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村,无锡东南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镇,却因“德让天下”典故的主人公而闻名九州。
3200年前,月照岐山之阳,一场家族宴会在凤雏殿举行,数百盏油灯点亮大殿,醒目的黑熊图腾悬于殿前,奴隶在席间穿梭,为主人斟酒奉食。席案的正中央坐着一位白眉须髯的老者,他是亶父,周室的最高统领,正接受族人频频的致意。从豳迁往周原已有经年,乃疆乃理,混夷駾矣,封国渐成礼乐雄邦。
一位眉目清澄,气宇从容的少年双手捧爵,来到老者面前,“昌祝额爷万寿无疆。”老者看着眼前的才俊,云袖玄纹,不扎不束,清澈的眼神流淌着忠诚。“孙儿,长大做甚?”“如额爷,积德行义,壮我周人。”老者打心眼里喜欢这位翩翩少年,夸赞道,“圣瑞,经天纬地。”
宴毕,亶父长子泰伯打马回到吴山的属地,心绪久久不能平复。父亲忠爱姬昌,素有百年之后将宗室托付于他的念想。姬昌是自己亲弟季历的儿子,若传位于姬昌,必先传位于季历。时嫡长子继承制已成惯例,如果自己不让贤,即便是按照兄终弟及的继承制,中间也会有许多不可测因素,父亲的愿望就不会实现。反复权衡后,泰伯决定远走异乡。他还说服二弟仲雍,和他一起漂泊。
那是一个晨曦微开的拂晓,泰伯、仲雍车队一路东行,经过父亲所在的宫城。守卫请示亶父是否要阻止两位公子东行。年迈的父亲摇了摇头,在左右搀扶下匆匆走上城墙,遥望两位儿子远去的背影,浊泪纵横。去吧,去吧,无论你们走到哪里,都是我周室的子孙;去吧,去吧,无论你们走到哪里,都会回到我的身边。
兄弟俩沿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啊走,那是一座天开咽喉、万古惊尘的雄关;走啊走,那是一条比故乡渭河还要宽阔奔腾的大河;走啊走,那是一片茫茫的与天相接的湛蓝色海水。暑去冬往、栉风沐雨,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大陆的尽头。泰伯在太湖之滨的梅里落脚,仲雍在尚湖之汀的乌目山安寨。
梅里的梅花香自苦寒,乌目的野栗落满山头。那时的江南,已泽被华夏文明,但总体上落后于殷商的核心区域。太湖平原上丛林交织遮天蔽日,烟波容容鱼翔浅底,土著老少追风奔跑,发出呼呼的呐喊。泰伯种植水稻桑麻,饲养家禽,烹饪熟食,筑城以拒邻国骚扰。他尊重民俗,与民同好,去玄服刻纹身,表明不再归周的决心。
江南多雨,尤其是梅雨季节,水泄不畅。为了解决洪涝灾害,泰伯仿效大禹治水,改堵为疏,开挖了中国第一条人工河——伯渎河,便利农田灌溉的同时又发展了交通运输,这条河至今还流淌在锡东地区。由于泰伯的示范,后世的吴主都喜欢治水,仲雍把伯渎河导向扬子江,至夫差挖通邗沟,中国最长的人工运河京杭大运河江苏段已见雏形。
亶父薨,传季历,季历为商王文丁所害,姬昌继位,是为周文王,文王崩,传姬发,是为周武王,灭商。风云漫卷的翦商征途,每逢国主交替,周人都会邀请泰伯归返主持大局,均被其严词拒绝,为了周的千秋基业,他坚定的执行父君的理想,三让天下。泰伯的行为赢得了土著民心,归附者众。
斜阳逐云,光阴流转,又是一个砚夜如幕的冬天,鹅雪纷飞,轻叩堂外数株寒梅,似乎能听见沙沙的声响。泰伯卧在床榻,吃力的望着周边的亲族和近臣,眼神淡然而悠远。仲雍坐在床边,紧紧握着他的手,唯恐一旦松开就再也拉不回来。泰伯使尽了最后的力气,“雍,伯无嗣,汝继之。今天下已定,荆蛮承平,志当不归。卒,轻棺薄敛,葬鸿山。”仲雍含泪允诺。合眼的刹那,泰伯看见了峨峨岐山,悠悠渭水;他看见了父母双亲,幼弟次子;他看见了莽莽宗周,海内宴清。漫天的飘雪仿佛花绒围簇在他周身,那一刻,温暖而幸福。
仲雍后又历三代至周章,周室重新接纳了漂泊在外的子孙,封章为侯,迁宜。五百多年后,寿梦以泰伯创业的封地吴山为号,自称吴王,吹响了逐鹿中原的号角。再后来,寿梦的四子季扎效仿先祖,礼让江山,成就了阖闾的吴国霸业。
泰伯和他的后人把先进的商、周文化融入江南,又兼收楚、越、齐、鲁等诸侯的文明成果,培育成尚武进取的勾吴文化。儒学创始人孔子赞美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太史公司马迁将泰伯世系列为《史记》中的第一世家予以专著。东汉桓帝敕造梅村泰伯祠,香火弥漫至今。
今天的梅村熙熙攘攘,已是一座现代化的小城镇。由京沪高速、金城快速、通锡高速、高浪路高架框成的面积不大的四方形区域内,泰伯庙伫立在伯渎河南岸,安详的沐浴着光阴的浸润,诉说着至德高风的千古遗范。
庙前有照池,池上架单孔拱形石桥,为明代所建,桥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香花”,大概是一提起江南,便会想起繁花似锦的四月天,亦或是寓意泰伯带来的中原文明在此生根发芽,绽放出绚烂花朵飘香江南。穿过“至德名邦”牌坊,前有棂星门,之前我一直认为棂星门为文庙所特有,至此方知高德至圣都可配享此门,况泰伯本为圣人所崇。袁枚在《随园随笔》中说:“后人以汉灵星祈年与孔庙无涉。”棂星门后是戟门,戟门后便是正殿至德殿,供有泰伯塑像,高4.5米。头戴冕旒,玄衣纁裳,手捧玉圭,庄严祧慈。殿两侧有两方明碑,记录了明代重修泰伯庙的往事。东西两庑塑有24位吴主像及季札、伍子胥、专诸、孙武等对吴国历史发展起过重要影响的人物。吴主、季札等人接受供奉都好理解,之于专诸也在祭祀之列,多少让人有些意外。作为先秦最著名的刺客,没有他的鱼肠剑,就没有后来的阖闾争霸。或许是阖闾赢得了吴国,赢得了春秋,他才得以荣享宗庙的吧。
泰伯庙西有一禅院,规模不大,但天王殿、钟鼓二楼、大雄宝殿、观音殿、藏经楼等一应俱全。下午的香客不是很多,只见一位善男子正在观音大士前虔诚祷告,善有善报,心诚则灵。
泰伯庙北,经孕吴桥过伯渎河到至德宗祠,牌匾由国民党前主席吴伯雄提写。祠内供养了自古公亶父以后的吴氏宗族数百位后人的灵位,同时还展列了各种材质制成的十二生肖图案、品象各异的太湖石及商周时期青铜器的仿制品等。
泰伯庙东,一座中华德城正在如火如荼的兴建中,南侧的城楼、水关已然挺立,气势雄伟。据说当年司马迁路过梅里时曾看到过泰伯故城,如今旧址之上,一坐新城正拔地而起。可以想像,待城起之日,泰伯的传说毕将传扬八方,四海归心,他的精神也毕将深植于每一位华夏子孙的心田,礼乐天下。有人建议将梅里吴城的开发定位在“吴都”的高度,我以为不然。理由很简单,对于吴都在苏州的观念早已深入人心,木渎的吴大城考古研究也进入到一个新的水平,梅村的开发就应该立足于泰伯古城,打造礼让美德的精神之城。
当今的学界,关于泰伯奔吴细节的争论不绝于耳。他是真让还是迫让?他的南迁线路究竟是怎么走的?他的江南首站究竟驻足在哪里?他的后人又以哪里为都?余以为这些都无关泰伯精神的凝炼。细节可以讨论,但精神永不磨灭。泰伯的“让”不仅在其高风亮洁,成就了文王、武王的千秋基业,更在于肇创了吴国文明,成为江南文化的鼻祖。他顺应了历史发展,居功至伟。“故国城荒德未荒,年年椒奠湿中堂”,他的品质是在三千余年的历史嬗变中砥砺而成,是文人士大夫共同的道德追求,薪火相传,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