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南西
今天,下班出地铁口有个流浪歌手在唱《小芳》,我停下来,听着听着,又想起了父亲。
小时候,有一回,父亲遇事不顺,便改了名。于是我嚷着要改名,他一脸好奇地问我:小芳,这个名字不好听吗?
我嘟着嘴:以前同学都叫我小芳,现在她们开始叫我大芳,以后她们就要叫我老芳了,想想都可怕!
听完,他便是哈哈大笑,跟我说,小芳这个名字如何好,可是我就是听不进去。
那会儿,改名这件事便在心里种下了。
到了初中,我咋咋呼呼地跑到他面前说要改名,他还是一脸好奇地问我为什么。
这回,我终于有了像样的理由:每次有男同学遇见我,无论何时何地就开口《小芳》这首歌,自己唱就算了,还怂恿身边的人唱。你想想,一群人唱,看我害羞脸红,他们就唱得更大声更欢乐,这太令人尴尬!
他又是哈哈大笑,抱着我说:你不知道,“小芳”在我年轻那个年代是大家的梦中情人,他们这是喜欢你。
梦中情人?这谁稀罕啊,我还是听不进去,铁了心要改名。
到了高中,他叫了一个风水先生帮哥哥改名的时候,我又跑到他面前,郑重其事地说改名这事,他还是一脸好奇地问我为什么。
我一脸委屈:你想想,人群中只要有人叫一声“小芳”,前面就有成千上万的“小芳”回头。我这个“小芳”太普通了,太微不足道,要被人群淹没。我不愿意普通,也不想被淹没。我不要成为成千上万的“小芳”,我要做自己的“小芳”,我想要一个受人注视的人生。
这回,父亲听完之后若有所思,不急不慢说:女孩子普通一点好,普通的人生更容易幸福!你听,歌词里唱“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当时取这个名,就是希望你能像歌里唱得那样——好看善良。
可我根本听不进去,充满个人主义色彩地说:听听,你和其他人都一样,要求人家长得好看还要善良,这要求太高了。事实上,我长得不好看,没有大眼睛,没有辫子,还要背负“善良”这个品质,我觉得我不是真善良,这是打我的脸吗?!
听完,他又哈哈大笑:小芳姑娘,你平时都看什么书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接受了普通的名字,成为普通的小芳,过普通的生活,向往普通的幸福。于是改名的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说起来,我让父亲开怀大笑的事还真不少。有关他的事,我居然开始要追溯到童年去寻找。
原来他早就离开了我。永远的与我别离。
这个父亲节,我又回去了,回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小村庄。
我还是没有勇气走他的坟前去看看。原谅我吧!
我在夜里深深地躺在黑暗之中,听着一座村子的雨声,想着父亲的脸,几次入梦,又几次转醒。
两年前的一个雨天,父亲就静卧在这个村庄,葬在那个叫不出名字的山头,寂静地,永远地。
不知为何,此后,时光在我面前飞逝。我瞬间衰老。一开始就是猝不及防,紧接着就是大张旗鼓。像极了一朵悲观的花,还未来得及开放便要枯萎。春天一过,急着凋谢;风雨一来,就要腐烂。
他最爱的人变成另一个模样。难怪在梦里,他经过我时,竟也认不出我来。
梦里,我一个人走在通往村口的那条小路上,看到父亲蹬着脚踏车,笔直地朝我这个方向赶。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肩上,脚上,大朵大朵地开着。我从没见过如此年轻的父亲,身穿白衬衣,俨然一副少年的模样。我停下来,刚要张口大喊他的名字,他嗖的一声消失了。
我在梦里哭了,醒来,一张脸淌满了泪。再想捉住这梦的时候,梦却早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侧着身,瞪着一屋子的黑暗,我是在什么地方呢?这连我自己也有点儿弄不清楚。
我起来拉开窗幔,一缕清光透进来,风灌进来,身上裙子上的花,一朵朵摇曳着。
那会儿,我心底竟生出一丝慰藉来。还好还好,在他最后的一眼里,我不曾长大,不曾老去。仿佛我还是那个穿着碎花裙,一脸笑容,小步跑到他怀里撒娇的小女孩。
我又想到,当我童年还没有离开故乡的时候,每个夏天的早晨,我都在坐在家门口等着父亲。
终于在八岁那年,几年未见的父亲蹲在我面前,将我一把揽进怀里,抱着我离开了那个小村庄,还记得他说:“以后我们都在一起!”
我从一个有植物照耀的小农村到了一个有霓虹灯的大城市。
说起来,习惯睡懒觉的他居然每天开始早起,骑着一个烂单车,载着我和哥哥去上学;总爱偷偷地塞一下钱给我,大手大手买新衣服给我,下场就会被妈妈骂,因为买菜钱没了,因为隔年衣服就小了;还会偷偷地带着我去吃麦当劳,和我打暗语保密,像个孩子一样;不然就是扛着我去看马戏团表演看电影,打牌赌博的时候,带着我;出省拿货的时候,带着我;应酬的时候,带着我;想起来,十多岁了的我,还坐在他怀里呢。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父亲几乎形影不离,他把一个父亲最完整的爱给了我。曾经的浪子开始像个父亲了。
其实,我常常梦见他。
有回梦见,在那个陌生的山头上,我站在一个墓碑前,墓碑上没有名字,没有照片,方圆百里没有人,我在夜色里去向不明。于是我开始挖土,从清晨到黄昏,将十指挖出鲜血,最后挖出一堆白骨。我蹲坐在地上,不敢挣扎,只是全身发抖,泪如雨下。最后回首的那一眼,阳光下的墓碑闪着光。
不然就是在年三十的时候,一家人都围着一桌子的菜准备起筷,却找不到父亲。这时的桌子上,有一双筷子永远摆在一只空碗面前,那注定成为我生命中最大的空缺。这样的情景总在提醒,父亲的离去。这难以言说的悲伤,深深地,永不能释怀。
每回醒来,我极力地压住内心情绪,使自己的心静了下来。
允许自己悲伤,允许自己哭泣,允许自己把父亲再想一遍,允许自己用文字,把父亲再写一遍。这样他便能再活一遍。
我便起身推开窗户,朝漆黑的黑夜看出去,望向远方,依稀看到一个与无数个看起没有什么不同的夜晚,我独自跋山涉水穿过城镇,人群,高楼,田野。在离家越来越近的时候,走向那一排矮小破旧的老房子,穿过灯光下的走廊,走向那一扇门——熟悉又陌生的那一扇门。我推门而入,父亲坐在家中,正泡着茶,抬头冲我一笑:“小芳,你回来了。”
——我的父亲 6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