峰走过去拉了拉她的手,“别闹了。”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微风扫过荒原,数不清的青草在风中摇曳。四周静悄悄的,静得连风掠过草尖的微声都能听见。无妄坐在草地上,他正小心地用青色的草叶编织一只蚱蜢,“终于完成了。”他将那只蚱蜢举在眼前仔细欣赏着,眉宇间尽是欢愉。
“什么完成了?”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无妄微笑着回头,夭夭一身浅绿色的长裙站在他的身后,正歪头望着他笑。
“送给你。”无妄站起来将编织的蚱蜢递过去。
夭夭接过来放在手心,那只草蚱蜢远远地看着竟然和真的并无二致,“你找我过来什么事?”
“夭夭......大战在即,要不......”无妄终于鼓起勇气,他深吸了一口气,“要不咱们一起走吧,什么也不管了,我们去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就咱们两个人,行么?”
夭夭诧异地望着无妄,她退了一步,“现在大家都在忙着为大战准备,你是执法长老,这个时候你不该有这种想法的。”
“跟我走。”无妄抓住夭夭的手腕,声音变得格外遥远,“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很害怕,无数次梦见你死了,就死在我的面前。”
“无妄,你弄疼我了。”夭夭挣脱了,她将草蚱蜢还给无妄,“我不会......不会和你走的。”
“是为了漫云峰么?”无妄望着掉在地上的草蚱蜢,低声问了一句。
听了这话,夭夭停下了脚步,“无妄,那日大战你去了哪里?”
“我......我看见你天天那么照顾漫云峰,不知道为什么,我很难过。其实你那么细心地照顾我的好朋友,我应该高兴的,可我心里不知为什么却很生气。我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喝了很多很多酒......”无妄努力了很久,才克制住了心底深处的那股心酸。
“无妄,谢谢你喜欢我,可是......我心里已经装不下别人了。”夭夭说完,小跑着远去了。
“夭夭,他不会喜欢你的,他的眼里全是华盖木,他就是为了华盖木才过来的,你这个傻子。”
“我才不在乎!”
无妄眼睁睁看着那个人影逐渐消失在一片草绿之中,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随后他一脚踏在那只草蚱蜢上,狠狠地碾进了泥土里。
四、兵戈
午夜,整个夜晚最冷的时候。
无妄从靠近城墙的一间小屋闪出来,四周看了一眼,才回头招出屋里的人。几个黑衣人对着他点点头,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无妄等了一会,才整理一下衣衫迈开脚步,刚走两步,他回身看着一个地方,停了下来。
“无妄,我是来拿我的香囊的。”夭夭缓缓走出来,站在月光下,“那是我的,我现在就要!”
“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里?”无妄沉默了一会。
“我不想和你废话,我只想拿回我的东西,那不是送给你的......不是!”夭夭将不是两个字说得尤其的重。
无妄顿了一下,他的脸在月光下更是苍白,“刚才你都看见了?也都听见了,对不对?”
夭夭看着无妄的那种目光,身体不由地颤了一下,“无妄,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怎么能是?”
无妄松了松衣领,让夜风灌进去,“夭夭,谁又不是为了自己的国家呢?如果你现在和我走,还来得及的。我们什么都不管了……我知道一个地方,人们都说翻过那座山,传说打开那里的一扇门,就会进入一个新的世界,只有咱们两个人。跟我走吧,求你了。”他望着慢慢后退的夭夭,缓缓拔刀,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却又挂着悲伤的泪。
“为什么啊?我们没有去抢占你们的土地,没有屠杀你们的国民,你们为什么那么咄咄逼人。”夭夭望着无妄手中的战刀,缓缓后退。她没有携带武器,她知道就算携带武器在无妄的面前也没有任何胜算,在那把战刀下,她和一只待宰的羔羊没有区别。
无妄并没有逼过来,他只是怔怔地望着夭夭,眼神迷茫得像个孩子,“我不管那些,我是义父养大的,他让我做什么我都要去做的。”
“不......不......话不是这么说的。”夭夭拼命摇头,但是无妄那个凶狠的眼神已经留在了她的心底,挥之不去。多年前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那些金国战士将人们的头颅挂在木桩上取乐,她看着自己的老师被一刀砍掉脑袋,无头的身体奔跑了很远才倒下去,他鲜血淋漓的背后,人们都在哭嚎中死去,天空中的太阳也被染得血红。
“看看你的这个国家吧,又能好到哪里去?那么多将领都是什么下场,很多人都以叛贼被诛杀,可是他们的一生都在为这个国家打仗啊,他们的父母兄弟都死在了战场上,他们又怎么会反叛呢?”无妄终于扬起刀锋,无声地逼近,“所以,这个国家也需要我们用鲜血来清洗,我们要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
夭夭突然停了下来,她呆呆地望着逼过来的无妄,脸上已经没有了表情,像是不认识无妄,突然间变得那么安静,清亮的泪水映着月光。
“夭夭,不要怕。”一个声音在她的背后响起,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孤傲。
夭夭回头,她看见那个熟悉的年轻人静静地站在月光下,手中的战刀闪耀着凄冷的寒光,“漫云峰。”
漫云峰缓缓压低身形,浑身的肌肉在那一刻收紧,复杂的攻势和防御渐渐融合在一起,只为凝结成这世间最凌厉的一刀。
“夭夭,你让开。”无妄刀锋扬起,低声怒喝,“我不想杀你。”
夭夭依然站在两人之间,她的声音变得沙哑,“为什么会这样?你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啊。无妄,你回头吧,咱们还和从前那样。”
无妄仰头望着远处的夜空,微微叹了一口气,“回不去了。”
夭夭回头望着漫云峰,“漫云峰,快跑啊!他是丐帮执法长老,你打不过他的。”
“我从小就在炼狱中长大,只有靠着凶狠才能在厮杀中活下来。”无妄的目光绕开夭夭,凝在漫云峰脸上,“而你,是从惨烈的战场上活下来的吧,从你大开大阖的刀术中我能看出来。”
“无妄,让她走,男人之间的事情就让我们男人来解决。”
“可惜,帮主只教了你降龙十八掌的飞龙在天,不然,我还真没有勇气与你一战。”
漫云峰撤了刀,苦涩地笑笑,“你还真是一个可怕的敌人。”
“你我的这场战斗就留在战场上吧。”无妄仰头叹息了一声,几个纵跃,消失在夜色之中。
“无妄也是金国的奸细,我们以前的部署不能再用了。”漫云峰来回踱步,脸色难看。
华盖木与夭夭对视了一眼,“他将大义分舵很多弟子也秘密调离了,也不知道调去了哪里,现在咱们这里还有不足三百人,怎么办?”
夭夭犹豫了一下,“金国人已经开始行动了,大军随时都会压过来。”
漫云峰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两人,“大事不决,帮主失踪,我会降龙十八掌,根据帮规可以暂代丐帮帮主之职。”
“可是,丐帮目前没有人真的这么做过,况且没有人见过你使用降龙十八掌。”
“所以,我需要你们两个为我署名。”
“你想干什么?”
“我要以丐帮代帮主的名义向丐帮各分舵发出求援信。”漫云峰深吸一口气,神色悲悯得有种即将死去的荒凉,“我们没有时间了......没有了。”
华盖木与夭夭惊疑不定地彼此对着眼神。
漫云峰将三人联名的信笺都装进信封,交到华盖木手上,“派最快的人去送,这个月底能到多少是多少。”
“如果......没人过来呢?”华盖木犹豫着开口。
“至少......我尽力了,这辈子都不会后悔了。”漫云峰拍了拍华盖木的肩头,眼神有些呆滞。
“我可以做些什么呢?”夭夭看着华盖木跑进阳光里,转头望着漫云峰。
“你的姑父是兵部的人吧,你去京城,为顺昌守军争取来长臂弓。”漫云峰回过神来,凝望着夭夭,“不要回来了,待在那里,还有什么需要的,我会派人联系你的。”
“你就是想把我支开,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夭夭斜了他一眼,撅起嘴巴。
“对付金国的铁浮屠,只能用长臂弓,刘锜将军申请了几次,均没有下文,你亲自去找你姑父,务必帮我们争取过来。”漫云峰皱了皱眉。
“长臂弓......”夭夭重复着这个名字,随后她盯着漫云峰的眼睛,“我可以去,但是你得答应我......不要死,等我回来行么?”
“谁想死啊,如果我要死了,就会向你道别。”漫云峰无声地笑了,满是苦涩,“快去吧,我得去找刘锜将军。”
“记住你的话。”夭夭笑了笑,跑了出去,“没有和我道别就不许死!”
大帅府。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都不算什么,我从军以来,就没怕过有朝一日会埋骨他乡。”刘锜一袭长衫站在院子里,背着双手,遥望远处的天空。
“我知道将军的难处,将士们心里惊恐不安,这样的士气上战场很凶险,你能压住将士们死守,也是百姓之福。”漫云峰上前一步,与他并肩,“只是我能提个要求么?”
“有什么你就说吧。”刘锜粗犷的声音多了份铁戈之气,“能做到的我不会推脱。”
“我丐帮弟子去打头阵,我希望刘锜将军带着那些将领们为我助阵,这些你能做到么?”漫云峰扭头望着刘锜消瘦的脸庞,话锋一转。
“你是想......”刘锜转身对上他的目光,那双眼睛仿佛是一潭澄清的湖水,忧郁的神色沉淀在湖底,“这是何苦......何苦。”
“国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我能做的也就这些,如果要后悔,也是将来的事情。”漫云峰洒然地笑了笑,眼神里却没有欢愉的意思。
“我能不能请求将军帮我一个忙?”走到门口,漫云峰停下来,回望着刘锜,“帮我保住一个人。”
“谁?”
“华盖木。”
金国即将南下的情报每天都在传回来,整个顺昌城都陷入恐慌中,平日里喧闹的街市变得冷清,人们就像站在悬崖边上一样惶恐不安。
三百名丐帮弟子静静地立在演武场,阳光中留下一片整齐的影子,庄严而肃穆。
华盖木站在台上轻轻扯了扯漫云峰的衣角,“不用太着急,也许他们正在来的路上。”
漫云峰抬头看了看天色,已过午时。他招了招手,几队战士小跑着过来,几十坛酒被抬进演武场,“没有时间了,不等了,金国大军已经开拔了。”
酒碗正在一一被斟满,所有人脸色微红,多了些威严和沉重。
微风带起他们的衣角,没有人说话,除了斟酒的声响,一片寂静。
“大智分舵舵主残阳领代帮主之令,携丐帮弟子五百三十名前来支援大义分舵!”远处有人高喊起来。
“大信分舵舵主星辰领代帮主之令,携丐帮弟子六百零七名前来支援大义分舵!”
“大勇分舵舵主叶小舟领代帮主之令,携丐帮弟子四百七十二名前来支援大义分舵!”
霎时,人影憧憧,上千杆赤色丐帮大旗遮天蔽日,一时之间整个演武场上尽是红色。人群沸腾起来,脸上满是狂热之气,华盖木似乎也被感染了,紧扯着漫云峰的衣袖,放声高喊,“他们来了,他们终于赶到了!”
几位舵主一起上台对着台上两人施礼后,站在他们身侧。
“能告诉我们你的打算么?”残阳看着台下的人群,将头凑过来,低低地问。
漫云峰看了看台下,战士们又开始为新来的弟子拿来酒碗,倒进酒,“顺昌已经成了孤城,后面是长江天堑,如若被围根本无法长守。顺昌一旦城破,我大宋再也无险可守,金兵长驱直入,国家就会生灵涂炭。”
几位舵主互对了一眼,不再言语。
“以前我不饮酒,也不会让部下们在战争前饮酒。但是今天我陪大家一起饮了这碗酒,因为这碗酒是送行酒,明日一战, 咱们中的很多人都回不来了,但是我们身后的国人会活下来,他们永远都会感激我们明天的勇敢!”漫云峰一饮而尽,亮了碗底,“如果我们死在了战场上,无论什么人......无论什么人都不能无视我们明天的光荣!”
傍晚时分,夕阳将云霞染得血红,仿佛有鲜血要从云层滴落。
丐帮弟子正在有序走出城门,走向各自的战场。
“城头可以看清整个战场,根据敌我情况挥旗很重要,比我们上战场的人更重要。”漫云峰叮嘱完,将三色战旗交到华盖木手中,走进了人群。
“漫云峰!”华盖木走出一段,猛然回头。
两个人的目光隔着匆匆闪动的人群碰了一下,又不约而同的侧头回避了。待华盖木再仰头,看见漫云峰缓步走过来,站在她的面前,她紧张起来,低下头不敢看他,感觉脸上滚烫滚烫。
漫云峰将华盖木揽在怀里,闻着她的发香。华盖木突然将漫云峰抱得紧紧的,仿佛她一松手,这个人就要消失掉,再也回不来了。
“当初你是应该嫁的。”漫云峰伸手擦去她的泪水,低低地说了一句,“国家到了今天的地步,即便是个纨绔子弟也会选择死在战场上。”
城门缓缓闭合了,华盖木急忙冲上城墙对着城下大声喊话,“漫云峰,我不后悔没有嫁给他,以后也不会后悔,真的!我等着你回来。”
夜已深,漆黑的夜空中,一轮弦月凄冷地悬在半空,将四周映得灰蒙蒙的。
“我听见你和华盖木说,红色的旗帜是撤退的信号。”残阳拨开头顶的伪装,将脑袋伸进月光里,“你为什么那样说?”
漫云峰低笑了几声,“你耳朵挺好。”
残阳尴尬地跟着笑,随后他扭头看着壕沟里面还在沉睡的丐帮弟子,“你是怕她不忍心挥舞红旗吧,两千多名丐帮兄弟......真的不能撤回去么?”
“你跑得过战马么?如果让我选,我宁愿选择面对着敌人死去,也不会让敌人劈开我的后背。”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我也不是怕死,怕死我们也不会来了。”残阳犹豫了一会,苦笑,“听你这么一说,我不再困惑了。”
一阵清亮的马蹄声划破了清晨的寂静,一匹战马自远处奔来,一袭红衣在风中招展。
漫云峰探出头去,看清了来人,“夭夭,你怎么回来了?快回去。”
夭夭翻身下马,将马向着顺昌城赶走了。她跳下壕沟,拉着漫云峰的手,微笑,“我不相信你的话,我是来盯着你的。”
“这不是闹着玩的,快回去,”漫云峰拧紧眉头,瞪着她。
夭夭摇了摇头,恢复了往日的神气,“就不走。”
漫云峰刚想开口,神情却忽然凝住了。
壕沟里面的人们都感受到了大地在震动,仿佛有什么可怕的怒潮正在逼近。漫云峰探出头去,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迈开双腿,正在拼命向着这边奔跑。他的身后紧紧跟着的是黑压压的骑兵方阵,骑士与战马均是一身重甲,显然金兀术一上来便动用了令人闻风丧胆的铁浮屠。
漫云峰认出了那名少年,是丐帮大义分舵的一名弟子。那时他为了在大义分舵舵主华盖木手中得到潜伏金国的机会,在百人比拼中轻松夺下代表胜利的红花,当时他也只是平静地笑笑,脸红也不红。此时他也看见了壕沟里的漫云峰,他兴奋地扬起了手里的信笺。一柄战刀从他瘦弱的胸腔透出来,他被举起在半空,他用尽全身的力量瞪着漫云峰,骄傲地笑了笑,终于松了手,那些信笺散在了风里。
“终于来了。”漫云峰低声说了一句。
铁浮屠是金国当之无愧的第一骑兵,漫云峰迎着那支骑兵的攻势,只觉得骑兵带过来的风都割脸。他也被这支不可一世的重甲骑兵震撼了。
顺昌城头,华盖木终于挥动了那面绿色的战旗,那是迎敌的信号。
埋伏在壕沟的丐帮弟子掀开伪装,纷纷拿起手中钩镰枪、长杆铁锤,紧张地等待着最佳时机。
铁浮屠五匹战马连接在一起组成横队,那些高大的骏马和它的主人们完全笼罩在威严的重甲下,强横的冲击力是他们致胜的关键。那些骑士们根本不用挥舞刀枪,他们就像山崩中的巨石一样推进,碾压着阻挡他们的一切。
漫云峰率先发动了攻击。铁锤准确地砸在战马的蹄腕上,战马虽然也被重甲笼罩着,但雄沛的力道依旧砸断了马腿。战马嘶鸣一声栽倒了,连接着的其它战马也被拖拽着降低了速度。
更多的战马或被砸中,或被钩镰枪划断马蹄,战马疼嘶着直立起来,摔下了背上的骑士。铁浮屠的冲锋被拉开了,落地的骑兵们瞬间就被埋伏在壕沟里的丐帮弟子拖进了壕沟,无数兵器劈头盖脸斩下来。
漫云峰虽然一击砸中,可是套了精铁护腕的双臂依然被震的酸痛。一柄长刀从战马上直劈下来,凶狠有力。他急忙侧身避过,刀锋贴着鼻尖斩落,在胸甲上擦出火花。他顾不得酸痛的手臂,奋力挥起铁锤砸向那名骑兵,被砸中的骑兵哀嚎一声栽倒在地,失去了战斗力。
漫云峰转头去看周围的情况,丐帮弟子们都在奋力搏杀,不时有战马被壕沟里的丐帮弟子划开了肚子,拖着其它骑兵掉进了壕沟,铁器碰撞的声音猛然大了起来。他知道那些铁浮屠只是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要不了多久,后面的骑兵就会反应过来。
顺昌城头突然人影绰绰,接踵摩肩。无数长臂弓被抬上城墙,满耳都是齿轮转动的声响。
“放箭!”刘锜抽出佩刀,指向天空。
无数箭簇呼啸着离弦,这些巨大的箭簇掠过天空,直直地射向战场。巨箭力道极大,箭路笔直,来不及躲避的重甲骑兵们呼嚎着被巨箭带离马背,钉在了地面上。很多战马也被巨箭穿透,嘶鸣着拖扯巨箭想要逃离,撞翻了更多骑兵。
漫云峰跳上一匹无主的战马,挥刀斩断连接的绳索,一抖马缰向着远处高地观战的金兀术掩杀过去。
正在挥剑厮杀的夭夭看见这一幕,她喊了一声,却没有得到回应,她随即脱离战斗,跳上一匹战马,跟在漫云峰身后突进。
两人一前一后,向着山坡疾奔,宛如两片刀光,划开了冰凉的潮水。
随着金兀术举刀,有人吹响了号角,低沉而悠长的号声在天地回荡,声势惊人。
随着号声,战场上的形势忽然大变。金国发动了总攻,无数骑兵方阵高速向着顺昌城碾压过来。
华盖木遥望战场,似乎闻到了那些战马带过来的浓腥味。她站在城头,看着那些还在奋力搏杀的丐帮弟子,他们在金国铁浮屠一次次碾压之下,所剩无几,此刻在那些渐渐逼近的黑色浪潮中,宛如滔天巨浪中的一叶小舟。
“如果情况不好,挥动那面红旗吧。”她想起漫云峰叮嘱她的话,“那是撤退的信号。”
她望着正在向着山坡冲锋的两个人,知道那两个人已经撤不回来了。她犹豫了好久,终于举起了那面红旗,在风中挥舞。
看见她的红旗,苦斗中的丐帮弟子们毫不迟疑地放弃了所有敌人,他们纷纷跃出壕沟聚拢在一起,怒吼着向高速逼来的骑兵大阵发起了冲锋,无论身后的敌人如何掩杀,也不回头。
金兀术身边的十几名护卫一起催马,向着漫云峰迎了上来。
领头的两名骑兵同时挥刀,根本不顾胸前暴露的巨大空门。那是一种搏命的打法,只有死亡,没有胜利,但却将胜利的机会留给了后面的战友。
漫云峰默默计算着敌人的距离。自己手臂舒展开刀锋所能达到的长度,敌人即将到达的位置,他都计算了一遍。
两片刀光同时斩落,带着刺耳的风嘶。
手臂已经蓄满力量,漫云峰奋力挥刀,笨拙的铠甲拖慢了那名骑兵的速度,战刀深深陷入那人的护颈,抽刀的瞬间便有鲜血喷涌。
错马过后,漫云峰再次回刀斜劈,敌人斩过来的刀锋被强硬地拨开了。
漫云峰手中的战刀猛地走直,刀锋刺穿了迎面骑兵的胸甲,那名骑兵闷哼一声,落下战马。
剩下的骑兵看着地上死去的战友,心底升起一股凉气。他们怒喝一声,攥紧长刀,向着漫云峰发疯地攻去。
漫云峰一刀迫开缠斗的骑兵,一个旋身,刀锋勾出一道炫丽的圆弧再垂直上撩,冷冽的刀光突然跃动起来,宛如一支逆天而起的羽箭!
没有人看清这一式的变化,漫云峰微微后仰的身体刚好避开敌人斩落的刀锋。
金属撕裂的声响尖锐且短暂,刀锋划过铠甲,一溜火花过后,刀锋破开铁片串制的银线,顺利地切开了对方的头颅。
那人身体倒地的瞬间,漫云峰再次带马贴近,战刀借着马速的力量悄无声息地翻转,快速向着另一人的胸腔挥斩。
那人来不及悲痛,也来不及做出任何动作,只得疾速躲避,沉重的铠甲虽然能够保护自己,却也拖慢了他的速度。他躲得快,刀来得更快!几声清脆的声音传来,刀锋划过,铁链串制的护颈虽然阻止了断头的危险,可强烈的痛感仍清晰地传来。
那人顾不得疼痛,他的身躯在坚硬的铠甲中绷的铁直,沉重的铠甲让他没有办法像对方一样灵活,他只能紧握手中的长刀,以静止来应对对方的变化。
夭夭一剑逼停后面跟来的骑兵,手中的长剑撕裂了空气,肃杀之气顺着刺耳的风嘶弥漫,明亮的剑光掀起一片片犀利的弧线。
四名骑兵完全被剑影笼罩了,他们发起的攻势都被夭夭强硬地阻断了,只得携手进入防御,再也无法顾及前方的漫云峰。
漫天剑光在空气中飘转,每一剑都带有万千变化。四名骑兵渐渐不敌,但依然凭借坚硬的铠甲努力支撑。
“叮叮当当”金属激烈地撞击,短暂又急促。
长剑劈不开那些坚硬的铠甲,不时有一溜火花在骑兵身上闪耀。随着剑锋压力的变化,他们身上的甲片开始有了不同程度的缺口。
“夭夭,快走!”漫云峰斩落一名护卫,对着夭夭大喊,“再不走,就要死在这了。”
“我不走!我走了你怎么办?”
几名骑兵虚晃一枪,抖转马头,想要撤出与漫云峰的缠斗,前去攻击夭夭,待他们刚想踏出战圈就后悔了。
漫云峰带马逼近了,刀锋一闪,强横的刀势准确地封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们本能地举刀想要截断攻势,漫云峰的刀却在最后一刻起了变化,刀锋几乎贴着他们的铠甲游走,惊恐中他们一起催马向后退走。
漫云峰知道夭夭的压力正在成倍增加,她的呼吸已经很急促,他必须尽快结束战斗。
金兀术望着慢慢靠近的漫云峰,默默地弹了弹刀锋,发出一阵清亮的嗡响。“越是锋利的战刀,越是容易折断啊,这个道理他难道不懂么?”
无妄默默地从高处看下去,丐帮弟子们都在怒吼着倒下,漫云峰也陷入了苦战。他又看了一眼,夭夭那身红衣一直都在脑海里闪啊闪。他感觉到胸口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像要撕裂他的胸腔。
“无妄,你的拳头握得很紧。”金兀术扭头望着身边的骑士,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在担心什么?”
“义父。”无妄松开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都是深深的指甲印。
“你的心乱了。”金兀术举刀指向还在厮杀中的两个人,对着身后的贴身侍卫下了命令,“你们去杀了那两个人,我不想我的儿子心里有了羁绊。”
“义父,让我去吧。”无妄猛地催动了战马。
无妄一身重甲,带马悄无声息地逼近了。
漫云峰猛地回头,只看见一道身影掠起在半空,战刀纵劈直下,雄浑的力量似乎要将整片天空都划开。
漫云峰猛扯马缰,战马嘶鸣着转向,在恰好的一瞬间避过了斩落的刀锋。
无妄一击不中,想要收刀平削,忽然听见了清亮的风鸣,眼前是一片迎面逼来的铁灰色。他已经没有时间撤刀了,在凛寒的刀光下,他才明白,漫云峰一直都在隐藏着真实的实力,因为这看似平常的一刀,根本没有给他留下任何机会。
无妄凝视着刀锋上的一线铁光,灰青色的刀锋还残留着血红的颜色,他仿佛看见那抹鲜红要从他雪白的胸膛里涌出来。
强劲的南风从荒原上汹涌而来,壕沟里的干草被点燃了,熊熊烈焰被风拖曳数尺之远。雄壮的战马嘶鸣着停下铁蹄,不愿靠近,骑士们也被浓烟迷了眼睛,无法做出有效的判断。短暂的阻滞为宋军赢得了宝贵的时间,更多的巨箭穿透迷雾射进战场,浓烟被带起无数漩涡。
丐帮弟子们怒吼着挥刀,他们的刀总能轻易地刺进敌人铠甲最薄弱的地方,带出鲜血,精准且凶狠!仿佛演练了无数次。一名骑士带马侧冲过来,座下的战马忽地直立而起,像烈火中的怪兽。腾起的两蹄重重地踏在一名丐帮弟子的身上,携着千斤的重量。那名丐帮弟子立刻倒下,“咯咯”几声脆响,骨头被碾得稀碎。那名骑士并没有停下,他在丐帮弟子不断崩溃的防御中高速推进,九尺长的大刀在人群中横扫,所过之处一片哀嚎。
一支长矛掠过天空,向着正在挥剑的夭夭直飞过去,似一道闪电。
“夭夭!”漫云峰喊了一声。他在绝不可能的瞬间撤刀,掷了出去。
空中的长矛被漫云峰掷出的战刀斩断了,矛头的力量并没有消失,依旧向着夭夭直刺过去。
刘锜将军遥望着整个战场,随后他扭头看着身侧的将领们。那些将领脸憋得通红,握紧的拳头上,乌青色的血管在阳光下微微跳跃。他意识到,部下们的血勇被丐帮弟子们不顾生死的搏杀激发了。
他抽出腰间的硬弓,弓弦引满,一支响箭拉起啸声刺入了云层。顺昌城城门突然大开,无数骑兵一涌而出,旋风般向着战场疾奔,沉雄的进军号角压住了长臂弓齿轮的声响。
金兀术遥望着潮水般逼来的大宋骑兵,厉声大喝,“迎敌!”他似乎想要以此来震慑那些宋朝人不要太放肆。
大宋骑兵们狂风般席卷而来,他们都被丐帮弟子惨烈的战斗鼓舞着,他们已经忘记了生死,只想着纵马奔腾,再奔腾,去碾碎阻挡他们的一切,一直冲到天和地的边缘。
太阳还没有落下去,月亮也升腾起来,弯弯的月钩隐隐泛着武器的银色。
矛头贯穿了夭夭的身体,刺在草地里。长剑在她手心里滑落了,她的身体痛苦地舒展开来,像是一个圣洁的图腾。她转头望着漫云峰,脸上挂着一种难以描述的笑容,她张张嘴没有说话,一抹鲜红从她身体里涌出来溅起血花,她缓缓栽倒在满是红色的夕阳里。
“夭夭!”漫云峰望着那个慢慢栽倒的女孩大喊。
无妄趁着漫云峰分神,一刀斜劈过来,直取他的肩膀。漫云峰手里已经没有了刀,他微微侧身,肩膀一沉,对方的一刀就落空了。无妄刀锋再转,对着漫云峰的胸口一个纵劈,带起风声!本能让漫云峰举起双臂,用坚固的精铁护腕去格挡。金属轰鸣的声浪骤然响起,压住了人们的怒喊声。
无妄强横的刀势虽然被他格挡住了,但是刀口的力量已然透过了精铁护腕压在了他的身上,他的左臂分明已经断了,无力地垂在身侧。无妄看着这个曾经最好的朋友,心头却是一寒,那双漆黑的瞳子里,已经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刀锋再也没有遇到阻挡,直直地刺入了漫云峰的身体,从后背透出来。无妄忽然看见漫云峰抬起了头,冷冽的杀气扑面而来,他缓缓抬起右手,短暂蓄力后,一掌拍在无妄的胸口。半空中的乌云开始翻滚起来,龙吟虎啸般的喉音在四周弥漫,宛如一条看不见的蟠龙正在升起。
无妄顿觉胸口一热,身体就像没有重量般地飞了出去。
金兀术看着这一切,他调转马头,叹了一口气,“无妄,咱们已经失败了,走吧。”
无妄踉踉跄跄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浑身是血的漫云峰,爬上一匹战马跟了上去。刚走几步,却感觉到身体里一股强大的力量在翻腾,冲击着他的五脏六腑,那种撕裂的痛楚让他无法呼吸,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每一处器脏都在破裂,他的视线开始模糊,鲜血从眼睛、鼻子、嘴角流出来,他苦笑了一下,软软地栽下马去,“亢......龙有悔!你真是个骗子。”
漫云峰已经感受到了大地在震动,他抱起夭夭走在马流中,怀里的夭夭已经没有了呼吸,她的手臂无力地垂下来,轻轻摇晃,“不要怕,咱们就要回家了。”
“我要去救他,我要去......救他。”华盖木遥望着夕阳里的那个人影,疯狂地大喊。
“这是漫云峰留给你的,如果你看了依然想过去,我不拦着你。”刘锜将一个盒子递过来,“放开她。”
华盖木打开盒子,是一本书,降龙十八掌几个大字格外醒目,里面夹着一封信,她颤颤巍巍打开信:丐帮拜托了!下面署名:苏桓。
“对不起,我现在要向你道别了!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我竟然......抱不动你了。”漫云峰停下脚步,他站在那里遥望着远处的顺昌城,安静而悲伤,像一个女孩子,“你问过我为什么喜欢穿黑色的衣服,因为这种颜色可以掩盖鲜血,其实......我也会害怕。”
“漫云峰,我看见你在哭了,我看见你在哭!”华盖木遥望着远处的那个人,崩溃的泪水透着隐隐的月光,像清晨凝结的第一滴露水般清亮。
“如果你踏在万马奔腾的战场上,你就会发觉自己是有多愚蠢!”刘锜安静地站在城头,深邃的目光凝在远处的战场上。
“他的血已经流干了,你去也做不了什么了。华盖木,你是他为丐帮留下的火苗。他们是这个国家的英烈,而你……是这个国家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