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客栈虽然有一个气派的名字,但其实不过是雍州地界一间名不见经传的小店。何况雍州偏远,壤接边塞,民风剽悍,实在是比不上“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富饶江南。
客栈牌匾上的字已很模糊,勉强认得出“江湖”二字。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霜,谁也看不出它当年神气活现的样子,显然它的主人对修缮这事显得兴趣缺缺。
门两旁挂着一幅联语,“日暮君何往?天明我不留”, 其字飘然写意,苍劲有力,已有大家风范。
客栈的老板是个姓白的女人。外人都叫她白老板,而店里的伙计都叫她老板娘。大家都很尊敬且喜欢她,虽然老板娘时常很凶,但她实在是一个好人。
江湖很大,有些恩怨情仇实是无奈之举,而因之流落江湖的人何其多。
江湖客栈的每一个伙计都是老板娘收留的人。他们本无家可归,但后来这里成了他们的家,这客栈也因他们有了些起色。
老板娘自己说,她年轻时也是江湖上顶漂亮的女侠,追求她的人可以从城东门排到西门,但最后却因为一个混蛋耽误了十几年青春。
当然,这是老板娘在一年除夕喝醉后吐露的。第二天她警告所有伙计最好什么都不要记得,但大家私底下都在讨论那个混蛋是谁?
这天太阳照常升起,阳光从窗户、门缝里钻进来,好照亮每一个角落。
“吱呀、吱呀”,楼上走下一位神情慵懒的妇人,怀里抱着一只白猫。妇人眼角虽已有皱纹,但岁月后风韵不减,想必她说的不是假话。
“这楼梯该修修了。”妇人暗忖,她看向窗外,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
“青牛,去把门打开。”
“好嘞!”被唤作青牛的大汉应道。
青牛当然不是他的真名。在这里安家的人都会有一个上不得台面的新名字。意在告别过去,亦可躲避仇家追杀。
青牛拉开门栓,推开门,放门外满天阳光进来。阳光争先恐后地涌动,激起无数灰尘飘然而动。
老板娘皱眉,“再洒点水。”
说完她环顾四周,一应伙计都在忙碌着,不过好像少了一个人。“侯六,李小子呢?”
一个精瘦的男人道:“还在睡呢,要叫他起来不?”
“算了,让他睡吧。他这个年纪,正是睡不醒的时候。”
东边院子,李雨亭才刚醒。他揉揉眼睛,伸了一个懒腰,“太阳真大啊!”
李雨亭却是他的真名,他说是为了不忘记过去,他有一个不寻常的过去。大伙儿都没有问过,这里都是有故事的人。
大堂,一桌子围了十几个人。李雨亭到时,大家都已经吃了起来。
“早啊!”李雨亭打个招呼,坐下抓起馒头啃了一口。
一个二十上下的妙龄女子白了一眼,道:“都日上三竿了,还早,你羞不羞?”
“红草姐,你别笑我了。”李雨亭讪笑道,大伙儿也都跟着笑。
“行了。”老板娘发话,“李小子,你吃块点,吃完带些给老黄。”
老黄是个马夫,负责照料客人的马。平时也帮着砍柴挑水。他不太和大伙儿说话,喜欢一个人在那发呆。但大家都担待着,老黄只有一只手。
“老黄,我给你带早饭来啦!”李雨亭远远喊道,人已经到了院子里。
老黄搬一把椅子,坐在院里晒太阳。阳光照得暖洋洋的,很舒服。
李雨亭也搬一个小凳子坐在老黄身边。李雨亭能和老黄说几句话,而且也愿意。
“你看我做啥?”
李雨亭双手撑着下巴,眼睛闪亮,“老黄,你真是高手?”
老黄泼浪鼓似的摇头,“什么高手,我就是一个牵马的。”说完往衣服上擦去油渍,躺在椅子上不说话了。
“可他们······”
老黄闭上眼睛,挪挪身子,放了一个屁,然后又躺好,很享受的样子。
李雨亭失望,但也无奈,老黄不合作,他也没有办法。
看着老黄脸上稀稀拉拉的胡子,李雨亭心想,老黄若是拾掇拾掇,还真有点江湖侠士的样子。
一声吆喝打破幻想,“李小子,来客人啦!”红草摇摇喊道。
“哎,来啦!”然后嘴角噙着笑,慢悠悠走去。
在刚才的幻想里,老黄白衣胜雪,骑着雪白没有杂色的大马,纵意江湖,惹得无数仙子侠女频送秋波,而老黄背着剑,策马越过他们,背着夕阳,头也不回······
是夜,侯六吹灭了蜡烛,然后爬上床。夜晚静悄悄的。
忽然,李雨亭问道:“六哥,老黄真是高手?”
侯六迷糊地说:“我看是。”
“可我每次问他都不承认。”
侯六轻笑:“高手总是要面子的嘛!”
“那他是为什么来这的?”
侯六一愣,道:“谁知道?不过一定有比他还高的高手。”
西房。
“荷花,老板娘她对老黄很特别啊!”
两个少女吹灭了灯在闲聊。
“老板娘对我们每个人都好的。”
“不是那种好,是那种好···哎呀,说不清,反正就是不一样。”
荷花吃吃笑道:“我看是你对谁动了什么心思吧!”
红草俏脸一红,捏了荷花一把,“我跟你说真的呢!”
荷花继续笑,“我又没开玩笑。”
“你还笑······”
随后两个人扭作一团,笑着打闹起来。
夜深了,突然所有的声音都没有了。只有月亮挂在天上,静静地看着众生。
“老板娘,进贼啦!”荷花突然惊呼。
大家都赶快围过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啦,怎么啦?”
荷花指着厨房,“你们自己看。”
大家往里一看,果然被翻得乱七八糟。大家都转头,盯着侯六。
“看我干嘛!又不是我干的。”侯六虚着眼。
“真的?”
“你们什么意思?老板娘收留我后我就改过自新了,还能做这下贱的事!”
“行了。”老板娘转过身,“我们相信侯六。红草,清点一下东西,回去睡吧。”说完便果然上楼睡去了。
侯六看着其余众人,说:“行,你们不相信我,我证明给你们看。”说完也飞身走了。
晚上,侯六早早地候在屋顶。屋上风大,侯六缩缩身子,恨恨道:“小子,别让我逮到。”
突然,厨房前闪过一个黑影。侯六精神一振,轻轻跃下屋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侯六看着还茫然不知的黑影,嘿嘿一笑,待他转头时一掌拍晕。“这下被六爷抓到了吧!”
大堂,大家都围着一个少年。
“老板娘,我看把他交给官府吧。”
老板娘摆摆手,示意先问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
“李雨亭。”少年倒也配合,老老实实答道。
“为什么偷东西?”
“饿。”
老板娘看着少年面黄肌瘦的样子,叹了一口气,“红草,去给他下碗面。”
荷花看着狼吞虎咽的少年,问道:“你爹娘呢?”
李雨亭神色一黯,道:“死了。”
荷花吐吐舌头,歉意的道:“对不起。”
反而是李雨亭自己往下说,“他们是张经中杀的。”
众人神色一变,那可是一个大高手。
“我一定会报仇。”李雨亭眼中充满恨意。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荷花问道。
“不知道。”
“留下吧”,老板娘突然道,“这客栈虽然不大,但加一双筷子还是可以的。”
“这······”李雨亭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这什么呀!”青牛说,“大家都是被老板娘收留的,大家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李雨亭红了眼睛,看着周围一张张陌生的脸,打心底里温暖起来。
十二月到了,朔风“呜呜”的吹起来。今年冬天来得特别迅猛,人还没反应过来,拳头大的雪花就迎面砸下来了。
年关将近,人们都匆匆赶回家,和家人团圆。客人渐渐稀少,客栈也悠闲起来。
“这天可真冷啊!”李雨亭哈口气,搓搓手。
大堂里大家围着一个炭盆取暖。这鬼天气,每个炭盆可真难熬过去。
“呼--”门忽然被打开,寒风猛地灌进来,大家都打个多索。“侯六,快关门。”
侯六抹去身上的雪,脸色有些凝重。“张经中要来了!”
大家愕然,纷纷转头看向李雨亭。李雨亭却一脸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
“就三天后,带着几十个帮众,取道雍州,往南边去。”
“你听谁说的?”老板娘问道。
“街上丐帮弟子都在说这事,想必不假。”
大家沉默下来,有些担心地看着李雨亭。老板娘刚想说些什么,李雨亭站起身,到东院去了。
老板娘叹了一口气,“侯六,这两天你看好这小子。”
“知道了,老板娘。”
李雨亭走到老黄处,推门进去。老黄在抬头望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雨亭坐在老黄身边,无比认真道:“老黄你教我武功吧!”
“甚么武功?”
李雨亭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我的仇人就要来雍州了······”
老黄闻言眼里闪过一丝怜惜,但依然道:“我不会甚么武功啊。”
李雨亭猛然抬头,看了老黄一眼,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连门也忘记关上。
老黄看着李雨亭消失的背影,眼里尽是挣扎之色,连风雪涌进来也忘了。
三天后,雪下得更大了,几乎叫人睁不开眼睛。
雍州城外忽然出现了一批人马,个个威猛无双,一看就是好手。
打头的人看上去不过四十岁,披着裘衣,神情轻松。“大家加把劲,过这雍州,再南边就不冷啦。”
随行的人精神大振,都喊道:“帮主英明!”
张经中哈哈大笑,大手一挥,继续向前行进。
突然,这批人马都停下来。因为他们前面站着一个人。
这是一个老人,穿着破棉衣,背后背着一个破布包,最奇怪的是,他只有一只手。
“喂,老头,想死吗!快些让开。”一个大汉就想冲出来,解决这障碍。
张经中扬手把他拦下来,他感觉这老人并不简单。“老丈,你为何拦我们的路?”
“你是张经中?”
张经中哈哈一笑,以为这老头知道自己名号便怕了,“不错,正是区区在下。”
“那这路岂是你的,我站在这,何来拦路之说?”
张经中闻言大怒道:“嚣张,不知好歹的家伙。”然后示意手下上前解决这人。
老人一笑,“我一直都这么嚣张”。说罢取下布包,里面竟然是是一把锈迹斑斑的剑。
“原来是道上的朋友”,张经中冷笑。他看着面前的老头,忽然觉得有些眼熟,但一时却想不起来。摇摇头,把这想法赶出脑外,然后森然一笑,“上!”
身后七十二骑如虎狼一拥而上。
老人单手持剑,眼中有些怀念。看到冲来的人,老人剑指,一夫当关!
谁也想不到这衰老的身躯内竟蕴藏如此强大的力量!
呜呜风声!泠泠剑声!雪花!剑气!
老人在人群中穿梭如飞,灵动至极,手中剑如臂使指,剑光交错,泛着冷光,使人分不清雪中剑,最后流成雪中血。
老人拄剑,背后风雪大,只余七二贼尸!
李雨亭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大雪,心里难以平静。他回头,侯六正在假寐。
他突然站起来,侯六的声音倏忽响起,“你去哪?”
“关窗户。”
李雨亭走到窗户边,想要关紧一些,但他的手却在不住的抖动。最后他蹲下来,把头埋在双膝之间。
侯六暗叹一声,走过去拍拍李雨亭的肩,安慰道:“小子,千万不要冲动。我们绝不是他们的对手。”
李雨亭抬起头,眼中落下热泪,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侯六从未见过李雨亭这副样子,不由得心中一软。“虽然我们现在打不过,但是可以先去打探一下情报。”
李雨亭擦擦眼睛,神情有些茫然。
“和我来”,侯六一把拉过李雨亭,然后便冲进门外风雪里。
等两人到城外是,便只见老黄傲然持剑而立。
二人目瞪口呆。
老黄凛然睁眼,见是李雨亭二人,松了一口气。他本想向二人打个招呼,身子却不听使唤,倒到后面雪里去。
“老黄······”
老黄睁开眼,看到老板娘坐在旁边,眼睛有些红肿。
老板娘看到老黄醒了,忙抹抹眼睛,“别动,躺好。”
老黄只好乖乖听命。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大概是差不多了。”
老板娘听到这话,又险些落下泪来。
老黄突然想到李雨亭,问道:“李小子呢?”
“和侯六请大夫去了。”
老黄苦笑,但也没多说什么。“有些饿了。”
“我去让红草煮碗粥来。”
看着老板娘的憔悴面容,老黄一脸自责,“我对不起你,当年是,现在也是。我就一混蛋。”
老板娘拉着老黄地手,脸上涌出难得的温柔之色,“别这么说。”
两人都没有说话,就这么安静待在一起。
突然,外面一阵吵闹,原来李雨亭回来了。
“大夫不在家,侯六去李员外府上请了,我赶不上,就先回来了。”
老黄没有说话,老板娘满脸悲戚。
李雨亭脑中轰然一震,然后跪在老黄床前。
屋外雪花从很高很高落下,它飘啊飘,在路上遇见了许多同伴,一齐来迎接一个伟大的灵魂。
后来老板娘告诉大家,老黄真是很高很高的高手。
但二十年前,老黄和剑神叶沧笑在黄山对决,但被斩去一臂,之后便隐姓埋名起来。而老板娘则跟着老黄一齐隐居。从哪之后,雍州便多了一座江湖客栈。
老黄死后,大家把他葬在城外剑飞峡,老黄的剑也葬在那里,坟前立了一块碑,上面只有三个字——黄郁泱。
只那以后,老板娘又变回了原来那个慵懒的妇人,只是会偶尔抱着猫看着窗外发呆。
每年清明,老板娘都会带着大伙儿去剑飞峡看看老黄,敬一碗酒,烧一陌钱。然后大伙儿站在旁边,陪着老板娘和老黄聊天。
“老黄,最近店里客人多起来啦,可别担心没钱给你买酒啦······”
“老黄,你走了后没人看马啦,但还好李小子会帮帮忙,虽然笨手笨脚的······”
“老黄······”
剑飞峡的风很大,大家都被风沙迷了眼,不停地用手揉,眼睛都红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