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茨威格短篇小说《贵妇失宠》的时候,我总是被作者对人物的心理描写所吸引,忍不住想摘抄下来,便有了这篇文章的由来。
这篇小说主要讲述了18世纪法国路易十五时期一个摄政两年之久,拥有统治法兰西权力的贵妇被剥夺权力之后放逐庄园的故事。主人公德·普里夫人对权力有着极强的欲望,长期的执政也使她沉迷于被仰视和奉承之中。她举止轻佻,工于心计,以戏弄别人为乐,自以为是整个国家、整个巴黎的中心。过于高傲的她在接到放逐命令的时候还不相信敌人已经获胜,她以为流放只会持续几天,等到民众怒气平息,国内饥荒缓解,那些在朝中拥有权力地位,视他为主人的“朋友”定会使她蒙召返京。临走前她还在想象自己的突然消失会轰动巴黎,所以在到达古尔贝宾的第一天,她欢乐依旧。
然而当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她开始感到一丝阴暗郁悒的情绪袭来,“仿佛从暖洋洋热烘烘的空气里跳进冰凉的冷水之中”。第一次在没有谄媚者的殷勤巴结、邀宠者的礼品、请愿者、情人们、朋友们的争宠夺爱中醒来,她开始感到空虚和惊慌。信使并没有带来她想要看到的消息,她感到内心烦躁不安。她想自欺欺人,可惜很不成功。当第二个夜晚来临的时候,作者对德·普里夫人这样描述道:“她急匆匆地从一个房间快步走向另一个房间:在所有的房间里都是一片沉寂,犹如一头凶恶的野兽蹲在那里,豢养了多年,因为没人在这里走动,她害怕这头凶兽会向她扑来。地板吱吱作响,打开书籍,会发出响声,一碰到钢琴的琴键弹出一个哀兮兮的声音,钢琴就发出可怕的呻吟,就像挨打的孩子在哭叫,所有的一切都抵制着这个入侵者,在黑暗中牢牢地团结在一起。”作者用细腻的笔触生动形象地把德·普里夫人的心境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让读者在看的时候也仿佛置身其中,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到了第三天,德·普里夫人的焦躁不耐已经全然失去控制,孤独把她击垮,她变得狂野难测,她已经全然不顾及自己的高贵形象了,她只想知道宫廷的消息,在冒着狂风骤雨骑马驰骋三个小时,眼睛什么都看不到,双手发僵握不住缰绳后才肯疾驰而归。“她让使女帮她脱去一身湿衣,又躲到床上,像发寒热似地等待着,牙齿咬着被子。”终于信使来了,“她不再装模作样,而是贪婪急切地用指甲撕开封印,就像饿汉剥去果皮一样。”然而无论她怎么找,都找不到自己名字,反而看到了敌人顶替她的职位的消息,一瞬间,她浑身哆嗦,猛地从床上跳起,在信使面前也顾不上害羞,就这样半裸着身子,用热狂的手飞快地写了二十封信,给国王,给各位大臣,给伏尔泰,给她的秘书...所有的信都只求一件事:回到巴黎,返回世界,救出她逃出孤独。
在塞一大把金币给信使,嘱咐他就算把马骑死也必须连夜赶回巴黎之后,她又赶快上了床。她浑身发冷,猛烈咳嗽,躺在床上直愣愣地凝视着前方,等待着时间的流逝,等待着她的希望,然而她终究还是明白,“在巴黎,人们对请求者和请愿者是没有多少时间的”。 “屋外急雨不停地喧腾,她浑身发冷,就仿佛自己浑身发抖站在外面,犹如那株灌木树丛无助地伸开手臂。”她感到绝望,命女仆召来神父,“她只想听人说话,只想听见人的声音,犹如筑起一道堤坝,抵挡那孤寂汇成的大海,她在那里眼看就要被淹死。”可是等到神父一走,那沉默的重负似乎以加倍的分量直压在她身上,仿佛她不得不独自一人扛着这高高的天花板,独自一人抵御着向她逼来的沉沉夜色。“现在,她像鱼儿似的被抛到孤寂的岸边,拼命挣扎,乱蹦乱跳,痛苦不堪。她浑身发冷,又浑身发热。她摸摸自己的身体,吓得缩回手来。她的身体是那样的冰冷,似乎身上所有感官的暖意都已冷却,血液稠稠的,像冻胶似的在血管里涌动,仿佛她在这里已经变成自己的尸体,安放在这寂静铸成的棺木之中。”对德·普里夫人而言,这种绝望的感觉是前所未有的,她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对于另一个人可能意味着什么,因为她从来没有孤独过,她始终把身边的人当成空气对待。现在她终于知道,就是这些被她当玩具的人给她滋养,载负着她在社交场上纵横畅游几十年。然而,尽管她是知道的,但当她遇到那个身材高挑、手脚笨拙粗野,眼神透着傻气的农家少年——神父的侄子以后,她又开始为有一个人被她弄得失魂落魄,在她面前低三下四,态度谦卑,一副哀告乞求的神气而感到心旷神怡。于是她又用像往日一样布下骗局,引诱这个年轻人成为了满足她欲望的玩具。在相处三天以后,年轻人成为了她的情人。但是很快她就对这个年轻小伙子感到厌烦,从巴黎传来的只有使她恼火的消息,她以一种被埋葬的人同样的感情充分意识到,没有人会听见她的声音,她完全无奈地敲击着她孤寂的栅栏。她渐渐地对那个年轻人感到反感,甚至痛恨自己竟为了不致在孤寂的泥潭中淹没而向那种粗鄙的小民伸出手去。她开始不断刺激他,折磨他以获得快感。终于,小伙子愤恨地举起两只拳头猛然间像两块坠落的石头砸在她身上,不停地、使劲地打。
是的,就这样,德·普里夫人自己把她最后的玩具砸得稀烂。
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活像一只被人驱赶而死的野兽。“夜色已渐渐涌入房内,可她没有感到,因为夜晚悄悄来临,它不像正午,放肆地透过窗户往里瞧。它像昏黑的涓涓细流从四壁涌出,把天花板举向虚无之中,把所有的东西都不声不响地冲到它那悄无声息的洪流之中。等她抬眼张望,黑暗已围在她的四周,一片沉寂。只有在什么地方有只小钟滴滴答答作响,无休无止。窗帘叠在一起,是那样阴暗黝黑,仿佛有个可怕的精灵躲在后面,房门不知怎地消失在墙上,整个房间团团封闭在黑暗之中,犹如一口钉死了的棺材。任何地方都找不到进口和出口,到处都没有界线,可又到处都已封死,一切似乎都向人逼了过来,空气的压力越来越大,结果只能喘气,不能呼吸。”
其实啊,每当看到这种细致的描写时,我总是眼神游离不定,无法像正常看书那样一行一行看完,就是直接一扫而过。可是总要忍不住回来细细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再读一次。我深深感叹于作者的文笔,当我在描写一事物的时候,我总是懊恼不知如何下笔,我想,能够这么细致地把人物心态和环境融合在一起表现出来的,一定是对生活有着细致观察的人。
德·普里夫人的命运到这里已可想而知,但是,在面对这注定的败局之前,她总是还想着要再挣扎一番。“她又有了一个目的,她不愿在这里悄然死去,活像一只野兽,待在一个角落气绝身亡。她要死的富有英雄气概,具有传奇色彩,犹如古代的那些女王。她的一生曾经灿烂辉煌;所以她的辞世也应该如此。应该再一次激起成千上万浑浑噩噩的人的赞叹。在巴黎不得有任何人预感到,她在这里痛苦万状地沉沦,为孤独和失宠所刺死,为未能实现的权利欲所焚毁。她要用一出死亡的喜剧来欺骗众人。”于是不久以后,在古尔贝宾开始了一种新生活,庆典一个接着一个,一个小小的村庄似乎变成一座战地兵营。府邸苏醒过来,所有的窗户灯火通明,豪宅光彩夺目,傲气凌人,生气蓬勃,欢声笑语,好戏连台,乐声悠扬。德·普里夫人把她在摄政时期榨取来的千百万金钱,大把大把的恣意挥霍,不断举办着奢靡的盛会。但她仍不满足,她想要的是成为众人的焦点,她渴望扰乱世人的安静,于是,她开始在众人面前预言她的死亡,她以为,她的死亡一定可以把她的名字再次提高到难以忘怀者的行列中去。她还特意地请一位年轻的诗人为她订写一个剧本来表现她的“女王尊严”。
最后,在她自己预言的十月七日这一天,她做好了一切死亡的准备,把自己盛装打扮,再把她生活的道路上碰到的最后一个人也欺骗了。之后,她想象着当她离开人世以后,使者快步如飞,国王大吃一惊,整个法兰西惊愕不已...一想到她在死之前还能再欺骗他们,她就觉得死很轻松。好了,现在,她还要带着微笑死去,她绝不让别人看到她的痛苦,喝下毒药之后,她等待着死神来临,微笑着,微笑着,微笑着...
但是死神不容欺骗,它摧毁了这个笑容。当人们找到德·普里夫人时,她的脸扭成一幅狰狞的怪相。而且,可笑的是,这场表面看来欢快无比的壮丽戏剧,对她辞世之日的神秘预告也是徒劳。关于她自杀的消息传到巴黎时,正好大家正好在看意大利魔法师的表演。她曾预想的轰动整个法兰西的结局,现实中只不过是大家稍稍有些激动、惊讶,而几分钟之后又被遗忘。在法兰西,人们对她如此罕见的结局所表示的兴趣没有持续多久,她竭尽全力表演的一台令人难忘的戏终归还是白费力气...
作者在小说最后说道,“因为世界史容不得擅自闯入的来客,它亲自遴选自己的主人公,把那些不召自来的人们无情的斥退。谁若从滚滚向前的命运之车上掉下来,谁就再也赶不上它。”其实现实世界里,也有不少人为别人的情绪所左右,像德·普里夫人一样。别人若是追求她,她就美丽,和才智之士在一起,她就才华横溢,有人向她谄媚,她就傲气冲天,若是有人钟情于她,她就坠入爱河。向她期望越多,她的给予也就越多。在孤寂之中,没有人看见她,和她说话,也没有人听她说话或追求她,她就变得丑陋、愚蠢、无助、不幸。她只有在生活之中才变得生气勃勃,在孤独之中便会垮下去,变成影子。
所以啊,这也是我看这篇小说的最大的感触吧。我们总是难免生活在别人的情绪之中,受外界的影响。记得最强大脑王昱珩有一条微博这么说:“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到最后才发现,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我们曾如此期盼外界的认可,到最后才知道,世界是自己的,与他人毫无关系...”
求而不得,往往不求而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