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4日星期日,峨眉山,多云。
01
清晨,一串急促的敲门声,把我从梦中惊醒,那声音之于这铁皮房子的简陋,简直具有摧枯拉朽般的震撼,以至迷迷糊糊的我第一时间竟想到了,土匪打劫。
当然不是,那是好心的旅社老板在挨户砸门叫醒客人,要是想登顶看日出的话,现在就得起床动身了。我在黑暗中翻出手机,按亮屏幕,那时的时间还不到凌晨5点。摸摸脑门,不烫了,还有了些与寒夜厮守后的冰凉。这是好兆头,只身体还有些虚,但上这样的山应没问题——我这样地给自己打着气,不过掀开两层薄被的刹那,还是被铁一般的冷撞得打了个哆嗦。
峨眉山初夏的凌晨,空气依旧冰冷得能凝出霜来,我将背包中所有能穿的衣裳都套上,还止不住地打着哆嗦,恨不得想要把人家的棉被披着出门。
黑暗中上山的人们,三五成群,倒也热闹,大部分人早有准备,都穿着统一的军大衣,那是在雷洞坪租来的。我没有这样厚实的装备,只能小跑着热身。山路上这个钟点爬金顶的游客,多半来自太子坪,所以人却也不算多,而小跑着的我,渐渐地超过了队首,一头撞进前路的黑暗之中。
一个人去面对这黑漆漆的山,静悄悄的路,却有些心虚,再想起前日的士大姐“资源丰富”的“歹意”说,就更觉脊背发凉了。好在,那路并不算长,没转过几道弯子,也就将开始吁吁带喘时,就到了金顶索道站。
到了那里自不用再担心早起的猴子和熊瞎子了,那里的宾馆酒店鳞次栉比,就像是个小镇。
02
显然我来早了,金顶上的小镇,还没来得及从酣梦中醒来,街上是无人的空寂,让我感觉似乎时间很漫长,而峨眉山不动声色又无边无垠的冷,已一层层爬过我的薄衫,猫捉耗子般玩味舔舐着我身上的热量,我也只能以疾走的运动方式来与它抗衡,希望能多挺些时间,直到天明。
金顶酒店的门口,深井一般的黑,有一个烟头在空中慢悠悠地吸阖着,那让我感到惊喜,走近方见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裹着大衣,挺着大大的啤酒肚站在那里。在这样的黑暗和孤寂中,两个同类近距离偶遇,似应该打个招呼会好些,我于是没话找话地问他,“金顶还远吗”?他具有先到者的心理优势,很自信地说“这里就是”。
但这里显然不是我要去的目的地,而我又不知该如何措辞我要去的地方,便又问他,“往上走还多远”?烟头亮了一下,就像是思考擦出了火花,而后黑暗中传来慢条斯理地回复,“不远了”,语调略带些鲁西南的口音。
“一个人爬上来的”,烟头发问了,。
“太子坪上来的”,我说,。
“了不起”,烟头又闪烁了一下。
我想告诉他,太子坪其实很近,近得不好意思得此虚荣,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说了句,“还行,还行”,便与他告辞,继续向前方的黑暗中奔跑了。对于坐着缆车舒舒服服上来的人们,这一道的辛苦原就是可以忽略的,又有谁会在缆车上去在意,那个太子坪的远近呢?
穿过小镇,再而上,有笔直而宽阔的甬道通往至高的地方,一级一级地登上永无止境的石阶。于黑暗中,一个模糊的高大影像渐渐清晰,原来我爬向的那个至高的地方,端坐着一座巨大的佛像。
这个发现让我惊奇,我知道在我行进的路上,会遇到那座有名的四面十方普贤金像,但我实在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就遇到了他,因为那里其实便寓意着终点。当然,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那佛像竟如此伟岸巍峨,如此大气磅礴,就仿佛,天宇之广重,都集于他的身上,而我不过是路过他身边的,翁嗡飞着的蚊蝇。
知道普贤菩萨是“十大愿王”,而我是否也该留下些心愿,托付一下呢?我停下脚步,非常认真地在自己乱七八糟的心愿中,翻来覆去地挑捡了许久,总都觉得难于启齿。因而,也就捋着四边层层点燃的长明灯,双手合十装模做样地转了三圈,这时间没有人,我也怕自己转错了方向,让菩萨笑话,便又再反方向转了三圈。
而后,颤颤巍巍地长跪在金像前的蒲团上,心满意足地磕下三个头。
03
金像后,是华藏寺的大雄宝殿,其一侧有甬道,通向更高处的万佛顶,那里有一座观景平台,也就是峨眉山海拔3077米的绝顶了,峨嵋山金顶的标志——金殿,就坐落在那里。
明万历年间,妙峰、惟密两位禅师来峨眉礼敬普贤时,曾发下宏愿,铸三大士金像于名山之上,并加以铜殿覆之。
这两位敢发大誓的禅师,却也手眼通天,从西蜀藩王那里募集黄金千两,于是分别在峨眉、五台和普陀上铸造了铜殿。而峨眉山铜殿的屋顶上,更是通体敷金,峨眉金顶就此得名。
那座金碧辉煌的庙宇,虽是千金换得,却敌不过金火相克的宿命,早早便也消失在了时间的灰烬里。其实,即便是如今的金殿,也是1972年大火之后,再建的产物。据说那次大火损失惨重,峨眉山成片的冷杉、草甸被毁不说,始建于东汉,复建于明的华藏寺,更被烧得荡然无存,多少经书、字画、佛像、古建,付之一炬,简直就是浩劫。
04
上到了万佛顶,再无更远的地方留与我暖身奔跑,而此时天色尤重,金顶上的风,更是刚硬猛烈。
于是不得不到金殿后身找地方避风,那里早有了一群男男女女的学生,各个裹着大衣挤坐在山墙边的石阶上。一打听才知道,他们都是成都在读的大学生,是昨天一个白天,连同大半个晚上从万年寺爬上来的。
那是我昨天想走的线路,因而多问了他们几句。他们虽很是疲惫,但仍愿意七嘴八舌地给我讲一路上的奇闻。那些奇闻还很新鲜,一句说出尤能溅起一片欢笑,然后相互揭露一个又一个让他们笑死的糗态。
听着那些近乎传奇的经历,让我惊奇又羡艳。惊奇于他们走了我想走却没敢走的路;羡艳于他们有这样的年纪,可以自在地呼朋唤友,可以肆意地行走于白天黑夜之间,可以在这样的天气里一道蜷缩在这道冰冷的高墙之下,却欢笑依旧。
和这样的年纪相比,谁人能不老。
天渐亮了,游人渐多了,万佛顶上却下起了垂天大雾。雾,在山间劲风卷裹下,稍纵即逝地变化着,曾一瞬间甚至了然全无,能让人们看到山下城镇依稀的灯火。但那也只是一瞬间,当人们喜悦的欢呼,还未结束,更浓的流云汩汩而来,瞬间吞没了远处的气象台,和近处的金刚嘴。
如此,人们的欢呼更像是心中的希望与这山间流云的角力,人们为舍身崖撂起面纱而欢呼,为四面普贤金像豁然重现而欢呼,更为那迷雾遮蔽之外或已跃然而出的红日而欢呼。
华藏寺一侧,是有“银殿”称号的卧云禅院,进去参观,不想里边还开有斋饭。正愁这餐早饭怎么解决呢,于是要了三个馒头、一碟咸菜、一碗粥,不要以为我多能吃,那馒头实在是太袖珍了,起先要了一个,拿到后便又追加了两个,味道真不错,甜的。
禅寺山门外有一幅楹联,读来似很适合当下心境:
有感即通千江有水千江月;
无机不破万里无云万里天。
看着是眼前浓雾遮蔽,不见今时今地的日出,但今日的日出与昨日的日出不会不同,峨眉的日出和泰山、黄山上的日出也不会不同。我们起个大早奔赴此地,不也只为见识当时当下的风景,而当时当下的风景是什么?那不是我们能选择的,那是自然赋予的奥妙。只我们被来看日出的心愿给障住了,如你真能跳过这道心障,还有什么遗憾可谈呢?
风景,那不是处处皆是吗?无云是风景,有云也是。
好了,吃饱了,喝足了,心中的那片雾霾也散去了,我也可以轻轻松松地去看看,“万里无云万里天”的峨眉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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