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工人有力量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听爸爸讲过去的故事

1

有位小伙子名叫铁山,拿着学校介绍信前去工厂报到。这是1969年三月的一天早晨,他被母亲催促起床,洗脸完毕,咬着大饼油条,一边骑着自行车匆匆赶路。

铁山那年刚满17岁,看起来稚气十足,毛里毛糙,一张白里透红的娃娃脸,长有细密的青春痘,大大的眼睛老是有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情,好像这个世上没有让他担心发愁的事情。他在家里是最小的儿子,上面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参军的参军,支边的支边,老天眷顾他留城当工人,这在当时是最幸运不过的事。为此母亲少不了吹耳边风,不要忘记哥哥姐姐,千叮咛万嘱咐,在工厂好好干,尤其要听师傅的话。

嗯,嗯。他应着,猛地一踩,车像脱弓箭一样早飞到了小巷口了。

当心,骑慢点!

出了巷口,是一条通向江边的宽阔马路,他速度没有降慢,反而双手脱把,将大饼油条往嘴里送去,这种杂技一般的表演,早已习以为常了。一位过路的老汉心惊肉跳地喊道,后生家,你不想活啦!

他未置可否地笑了笑,随手将吃剩的食品,往车兜里一掷,又朝前面的大桥用力蹬去。这时他听到有人在呼他的名字,便将车速减慢下来。

哎,小铁,你去上班!

中学同班的绰号长腿从后面骑了上来。他也是分配工矿的幸运儿,家里情况同他一样。

你上班几天了,什么单位?

动力机厂!他挺自豪地说,上班已有一个多星期了,我的师父是车间主任,人高马大,外号叫杨七郞,厉害吧!

我的单位是汽车修理厂,今天去见师父,工厂可大了,师父肯定比你厉害。

俩人从小就是师父迷,过去放学回家,路过一家茶馆,那里有一个说书的先生,杨家将及隋唐英雄传故事说得特别动听,尤其介绍各位英雄师父的来历,有声有色,喊起师父的名字来,真是字正腔圆,充满感情,于是他们从小就向往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师父。

铁山想象着未来师父的容貌,一定是有着国字脸,粗眉大眼的汉子,或者是一个系着白毛巾,和蔼可亲的老头,有一双绽着青筋老树皮的大手,就像来学校作忆苦思甜报告的那位师傅一样。

正在这么想着,旁边的长腿突然一个紧急刹车,身子碰了他一下,他车身一侧,朝着一位横穿马路的男人屁股撞个正着。

哎哟,妈妈的,你骑车也太厉害了,专撞人家的屁股!

那男人揉着大腿,挣扎着从地上起来,怪声怪气地叫道。

旁人被他逗得哄笑起来。

他和长腿停下了车。

如果是女人家,你也这样撞上去是吗?

他不依不饶地抢白说,一双眼睛射出嘲笑和讥诮的目光。

铁山被他说得脸孔火辣火辣,脖子几乎红了起来。他本想说声对不起,但被他嘲笑的态度激怒了,冲口而出说,是你横穿马路,不会走路……

奶奶的,你这个小鬼头,没爹娘教训,怎么说出这种混账的话来,你叫你老子来评评理,说不定扇你一个大耳光!

你敢!

他不由得捏紧拳头,倘不是长腿使劲拽住他的肩膀,他肯定会冲上去,朝那个中年男人瘦长窄下巴的脸孔揍上一下。

算了,师傅,你消消气,旁边的好心人开始劝架了,人没伤着,就原谅他吧,现在的小青年都是造反派投胎的,不讲道理。

远远的一位交通警察走了过来。长腿眼尖,朝他使了一个眼神,俩人立即骑车撤退了。

奶奶的,狗崽子,有种别逃呀!

那男人扬手骂道 。

你这个花果山的老猢狲!

他毫不示弱地回敬道。

长腿听了顿时乐了,瞧他相貌生得尖嘴猴腮的,真像一只老猢狲。

哈哈!铁山解恨地笑了起来。

狗崽子,以后别让我碰见你!

2

来到汽车修理厂正好是上班时间,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放着“我们工人有力量”的歌曲,让铁山心潮澎湃。他手持介绍信,来到工厂人事科,有位戴着老花眼镜的姓陈的股长接待了他。在他头上悬挂着红色的镜框,墙上贴着一行引人注目的标语,抓革命,促生产,夺高产,迎国庆!

陈股长接过介绍信,又审阅了他的人事档案,呵呵笑着站起来握了握他的手,欢迎铁山同学加入工人阶级一员,我看过你的档案,父亲部队干部,母亲纺织女工,好一个红色血统。希望你认真向工人师傅学习,早日成为一名合格的汽车修理工。

他的激情顿时又被燃烧起来,汽车修理工,穿上佩有方向盘标志的蓝色工作服,走在大街上又骄傲又神气,那些昔日的伙伴和同学,不要羡慕死才怪呢!

陈股长叫上一位阿姨模样的女工,引他去车间见师父,他的心不觉怦怦直跳起来,从小朝思暮想的拜师时刻终于到了!虽然不是实际意义上传授武功的师父,但也是教他修车技术的老师啊!

阿姨告诉他,他的师父姓尚,汽车钣金技术顶咕咕,没有一个人不佩服,小子你跟上他算有福气了。他听了有点糊涂,明明交代他去修理汽车,怎么叫他去学铜匠?后来他知道汽车修理工是个总称,下面分好多工种,有装配的,有电工的,有钣金的,有漆匠的……

尽管有点沮丧,但他还是高兴地来到钣金车间。那天是学习时间,只见小小的更衣室内,坐满穿着工作服的师傅们,说是在学习,其实是在侃大山,嘁嘁喳喳,笑声不绝。其中一个高声嚷道,昨晚梦见老鼠叫,早晨碰到小赤佬,车撞在屁股上,刚刚发现裤子扎了个洞。奶奶的,下次要是让我碰见……

话音刚落,就有人喊,尚师傅,你的徒弟,我给你带来了!

是新来的学生娃?他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师父!

铁山迎了上去。

你?!

双目相对,犹如短路的电线蹦出火花。

铁山眼睛闪出恐惧的神色,右手指捏着左手掌几乎抠出血来,他恨不得一头钻进地缝里。

被他称之为老猢狲的师父,脸孔涨红得像龙虾一样。过了一会,他自嘲地哈哈大笑起来,冤有头,债有主,你小子还是落在我手里,嘴巴还犟不犟?我现在扇你个大耳光,敢不敢还手?

周围的工友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哄笑声,连附近车间的人也跑来看热闹。 精彩,真是精彩,车间丁主任笑着点他师父鼻子说,你这个尚宝来,真是报应啊,收了这个宝贝的徒弟!

消息传开,一连好几天,在食堂排队买饭时,有人朝着他的背脊指指戳戳说,这个就是尚师傅新来的徒弟,哈哈……

铁山万没想到自己拜师会有这样的结果,真是沮丧至极,这个油嘴滑舌,怪里怪气的师父,同他心目中师父的形象相差太远了。回到家里,他闷闷不乐,母亲问他师父的情况,他嗯吱了几声,然后瓮声瓮气地说,好了,别烦人了!后来母亲从长腿嘴里问出了原委,赶紧打听到尚师父家里的地址,休息日上门去拜访,只见尚师父正在自己安装黑白电视机,夫人忙碌着打扫卫生,房间不大,但布置得又实用又妥贴。她的到来,让两口子颇觉意外,但聪明的师父一下猜出了她的来意,用轻松诙谐的语言打消了她的疑虑。

哎,大姐,我和小铁有点小误会,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其实这是个笑话,你千万别放在心里去啊!你儿子脾气有点犟,年青人就是这样莽撞的性格,可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像亲兄弟一样,对待小铁。

我怎么会不放心,母亲接过话茬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孩子淘气,父亲又不在身边,你以后替我管教他,打他骂他都可以。

哎,大姐,我不会这么野蛮的,尚师父笑着说,现在是新社会,不要翻老皇历了。再说学技术嘛,有句老话说得好,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汽车钣金的活又苦又累,虽说是手工技术,但学不学好,喜欢不喜欢,就看他的造化了。

我知道,知道!

母亲点着头,千恩万谢地从尚师父家里出来,师母一直把她送到墙门口,并悄悄地对她说,你儿子的个性,老尚很欢喜,请她当母亲的一百个放心,保证会教他有出息的。

母亲是放心了,可铁山一直开心不起来。他不是一个榆木疙瘩的人,但总是适应不了师父那双嘲笑的目光。他知道自己骂过师父老猢狲,师父听了心里一定很难受,因为爱美之心人人皆有。车间里大家都开粗野的玩笑,一次王师傅被师父捉弄后,气得他骂师父是花果山下来的老活狲,大家都哄笑起来,他也附和着低头笑起来,被师父瞧见狠狠地瞪了一眼。

3

钣金技术从敲平一块铁皮开始。他按照师父的要求,将凹凸不平的铁皮放到铁板上,用榔头进行锤击,可敲了半天这个硬绷绷的家伙,还是此起彼伏,不肯老实地服帖。他性子一起,朝它翘起的屁股使劲砸去,由于用力过猛,榔头脱柄,刷的一声从师兄阿昆的耳边擦过,他吓得脸孔煞白,惊恐地跳了起来。

师父正在旁边的钳桌锉零件,见状骂道,小赤佬,大惊小怪干什么?

阿昆故意捂着耳朵嚷道,师父,你看他发导弹了,要发动世界大战了!

旁边的人哈哈笑了起来。可师父这次没有笑,拍拍他的肩膀,自己做示范动作,可说也奇怪,在师父的手下,铁皮像听话的孩子,榔头轻轻地敲了几下,它就像下锅的煎饼平平熨熨了。

你不要用力过猛,要用巧力,所谓的四两拨千斤,就是这个道理。这是基本功,继续练呗。

他蹲下身子,把脱柄的锤头重新夯结实了,拣起另一块翘屁股铁皮练习起来,累得腰酸背疼,方才敲得平平正正。

师父抓起铁皮,左眼一闭,右眼一瞄,但见眸子里闪出一道白光,好啦,检验合格,新娘子上轿了!

这时,一位名叫阿芳的女工,手拿着底破的洗脸盆来找师父修理。他还是用刚才的姿势,朝它瞄了一眼,随手将破底一锤砸下来,剪了一小块白铁皮,将盆子覆盖上去,不用焊接而是用手工咬缝得不露痕迹。

真是神了,啧啧,这技术!

阿芳不由得喝彩起来。

旁边的师傅搭讪地笑道,阿芳,这技术比生儿子如何?

阿芳涨红脸孔说,狗嘴吐不出象牙!

阿芳,你老公跑远洋轮船,最近有来信吧?

什么信不信的,像断线风筝一样,有时半年发来一封电报,说我人在太平洋小岛……

大海洋洋,忘记爹娘。

师父笑着道。

如果不是他爸妈没劳保,谁会去跑远洋?阿拉阿庆说,有时遇到风浪,那个晕船呀,吐了三天三夜……

好看难为钿,阿芳呀!师父把修好的洗脸盆交给她,又说了一句,顶香是铜,顶臭是穷,这个洗脸盆凑合着用吧。

榔头敲得一板一眼,话说得一套一套。

车间丁主任冷不防出现在大伙面前,老尚啊,你又帮人家干私活了。

我这是关心群众生活啊,丁主任,师父说,你知道她老公跑远洋,一个中国人不远万里,跑到国外,支援第三世界,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国际主义精神……

哎呀,老尚,就是你会说话,死人也被你说得从棺材里爬起来。好吧,咱们言归正传。有事找你商量。

两人走进里面的房间嘀咕了一阵,只听师父高声叫道,丁主任,你真是丁相公写字,说一不二,领导怎么说,你就怎么答应下来。

公司里的头说,这是市里下达的政治任务,动力机厂造机器,我们工厂造面包车,名称也想好了叫灯塔牌汽车。现在装配车间没问题,汽车发动机和底盘都是现成的,现在关键是钣金车间,把车厢的外壳制作出来 。你是这里的技术权威,我先听听你的意见。

丁主任从容地说道。

你答应也答应了,找我商量顶屁用!要造你去造吧,我没这个本事。

哎哟,小尚,你有什么困难尽可提出,别发牢骚好不好。

不多久,两人从里屋出来,又朝厂部的方向走去。

吃午饭的时候,师父回来了,他先同几个老师傅商量一阵,又对铁山说,你通知钣金车间的全体成员,下午开会。

要造新车的消息一下传开了,大家都显得很兴奋。只见王师傅端着饭碗,一面扒拉着,一面对旁边的师傅说,你们晓得不,阿拉扳金车间要变天了!

他年近五十,圆圆的脸孔,其中一个红鼻子格外引人注目。他咀嚼着一块排骨,嘴唇油腻地说,不知谁在公司领导耳边吹风,说我厂能造汽车,刘洛经理一听激动了,就将项目报到市里……

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他通红的鼻子上。

情报处长,刚才为什么不说?

这不是属于保密性质吧,他眨巴着眼睛说,还有一个更大的新闻呢,这次尚宝来要出风头啦,听说上面给他配个女助理,叫什么设计师,现在他正在食堂小餐厅陪她吃饭……

嘿,我的师父这次要拿出真本事了!

看你美的,王师傅不屑地瞟了阿昆一眼,如果大师傅在,还轮不到你师父呢!

大师傅,是谁?

铁山随口问道。

说来话长,要翻老账了。王师傅用手揩了嘴说,他是你师伯,全市闻名的张铜匠,这名字恐怕你老娘知道。那位女设计师,就是张铜匠的外孙囡。

哎呦,红鼻头,你快变成包打听了!

正在洗碗的孔师傅,笑着搭腔说,人没到,你就打听人家历史了。那你说,那个女的长得怎样?

长得怎样?你这个姓孔的打洞师傅,莫非又动歪心思了。告诉你这个洞,你不能打,是他师父打的。

什么叫打洞?

冷不防,铁山天真地问道。

众人笑得更加厉害了。王师傅用筷子指着他说,小子,你师父说你是愣头青,我说你还在穿开裆裤,打洞还用人教吗?难怪你车胎撞在你师傅的屁股里……

阿昆笑得流出眼泪,孔师傅用饭碗喝水喷了出来,一个工友笑得捂住肚子跑出去,与进来的师父撞了一个满怀。

哎哟,疯疯癫癫的,你们干什么?

4

师父进来了,后面又来了一男一女。男的是丁主任,那女的垂下了头,因为大家的目光像探射灯一样扫视她,让她不好意思地害羞笑着。

看人家干什么?漂亮吧,以后每天都可以看!

师父用惯于的调侃口吻说道,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新来的女设计师,帮我们造新车设计图纸来着。

我姓沈,单名芳,大家叫我小沈好了。

其实沈芳同志,老师傅们应该认识,她是我们车间的老祖宗张师傅的外孙囡,车间丁主任笑着介绍说,过去她还是梳着辫子的小姑娘,现在变成大姑娘了。

什么大姑娘,我快三十岁了,儿子也好上学了。

哎哟,怎么也看不出,我还当你还没结婚呢。

孔师傅搭讪地说。

开完会,铁山,阿昆等几个年青人忙碌起来,清理车间外的垃圾和杂物,来了一队施工人员,搭起了一个蓝色的工棚,又在中间用水泥铸了平台,远远的望去就像戏台的模样。不多久一幅标语悬挂在两旁,上面书写着六个金光闪闪的大字,造新车,迎国庆!两边墙壁上分别张贴了:咱们工人有力量,自力更生出成果,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等标语口号。这些字迹据说出于一个著名书法家的手笔,浑厚圆润,苍劲挺拔。看了让人有一种心荡神驰的感觉。

接着召开了誓师大会,公司的领导,就是王师傅所说的刘经理,亲自做动员讲话。车间丁主任代表全体工人作表态发言,这位平日朴实的老好人,不善言辞,上台紧张得一股劲地擦汗,师父看着焦急,随口说道,快给他一块毛巾上去,众人发出哄然大笑。他终于掏出一张纸来,据说是工厂的一位秀才写的,开头是这样的,春风浩荡,战鼓阵阵……今天经理刘洛同志亲自下基层,亲自来我们工厂,亲自主持会议,亲自讲话……

师父听得不耐烦了,戏谑地轻声说,还有亲自上厕所,不知被旁边的女工阿芳听到了,她捂住嘴咯咯笑了起来,会场出现一阵喧哗。这时,丁主任走下台去。刘经理今天心情很好,借题发挥说,刚才丁主任讲得很好,他说出了广大工人的心里话,我看下面大家反映都很热烈的嘛……

这时,师父带头啪啪地鼓掌起来。接着宣读了灯塔牌面包车攻关领导小组名单,师父和沈芳赫然在列……

5

誓师大会后,铁山觉得师父好像变了个人,平时他不修边幅,吊儿郎当,而今穿着工作服,戴着帽子,神态严肃,好几次,他早晨来到车间,发现师父已经到了,吸着烟,在铁手脚旁边踱着步。或者他和沈工程师一起,拉着尺子,相互商量着什么。

一天师父把铁山叫到跟前,悄悄地问道,他家附近有没有叫一个德慧寺?现在改成了旧品仓库……

他点头笑道,这个地方我熟悉,小时候经常去玩。

师父说,星期天我想叫你陪我和沈工去那里看看,不知寺院能否进去。

师父,你们去那里干什么,莫非去拜菩萨不成?

哈哈,师父笑了起来,天机不可泄露,到了那里告诉你。

沈工笑嗔地瞟了师父一眼说,你这人真会卖关子,瞒你徒弟干什么?

她告诉他,原来本市有位车模爱好者,家里收藏不少国外的名车模具,她曾经到他家里参观过。后来被抄家,所有汽车模具都被抄去。据说,现在都封存在寺院的旧品仓库内,想进去看看,会对设计新车有所帮助。问题是能不能进去,办手续要道道审批,很复杂。

说着,沈工清秀的脸孔显出为难之色。

沒有关系,看门的是我父亲过去的警卫员。

真是太好啦!

沈工惊喜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尚师傅,想不到你的徒儿……

小沈,不是我吹牛皮,我选的徒弟都是有眼光的,师父不无自豪地说,三个徒弟,除了阿昆次点,大徒弟是市里的青年干部,小徒弟的父亲可是部队的大首长,小铁的娘上几天还到我家里来过哩。

6

德慧寺建于汉朝刘秀造反那年,可谓历史悠久,但历经战火和灾害劫难,规模缩小了三分之一,大多古迹都难觅踪影,藏经阁和钟楼摇摇欲坠,好在一位著名海外学者写信给有关领导,得到上级的重视,指派专人保护起来,开辟成文物和旧品仓库。除非接待外宾,一般人难以进入寺内。

那位警卫看守寺院多年,耳闻目睹,对里面的情况非常熟悉,因此很快找到了放在大殿对面小屋里的汽车模型,否则偌大的寺院,堆放着成千上万的东西,真犹如大海捞针一般。

汽车模型共有五十多件,有点褪色,散发着一股发霉的气味,但在光亮之处,就像出阁的新娘,熠熠生辉。沈工对造型新颖精致的模型,分别一一用相机拍摄下来。师父也摸着汽车模型,赞叹不已,说今天大开眼界了。

铁山看了一会,兴趣不大,转身就往大殿溜达起来,他生性喜动不喜静,看见大柱屋脊口有鸽子做巢,便仰仗小时练就的爬树本领,娴熟地将一只灰色的小鸽偷了下来。

你这小子,还是这么贪玩!

那位被他称呼刘叔叔的警卫,哈哈笑了起来,对师父和沈工说,过去放暑假时,他每天在河边寺院弄了一身泥回去,娘要打他,他就跑到寺里来……

同我小时候一样顽皮。

师父笑着说。

沈姐,这只小鸽子,送给你!

他扬了扬手,把它塞到她的怀里。沈工双手接过,一边抚摸它的可爱的羽毛,小鸽子扑哧扑哧地挥动着翅膀,欲想飞起来,但最终还是乖乖地驻足在她的手掌上。

我给你照个相吧!

在相机的镜头里,一个齐耳短发,白净清丽的少妇映入他眼眶,沈姐,真漂亮。

他心里默默地说。

那位刘叔叔,又带他们去参观了寺院里五百罗汉,汉玉雕刻的佛祖座像,以及大宋皇帝的诰命匾额,还有后院二株高大茂盛的银杏树,据说是本寺法通和尚亲手栽的,距今已经有一千多年历史,弥足珍贵。银杏树下,有一只重达五百公斤重香炉,是康熙亲自施赐的,龙纹缠身,八宝呈祥,金光灿灿。

师父说过去奶奶经常带他来这里求佛,一边学着祖母虔诚的神态,双手合掌,口中吟念道 ,炉香乍热,法界蒙熏,诸佛海会悉遥闻……

瞧,你师父什么都会,还是一个佛家子弟。

沈工不无感慨地说。

这时,师父站了起来,突然心领神会地说,嗳,学了传统文化,看了汽车模型,好像开窍了,我们的灯塔面包车应该这样设计……

他从裤袋掏出一包烟来,将烟壳拆开平铺在大腿上,又像变戏法似的拿出半支红笔来,刷刷地给出面包车的构图来……

沈芳看着,一面点头,一面若有所思地说,尚师傅,对,就是同我想的设计方案差不多,不过这里要修正,她抢过笔,熟练地绘出了弧度。

咳,成啦,成啦!

师父高兴地跳跃起来,你真聪明!这几笔画龙点睛。

他拍拍她的肩胛,阿妹,我给你记头功。

还不是你想出来,瞧你乐成这个样子!

我是高兴,那个领导对我承诺过,如果新车造出来,答应给我几条内部供应的正军牌香烟,哈哈…

这个老头倒有意思,很会搞物质刺激呢,他答应给我事成后,去莫干山疗养一个月哪!

沈芳也笑着说。

那么,我跟你一道去游山玩水!

师父笑着出了院门,他的手舞足蹈的神态,让旁边的刘叔叔忍俊不禁,他悄悄地对沈芳说,沈工,我看小铁的师父,神经兮兮,快活起来像个猴子……

灯塔牌面包车的图纸终于设计出来。沈芳打发儿子回娘家,熬了二个晚上,才把草案绘制成册。在她家门口,师父候着,不知从哪里借来了一辆三轮摩托车,亲自将她驮到了工厂。看着俩人风风光光的样子,王师傅带着几个工友,立队鼓掌,夹道欢迎。

沈芳羞红脸孔,跳下车来。师父指着王师傅笑道,红鼻子,你唱的那一出戏啊,我怕沈工累着,上班骑自行车不安全……

尚组长,不用解释了。他喊着师父的新头衔,说,互相帮助,互相进步嘛。

孔师傅,亲自送来两杯饮料,递到俩人的手上。

你看看,以后,我再也不搭你便车了。

沈芳脸孔红晕,一边说谢谢,一边嗔恼地对师父说,他们热闹成什么样子,多不好意思……

他们就是这个样子,吹喇叭,抬轿子的家伙。

师父点燃一支烟,讪讪地笑道,不过,明天还要来接你,车已经借来了,我叫小铁来接你。

7

中午,长腿带了几个同学来看小铁,其实来打牙祭蹭饭来吃。小铁嫌食堂排队买菜很累,干脆去工厂附近的小饭店招待他们。女同学小高,也被长腿叫了过来。她也是部队子弟,其父亲是军分区的政委。高个子,宽脸孔,声音洪亮,常披一件军大衣,一副干部子弟的派头,可小铁很厌烦她,尽管父亲间关系不错,时常走动。

她中学毕业后,通过关系去当女兵,刚参加体检,等待入伍的通知。瞧她的眼神和口气,在运城没有她不知晓的事,没有她打听不到的消息。连铁山师父的姓名她都知道。

我知道你师父上代是干什么的,她故作神秘地对他说,他父亲和爷爷都是唱戏的。

你说得太离谱了!

铁山不相信地摇头,牛头不对马嘴,我师父那么好的钣金技术,肯定是有遗传的。

那么我给你讲个故事。

解放前,运城有个昆剧名角,叫尚艺海,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经商,去了上海,二儿子名叫尚宗琪,七岁开始练功,又聪明又刻苦,到了十七岁正式登台,其唱功,扮相赢得满堂喝彩,都说青出于蓝胜于蓝,将来超过老子也说不定。可没想到福兮祸所伏,三年后,他在台上表演时,一不小心摔了下来,成了半条命,从此诀别了舞台。后来他娶了贫家女儿,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宝来,满五周岁那年,他带去见爷爷,一心想让他继承上辈的事业,衣钵相传。老爷子原对媳妇不满意,相了孙子的面,根本不像尚家的血统。他和儿子都生得天庭饱满,鼻直口方,可这孙子竟长得尖嘴猴腮,那里有昆剧名角的靓丽风采,如果上台还不是像猴子一样的丑陋,真是玷污了尚家的名声。

老爷子拂袖而去,父亲领儿子怏怏回家,从此他不允许孙子踏进尚家半步。这个孙子倒有志气,从此不认爷爷,只认奶奶。九岁便离家出走,闯荡江湖,跟着一位铜匠师傅,学起钣金手艺,心灵手巧,不仅钣金活干得娴熟,而且木、漆、铁等手艺无师自通。一次,他故意挑着铜匠担,来到爷爷唱戏的剧场门口,在名角的广告牌下坐下来,一边吆喝,一边招揽生意,把那锅锅盖盖敲得叮当响。看门人怕影响观众,前来驱赶他走。

只听他高声嚷嚷,我是尚艺海的孙子,谁来赶我,就是与我爷爷过不去!

消息传到老太爷的耳边,他正在喝养生八宝茶,闭目养神片刻,正准备登场。他微笑对管家说,这土崽子是来同我叫板,不要理睬他。次日,他传话给二儿子,叫他带孙子来见他。宝来到爷爷跟前,想着昨晚的张狂,一定招惹老头生气了,便有几分胆怯,耷拉起脑袋。

怎么熊了,像只臭蚊虫不敢哼了?

爷爷哈哈大笑说,你不是要来砸我场子吗?

宝来也被他的态度一愣,但随即也傻傻地笑了起来。

好小子,有志气!

爷爷向他伸了大栂指,听说你手艺学得不错。

报告爷爷,除了昆剧,我什么都会。

好的呀,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爷爷点头说。接着他吩咐管家,拿出三百大洋,交给孙子。

这些钱拿去开个什么店铺吧,每天挑着担子满街跑,总不是长久之计。爷爷也不富裕,只能给你这么多,算是当爷爷的一片心意罢。

他看着父亲的脸孔,心里实在不愿意接受爷爷的馈赠。

还不收下,谢谢爷爷!

他将大洋装进口袋里,然后跪下向爷爷叩了三个响头。

他没有动用爷爷这笔钱,自己也没张罗开店,而是听从当时政府的安排,进了一家公私合营的工厂,当上了一名技术工。那时,他才满十七岁。再说爷爷戏班解散了,他被政府聘请去戏校当教授,又在市里担任了政协委员。不久,尚家除了宝来外,一家受到了冲击,生活无着落,幸亏这三百大洋,解救了燃眉之急。后来爷爷重病,不治而亡 ,他又将余下的钱安葬了老人家。

听完了师父的身世,铁山觉得自己更不喜欢师父了。他喜欢相貌堂堂,说话洪亮,出身单纯,为人淳朴的师父,不喜欢身世复杂,计多善变,能说会道,才高八斗的师父,他之所以不喜欢,觉得自己智力太差,跟不上他的节奏,免得被他耻笑。

8

次日清晨,他骑着摩托车,去接沈姐上班。对于这个差事,他倒是满心喜欢。沈姐虽然比她大上十岁,可第一次见面,他就觉得以后娶老婆要找这样的女人,又漂亮又有气质,而且非常善解人意。因此,他格外想知道她丈夫是什么样的人,仿佛是他的情敌似的。他也隐约向同学小高打听过沈姐,可她敏感地问道,你问这个女人干什么?

她可是上级给我们派遣来的工程师,专门负责汽车设计的。

这种女人,你还是少靠近些,弄不好自己沾了一身的腥味。

作风不好吧。在汽车设计院,据说每个男人喜欢她,可她对每个男人都有对付的办法。她出身不好,又同丈夫离了婚,倘若换个别人,早就去干校劳动了,可她非但没有落魄,反而受到重用,要不怎么来到你们一线的工厂……

我听说你师父,已被她搞得神魂颠倒,连上下班都去接送,有这么一回事吗?

沈姐出来了,从那幢红院子的房屋里蹁跹而来,她的脚步是那么地轻盈,神态是那么地优雅,阳春三月,她身着白色的短毛衣,下袭一条淡色的裤子,脖子上系一条红色的围巾,显得妩媚而又清丽。她抬头见到对面一个蓝色运动衫,头发乌黑的大男孩,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脸孔显出舒心的微笑。

小铁!

她向他扬手,小伙子蓦然发动马达,驾车朝她开来。

沈芳跳上车,一边说谢谢,一边将一块面包递到他手里,小伙子,肯定还没吃早餐吧,又要上班,又要接人。

铁山憨笑着将面包扔进嘴里,大口咀嚼起来。

小心,别咽着。喝口水。

她将自己粉红色的茶杯,端到他的嘴前。

好香!

他喝了一口,啧啧说道,什么味道,这么好喝?

柠檬加糖水,你喜欢喝,全部给我喝光。

不,沈姐,这么好的饮料,你自己留着……

你对我客气什么?小朋友,她微笑地说,瞧你喝的样子,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倘若他还在的话,应该与你一样的年纪。

你的弟弟?他看了她一眼,发觉她的神情有点黯然,便缄口不言了。

小铁,快开车吧,你师父还等着我去厂部哩。

他脚踩马达,发出轰鸣的响声,然后三轮摩托驶动起来,不多一会儿,它疾飞如箭,很快超过了三辆汽车。

真带劲!

沈芳似乎被速度激起了青春的热情,撩了一下秀发说。

沈姐,让我来当你弟弟吧!

铁山突然回过脸喊道。

她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涨红脸孔说,好吧,我喜欢。

9

新车设计方案三易其稿,终于上级通过了。师父开始忙碌起来。他叫铁山从商店买来了一大梱白柏纸,摊在平坦的水泥地上,然后按照图纸的尺寸,像裁缝师傅一样划线,剪切各种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方块。听王师傅介绍,这是钣金制作复杂造型的第一道工序。名称叫放大样。

这道工序很关键,三位有经验的师傅带班分成三组,给新车放样,按照师父的说法是有头有脸有脚,像个漂亮的大姑娘,模样要细腻大方,不允许一点马虎。

沈芳设计完成后,原可以歇息,可她还是自告奋勇参加铁山的一组。这组负责车头的放样,车头是一车的灵魂,灯塔象征光芒万丈,革命事业兴旺发达,它表现的主题和设计的形式,沈芳真是煞费苦心。她参阅了车模多张照片,反复揣摩它们的设计思想和内涵,并结合有关资料,对上百种不同类型的面包车,进行反复地对比和审慎地思考,终于以自己独特的审美的眼光,完成了设计构图。可草案上去后,在领导审核关上,还嫌政治气氛不够热烈,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关键时刻,小铁师父灵光一闪,说让两大灯前加上小火炬不就行吧。果然加上火炬,烘托了灯塔的光芒,上面满意通过了。

怎么样,阿妹?

他拍拍她的肩膀,得意洋洋地说,我懂上面头的心思,什么红旗呀,火炬呀,灯塔呀,添上就行了。

逗得沈芳格格笑了起来。

你不是要过三十岁的生日吧,我送给你一件礼物。

什么礼物,不礼物的,现在这时候,还有心思过生日。

她婉言谢绝说。但面对这个爱慕她的男人,她看他的眼光还是甜甜的。尚师父不禁有点发窘,抓耳挠腮地说,不是别的,不是别的什么礼品,而是我做了一款新车的模型。

新车模型?

她听了不禁美眸闪闪发光。

快拿出让我看看!

他像变戏法似的捧在手心上。

哎呦,真是太美啦!

这是用橡木做成的面包车的模型,光洁细致,线条流畅,富有动态的感觉,想不到师父的木工技术还是堪称一流的水平。

沈芳对他真是钦佩得五体投地,忘情地张开双手拍了拍他的胸脯,他果然不失时机地抓住了她的双手……

沈芳推开他的拥抱,红脸从休息室里跑了出来。好在,星期天加班,没有其他班组的师傅。可这一幕还是被铁山捕捉得清清楚楚,因为他差点与沈姐撞了个满怀,只见师父好像带着胜利的微笑走了出来 。

10

自从那次邂逅以后,沈芳似乎有意回避师父,但为了工作,两人还是频繁接触,铁山发现沈姐态度多少严肃起来,几次师父用异样的目光注视她的脸孔时,她咬着嘴皮扭转了身子,几次师父用开玩笑的口吻挑逗她时,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现在,铁山变成了她的保护神,有什么事,有什么话,她总是叫他的徒弟传达。现在她换上工作服,一手拿着尺子,叫铁山在旁边划线,并注意叮咛着什么,而对一侧的师父,她置若罔闻,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似的。有时,师父找她说话,她一本正经地回答,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她有意冷淡的态度,聪明的师父应该猜出了原委,但他好像误解了她的意思,明里对她态度尊重起来,可暗地里老是用各种方式关心她。比如,他朋友多,特别是平时修车,结识了一班司机哥们,平时进厂来,总是给他捎些时令的土产,比如鸡蛋,花生,蜜桔,海鲜等,这些食品,有的要凭票供应,有的是紧俏商品,市场上有钱也买不到……他就叫小铁骑车偷偷地往她家里送,弄得她十分不好意思。如她喜欢的白糖,那时供应量稀少,他一次性就给她搞到几公斤,而价格又比市场便宜,真让她左右为难。

好几次,她对小铁说,叫你师父以后不要送来了,再送她就退回去。

可铁山笑嘻嘻对她说,他喜欢你呗,要送就让他送吧。反正沈姐,你根子站得正,不怕影子歪。

小孩子,你懂得什么?

一天,沈芳很生气地说,常言道 ,吃了人家嘴软,拿了人家手短,不知道你师父送东西来安的是什么心?再说他是有家室之人,人多嘴杂,他老婆知道了一定会起怀疑之心,我不想被人家骂我是狐狸精!

沈姐,你说的有道理。我想我师父恐怕喜欢上你吧,不然他不会这么上心的。

他注视着沈姐的眼睛说,如果你不想同他相处,除了工作就不要理睬他。反正我觉得师父配不上你!

他提高嗓音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岁数大,人又长得丑,光聪明,有何用。再说自己有老婆,还追求人家的老婆,思想作风有问题,得好好改造世界观。

他的一席话,说得那么认真和诚恳,就像在课堂上背书一样,沈听了不觉扑哧一声笑了。

难道我说得不对,沈姐。

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不过你师父不是作风不好的人,有的男女之间的事,你不懂,小男孩……

沈姐,我已经十八岁了。我父亲说那年娶我娘了,怎么不懂?

哈哈,沈姐笑了起来。你师父说你杠头,一点不假。好吧,东西,我收下了,这些钱给你师父送去。说谢谢他,以后不需要了。

好的,铁山接过钱,往口袋一放,驱动了摩托车,飞一般地驶去了。

这个孩子。

沈芳自言自语地说道,拎起盛装白糖的袋子,往家里走去。

11

图纸设计好了,放大样的工作也结束了。正式制造车厢的工艺开始了,这可是纯手工技术活,用木榔头一锤又一锤地将铁皮砸成车厢的模样,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奇迹啊!一是靠技术,二是靠体力。在钣金车间堪当如此重任的非尚宝来莫属。不然的话,工厂不会接受如此重要的任务。有了他的存在,灯塔牌面包车的制造有了一大半的希望。因此,公司和厂部那些领导,都能容忍他自由散漫,嘻嘻哈哈,放荡不羁的性格。据说,公司经理还亲自上门慰问,拿了二瓶茅台酒,一条内供的正军牌的香烟犒劳他。这位老革命还与他一起喝酒骂娘。

酒过三巡,老革命醉意朦胧,给他说起自己老家的故事,他说他对不起自己的父母,更对不起那位苦苦等了他十五年的小脚媳妇。今年她死了,他把她埋在老家的小龙山岗上,与自己同穴,生前没名分,在阴曹地府结个伴吧。

说着,他呜呜地哭了起来,泪水顺着布满褶皱的脸颊流了下来。没想到平素不拘言笑的威严的大经理,竟有这样丰富的内心世界?尚宝来想起自己的爷爷,咽气时还在念叨孙儿的名字,想起奶奶从小疼爱他,总是瞒着爷爷拎着沉甸甸的篮子,给他送来最喜欢吃的豆沙糕,一天,下大雨,老人家还摔了一跤,从此卧床不起……

他不禁握住经理的手,学起爷爷的昆剧段子,哼唱牡丹亭分离的悲凉调子,秋风起,黄叶地,相思别离在江边……

刘洛经理听着酒醒过来,用力一拍桌子说,他妈的,小尚你在唱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是封建资产的情调,绵绵之音……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对,唱得好,就是这个曲调。老革命兴奋起来,指着他的脑袋说,这次灯塔牌面包车一定给我造出来。你这小子如果给我偷懒,老子一枪崩了你!还有你这小子,不要端着碗里,看着锅里,守住自己三分七亩地,不要同小沈走得太近……

他戴上帽子,哈哈笑着走了。

尚宝来知道经理有几分醉意,但他说出这番话,不禁惊得浑身出了一身冷汗。难道有人在老革命面前告发他不成?还有妻子已经在他面前冷言冷语唠叨了,有点敲警钟的意思。妻子是位通情达理的人,她无故不会猜疑,一定听到什么风声了。

次日当他见到沈芳,目光似乎无奈,有一种苦笑的表情,还有他徒弟见到他表面恭敬,其实心里待他如宿敌一般。自从他亲眼目睹师父亲热沈姐那一幕,他就觉得自己最珍爱的东西好像被脏手触碰了一下,让他既妒忌又生气,倘若是换了别人他肯定会冲动,可现在是师父,他还有尊师的传统观念,只得将气忍耐而已,但在心目中已将他视为老混蛋,从师父的位置上剔除了。

一次,他与同学议论师父的长短,公然把自己师父比喻为矮脚虎王英,说自己拜师学艺的目标落空了。他的议论引起了长腿的不满。长腿说,你师父我打听过了,钣金技术数一数二,就像水泊梁山的大刀关胜,武艺高强,你小子那根神经搭错了,是不是你嫌师父长得丑?可你毕竟找的是师父啊,不是找老婆,还要挑相貌干什么?

长腿的一席话,引得其他同学的赞同,说得他无话可说,满脸臊红。这时干部子弟小高的一双眼睛冷冷地射来,好像刺透他心思,让他无地自容。他最怕她说句话,铁山你莫非被这个狐狸精迷住了……

他借口加班,从同学聚会中提早回家,躺在床上,想着沈芳,不觉有点想入非非,心猿意马。他强制自己把邪念压了下去,在后院的吊环上,来回翻腾了几十下。累得倒头呼呼入睡了。

12

师父确实不是什么脓包,他在全厂职工心目中是个大英雄。就在车间平台上,师父开始面包车两侧翼子板的制作。就像演武场一样,旁边涌满了观看的职工,大家心头热乎乎的,毕竟制造新车在修理厂的历史上,还是开天辟地第一回啊!

尚宝来,今天要出风头了!

有人叫喊说。

尚师傅,好样的!

看着这么多人,观看他的钣金技术表演,师父心里多少有点得意,就像三伏天里,喝了一杯汽水,心窝里有一股令人愉悦的凉意,痒酥酥,颤悠悠,甜滋滋的。可他嘴里却是笑话连篇,逗得众人尤其是那些女工咯咯笑个不停。

他拱拱手说,父老乡亲们,小的在此表演小技,等会推销十全大补丸,保险生男生女不走样……接着,他脱下衣服,故意晃动一下自己膀子上的肌肉,大吼一声说,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也许他的基因里有尚家三代演戏的天赋,哼起江湖的腔调来有模有样。全场的人都被他逗得笑翻了。

你这小子!

丁主任拨开人群冲了进来,忍笑叫道,还不赶快工作,等会领导来了,看怎么收拾你!

大家快去上班吧,散了散了!

他挥挥手说。

可大家还是不愿离开,要驻足观看他的真本事。

好啦,言归正传。他叫铁山将块一人多高的铁皮扛了过来,将它平躺在旁边的沙地里,然后呵呵手心,接过徒弟的一把沉甸甸的木榔头,朝着铁皮狠命锤打起来,拿师父的话来说,这叫做不打不成器,没有规矩难成方圆,但“打”有打的诀窍,“打”有打的门道,就像泥人张捏泥巴,胸中有丘壑,眼里存山河,不多一会凹凸的铁皮呈现出车头的形状,就像一匹骏马呼之欲出……他又把它翻转过来,右眼一闭,左眼一瞄,果断地将铁皮摆在一块平整的铁板上,轻轻地捶打起来,拿师父的来说,这叫做慢工出细活,功到自然成,粗线条的轮廓变得有棱有角,就像人的五官分明起来……

铁山伫立在旁边的人群里,一绺头发触碰了他的脖子,随即闻到了熟悉的香味,他知道沈姐也来了。只听她悄悄地在他耳边说,小伙子,你瞧,你的师父的技术多好啊,你师父的技术要好好学呀,但别学他油腔滑调,听到了没有?

嗯,嗯,他应着。

剪刀,铁皮剪刀!

突然,师父像发现什么,停下手,叫喊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快去拿剪刀!

沈姐蓦然意识到什么,害羞地推开了铁山的手。

铁山飞快地从工具箱内,拿出剪刀,递到师父手里。

师父不满地睥睨他一眼,说,你跑到哪里去了?叫我唱独角戏不成?快把这凹口给我剪下来!

他当着众人面前教训自己的徒弟,让他脸孔一阵发红。然后坐着一边抽烟,一边用眼睛盯着徒弟的动作。

铁山私下觉得师父在报复他,别看他眸子白多黑少,可眼观六方,一定瞧见他和沈姐的亲密接触。

哎哟,小阿哥,你别想心事好伐?剪刀要拿正,别捏得像打气筒一样,这样剪,剪到什么时候,孙子快要八岁了……

旁边人一阵哗笑,铁山觉得更不自在了。这凹凸的铁皮本来就难剪,他剪了一半,就心慌力怯,满脸冒汗,手下的铁皮歪歪斜斜起来。

哎,你怎么这样剪,存心坍台是吧!

师父一把抢过剪刀,三下二除把铁皮剪了下来。然后用电焊稍加焊接,一块椭圆形状的翼子板就呼之欲出,而且轮廓整齐,体态饱满,真乃鬼斧神工,大家齐声喝彩。

沈芳也看得暗自赞叹,心想自己设计的图案,终于变成实物了,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成就感。对这位老大哥的手艺,她真的是心悦诚服了。这时,她发现铁山不见人影,这个小伙子跑到哪里去了?他一定被师父批评不好意思,躲藏到角落去了。想到刚才他对自己亲昵的举动,不得不提醒她,这个大男孩子已经爱上她了,这让沈芳非常的困惑和不安,她觉得自己仿佛坐在一条风浪上行驶的小舟,已有二个旅客坐在那里,自己夹在中间,不知往哪头靠才行,只要自己一侧身,小舟便有倾覆之险。

这时,铁山正在车间生闷气,他觉得师父有意在众人面前奚落他,出他的丑,让他下不了台。个中缘故他已猜出了几分。见到沈芳来了,他故意回避地走进了换衣室,关上了门。只听沈姐在外面大声叫道,小铁,你是个男子汉,顶天立地,不怕批评,不怕讥笑,快回到师父那边去!不然让大家瞧不起你!

她又加上一句,再不出来 ,我也看不起你!

少顷他气嘟嘟地从里面走了出来,嘴里咕噜着说,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会使使榔头,耍耍嘴皮子的功夫,这烂铜匠的活,老子不干了!

说着,他一脚踢飞地上螺丝,朝工厂门口大踏步地走去。

13

经过三十多天的奋战,灯塔牌面包车的轮廓崭露头角,驾驶室头部以及车厢的外壳,都已安装完毕。尚宝来瘦了五公斤,眼圈发黑,下巴显得更加细长,就像刀削过一样。其他几个师傅,如王师傅,孔师傅等也累得腿肚子发软,浑身像散了架子一样。虽然成了形状,但依然粗糙,看上去不甚美观,与实际设计的图案相差很大。尤其车头灯塔的位置,不够突出,政治气氛不相吻合,尽管上了喷漆以后眉目会更加清晰一些。

尚宝来看了有点忧心忡忡,觉得达到预期的效果把握不大,毕竟手工操作,精细度方面差强人意。沈芳看了也觉得整体造型不够理想,有点束手无策。

刘洛经理带了一些人观看后,把两人叫到了办公室。先是鼓励一番,接着提出修正的意见。

他说,车厢马马虎虎可以过关,如果再加工平整,喷漆后给人耳目一新。问题是车头,火车跑得快,就靠车头带。这个车头一定要搞得大气喜庆,突出灯塔的形象……接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人民画报,里面有几张自力更生,向国庆献礼的图片,嘱咐两人开拓思路,好好动动脑子。

两人一前一后从领导那里出来后,回到了车间。沈芳对着画报看了半天,若有所思地掏出一支红笔,在一张白纸上勾勒起来。师父则围着平台的汽车外壳,踱来踱去,一手抚摸着驾驶室的前侧,嘴上叼着那根烟的白灰已有半指多长了。

铁山知道新车制造遇到难题了,主要是车头设计不够亮丽,烘托不出灯塔的气氛,左思右想,突然想起那天去参观德慧寺,自己在大殿拍那张琉璃照片,璀璨的影像,给他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于是他特地从家里自己的影集里,找出那张照片,对师父和沈姐说,两位前辈,他用江湖开玩笑的口吻,你们也别冥思苦想了,车头设计,我有个新想法……

师父疑惑地瞟了他一眼,仿佛在说你这个愣头青有什么好点子,不理睬地别转脸去,倒是沈姐高兴地说,年轻人,你倒说来听听!

很简单,你们把两个灯塔用白色的水晶,里面安装红色的灯泡,大灯一亮,光芒四射,四面再镶上几个五角星,闪闪发光,喜庆的效果不是出来了吗?

说着,他指着那张照片说,你们瞧大殿的琉璃多么漂亮,大气啊……

不错,师父把眉毛一攒,将嘴上的烟蒂猛呷一口,用力掷在地上说,小子好主意!

这是个新鲜的创意!沈芳不禁拍拍他的肩膀说,小铁,真有你的,我太高兴啦!

听了两人的夸奖,他倒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孔低下了下来,用力搓起手来。

果然,按照他的方案,重新调整灯塔使用的材料,以及五角星的布局,经过模拟测试,喜庆的效果一下子出来了。刘洛一锤定音,其他领导都表示满意。铁山一下子从狗熊变成了英雄。为此,经理在大会特地表扬了他。

铁山觉得自己不笨,在创意和想像力方面还有天赋,这是沈姐对他的评价,鼓励他如果以后有读大学的机会,可去深造一下。但他本人既不喜欢读书又不想学钣金,过去他以为当汽车修理工牛,现在一心想当开大货车的司机,跑长途运输,游山玩水,逍遥自在,有时让朋友搭搭车,吹吹牛皮……七十年代有个顺口溜,叫做方向盘,听诊器,劳资干部,售货员。可见汽车司机有多么吃香。拿小高的话来说,手握方向盘,给个县长都不换,一些漂亮的小姐妹寻司机当男朋友找都找疯啦!

一次刘洛问他为什么他父亲让他学钣金技术?铁山赌气地回答说,父亲从来不问他喜欢干什么,只希望他吃饱饭别闲着,干些粗重活接受再教育……说起父亲,他的牢骚像苦水一样倒出来,我十六岁想当兵,他不让,去年我报名当潜水员,他说我水性不好…

刘洛听得哈哈大笑,因为当年参军他和他父亲一同在新兵连待过,了解他父亲的性格。当他向父亲老战友提出想当公司货车司机的愿望时,这个刚才还算和善的老头子突然沉下脸孔,臭小子,别以为我与你父亲是战友,就想开后门。告诉你,当大货车司机,都是从部队转业的汽车兵,你还不够资格。现在你首先学好汽车钣金技术,好好接好你师父的班懂吗?再说,这门技术现在国家很需要……

铁山又听到了像父亲一样腔调的大道理,一样振振有词的说教,扭转脸孔就走了。心想还是找那位当检验员的老山东吧,这个山东老乡好说话。他每天负责试车的任务,有时在外面偷偷跟他学几招,过把开车的瘾。

一次,他又跟老山东去试车,这是一辆国产的黄河牌大货车,柴油发动机,功率大,噪声响,就像一匹健壮的野马呼啸而行,过路的车辆都在它面前俯首称臣,纷纷让道。大老李年近六十,参加革命的时间比军代表还早,原是国军的五十五师机械化部队,清一色的美式装备,台儿庄大战战功赫赫,后来起义投诚编入四野三兵团。他原来给军区首长开过车,又当过运输连长,由于爱喝酒,脾气又大,提早转业回地方。原给他安排当公司里的机务科长,可他不愿坐办公室,性子野惯了,主动要求来修理厂来当检验员。每天任务试二趟车,余下时间喝酒吹牛,谁也不敢管他。记得那年有乌人找他麻烦,说他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他脱光上衣,露出伤疤累累的胸脯,操起摇手柄,高声嚷道,他妈的,难道怕你们几个小杂毛不成?想当年,老子挨过鬼子的刺刀,阎锡山的子弹,有种的给我戴高帽子游街试试?

他身高不过一米六十,但动作敏捷,当那个绰号叫秃子孙,向他宣读停职反省通知时,他跳起来就给秃子两个麻利的大耳光,其他的人都被他气势汹汹的样子吓跑了。

大概是老乡缘故,还是性格契合,老山东平日颇喜欢这位虎头虎脑的小伙子。铁山喊他大老李,他叫铁山小铜匠,有时两人喝完酒,就瓮声瓮气唱起沂蒙山小调来,人人那个都说哎沂蒙山好,沂蒙那个山上哎,好风光,青山那个绿水哎多好看……

听到两人唱歌,师父总是笑着对沈芳说,一老一少都是活宝。

灯塔牌面包车外壳钣金制作全部完成,就像给汽车披上一件衣服,最后一道工序,就是上漆,按照师父的话来说,就是涂脂抹粉,新娘子打扮上轿。这道工艺尽管比整车钣金简单省力得多了,可锦上添花,技术要求非常之高。一辆新车的美观优劣全靠它来体现了,仿佛新娘子揭开面纱,一朵鲜花的绽开,一出大戏的启幕。师父深知上漆的重要,如果漆匠技术不过关,他辛辛苦苦的钣金成果就会被它一笔勾销,就像一个五官端正,眉清目秀的姑娘,如果皮肤粗糙,就像西施丢了门牙一一美中不足。于是他向刘经理提出,工厂的油漆车间技术力量薄弱,最好能请造船厂的老师傅来支援。

可他的提议遭到油漆车间曹主任的极力反对。这是一个喜欢写大字报,贴标语口号的中年人,原想在造新车方面建功立业,如今请外方来帮助,不仅觉得没有功劳,反而在全厂职工面前丢了面子,于是他向上级请缨,一定圆满完成上级交给的上漆任务,有条件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师父怀疑地嘲笑说,你们油漆车间一共只有十个人,三个临时工,四个学徒,只有你一个大师傅。可你也是半路出家,只会修修补补,小打小闹,整车的打磨喷漆,这种活你从来没搞过。说句心里话,论打底,涂料的本事,我也比你强啊!

师父的一番话,像刀子一样戳在他的心坎上。他的面孔由白转红,眼球喷出愠怒的火花,尚猢狲,你张狂什么?别以为你本事最大,造新车都是你一个人的功劳,其实你私下干些龌龊的事,谁都心知肚明。

我私下怎么了?

问你自己,借造车为名,带着资本家女儿,公然去寺院里烧香拜佛,搞封建迷信。你以为这事,我不知道……

哈哈,师父笑了起来,这事我徒弟铁山可作证,去寺院是为了观看汽车模型。那里有一个仓库。那里的门岗,是铁山父亲过去的警卫员,怎么,有问题吧?

师父振振有词地回答,他搬出铁山父亲,解放军战士的关系,无疑让人听之有深厚的政治背景,蒙上了一层神圣的光环。

刘经理点头首肯,那位车间主任的声音变得有气无力起来。他知道对方巧妙地披上了冠冕堂皇的外衣,让他哑口无言。最后经理拍板,从外面借调一位技术顾问,负责指导车厢的油漆工作,另外叫尚师傅全力配合,因为事关重大,他不想让这位只会上台喊口号,不懂技术的主任耽误了造车的大事。为了不挫伤他的积极性,交给了他一项特殊任务,叫他负责新车的安全保卫。

那位原来耷拉脑袋的车间曹主任,又开始神气起来,他向刘经理敬礼,说保证完成任务。

14

请来的油漆高工,姓方,年近七十,但身板硬朗,他是王师傅的堂哥,同样有一只红鼻子,令人注目。他是从上海江南造船厂退休回家乡的,随身带来了一把使用了五十年的漆铲,一件使用了六十年的刷子,据说,这两样宝贝疙瘩,是奥地利的师父送给他的,平日他用布包扎着,不让任何人碰它。如果谁不小心碰到它,方师傅就红着鼻子尖声尖气地骂道,贼他娘的,你没长眼睛,这是我的性命家当!

他一到车间,就逐个考察本厂漆匠的技术水平,提携当他的助手,结果除了一个毛头丫头外,全被他打道回府。这个毛头丫头姓李,刚进厂半年的小学徒。方师傅说小丫头手很软,刷漆动作到位,是一个当漆匠的好苗子。说得小姑娘心花怒放,一口师父长,师父短的,跟着老头子后面学本事,早把她原来的师父抛得九霄云外了。

且说,这个方师父与他的堂弟倒不怎么说话,可与尚师父却性格投契,无话不谈。这是为何?俗话说得好,惺惺相惜。他是一个非常孤傲之人,看人看本事,火眼识真金。到他围着面包车走了一圈,仔细审视了车头的钣金手工,就断定这个铜匠师傅端的不凡,技术不在他们造船厂高工之下,再说经这个丫头徒弟一介绍,便起了钦佩之心。两人一碰头,在酒桌上一交杯,话匣子就滔滔不绝打开了。天南海北,旮旯犄角,大到喜马拉雅,小到芝麻花生,真的是无所不谈。这个老头还说起当年上海滩见闻,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着实令周围的听者直呼过瘾。那时人们多对四人帮不满,讥诮言辞,花边新闻,层出不穷。

为了让面包车的上漆,早日完工。方师傅住在工厂宿舍里,白天他使劲工作,到了晚上,尚师父等人就陪他喝酒。他一喝上酒,就头脑发热,忧国忧民地说上一段,矛头直指当红的造反头目。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这个车间曹主任的耳朵里,他以特有的政治嗅觉,闻出了阶级斗争新动向的味道,于是以关心工作名义,向他原来的徒弟小丫头,打听他们议论的内容。小李觉得车间主任感兴趣,便一五一十地向他说了。于是他在自己的本子上,着重记下了方与尚的言论。本想立即向厂部汇报,但觉得现在新车制造还没完成,耽误了这个政治任务,上面要怪罪于他的。秋后收账,他牢牢地记住了这个整人之道。

15

说起这位方师傅,技术上真是顶尖高手。偌大的毛坯车厢,他除了叫徒弟帮忙外,打磨,刮腻,配料都是一个人包揽下来,而且显得井井有条,舒缓而有章法。比如,别人用粗沙皮打磨,需要一个小时,他只要用十分钟就解决问题了,他的那把小铁铲,看起来显得小巧玲珑,但捏在他的手里变成了所向无敌,披荆斩棘的锐利的武器,什么凹凸不平,什么电焊的接缝,都唰唰几下锉得平平贴贴,干干净净。他的打底腻子配方有讲究,用料节省,一点不浪费。用刷子调均匀后,像一层薄粘透明的液体,刮在铁皮上立定生根,像熨斗烫过一样平整。这时,他动作示范了一遍,叫徒弟小李上手括腻子。

他抽着烟,嘴里轻轻哼着口诀:漆匠不用学,只要漆得薄,眼睛仔细看,左右调均匀,上下对得齐……

那小李丫头尽管头脑简单,但领悟能力强,手势准确,稍有差错,师父就不客气地敲打她的手心,纠正她的动作,慢慢地她变得熟练起来。尚宝来本来是内行看门道的聪明人,在旁边观察揣摩了一阵,就招呼小李停下,让他试试。果然出手不凡,方师傅捋着胡子,暗暗称赞。

没有几天功夫,车厢外壳打底上腻的任务完成,就等最后一道工序喷漆了。刘经理带了几个专家来了几次,对新车的进程十分满意,对方师傅伸出了大栂指,并对他说,再接再厉,等新车喷漆后,请他喝酒,为他请功!

方师傅笑呵呵地说,老革命,你放心吧!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一星期后,方师傅很有意思地选了一个黄道吉日,上身还穿上一件黄棉袄,拉来了喷漆枪,哼起吚吚呀呀的洋调子(据说是那位奥地利师父传授给他的秘诀)朝着车身喷发起来。他的洋腔调,只有沈芳一个人听得明白。她笑着对尚宝来说,方老头真有意思,他嘴里哼的其实是一首欧洲的乡村歌谣。什么秘诀?那个中国通的洋师父,故弄玄虚,按照上海人的说法,只是摆摆噱头而已。

尚宝来听着也乐得张大嘴巴,他用手肘碰了碰她说,一般有本事高人都给人吃“迷魂汤”,来个什么咒语蒙人,他唱昆剧的爷爷也兴这一套,说是从祖师爷那里流传下来。

师父,你不是很有本事,铁山兴冲冲地插嘴说,你有什么秘诀或者咒语之类传给我……

还没到时候,等你满师那天传给你……

他师父的话引发一阵哄笑。

你师父有什么秘诀?王师傅红着鼻子说,等你满师那一天,他会脱下裤子给你放几个响屁!

狗嘴吐不出象牙!

师父按着王师傅的头颈说,你给谁脱裤子了……

尚猢狲,你快放开我手!沈工,他故意求救地笑着对她说,你不会去管管他!

我同他有什么搭界?

沈芳啐了他一口,羞红脸孔生气地走了。有几个女工朝她背影努了努嘴,发出窃窃的笑声。

这时,刘经理等几个领导来了,大家顿时安静下来,漆工车间主任忙迎了上去。按照你的指示,我已将新车的周围护起栏杆来,他拿起本子说,等待喷漆完毕,决定搞个塑料棚,白天晚上有人看管……

好的,保卫工作很重要!经理摆摆手说。

众人散去,铁山借机去车间找沈芳。他已经听说了,随着新车设计任务的完成,沈芳准备回单位工作。这是她亲口告诉他的。当他来到车间角落那间临时开辟出来的办公室,只见她正在整理资料,并在收拾私人用品。

沈姐,你怎么要走?

我现在这里没事了,再蹲下去恐怕是多余了。她回过身瞟了他一眼说。

谁说的,经理不是说要等到试车那天,你方可离厂?还要设庆功宴为你饯行呢!

你真是小傻子,她用尺子打了一下他手掌,领导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你也当真?人家客气,你当福气。

我不让你走…

他突然粗声粗气地说,一双青春渴望的眼睛贪婪地盯住她美丽的脸蛋。

你这个小傻子,你以为你是谁……

她感动地伸出白皙的柔软右手,亲昵地抚摸了他乌黑鬈曲的头发,听话,听姐话……

他似乎闻到了一股从她内衣散发出来的幽香,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拦腰抱住了沈芳。

你要作死了!

沈芳突然从现实中清醒过来,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推开他,并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她含着眼泪教训他说,你想身败名裂吧,滚出去!

铁山捂着左颊跌跌撞撞出了房间。虽然屋里的情景无人看见,可他出门狼狈的样子,还是被路过的一位女工发现了。她警觉地朝办公室张望了一眼,幸亏沈姐躲到了门后,让她没有瞧见。她嘴里嘟哝地说,真是见鬼了,小铁会这个样子。

噼啪!车间外面突然传来几响鞭炮声音,接着一阵鼓掌,好啊!原来新车的喷漆完成了,一辆崭新的面包车呈现在大家的面前,当大灯打亮时,灯塔的光芒闪耀起来了,四周的红五角星像繁星点点,衬托出灯塔的璀璨辉煌,有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派。

好啊!刘经理由衷地称赞说,不由自主地向灯塔的车头敬了一个礼。其他几个负责人也不约而同地举起手来。

铁山忘却了刚才的懊恼,兴奋地跑了上去。刘经理拍拍他的肩膀说,小子,我给你记上一功!不久,师父和沈姐也跑了上来,高兴地互相地击起掌来。工人们重新涌了过来,将漆匠方师傅扛了起来,向上抛了上去。

油漆没干,当心!

方师傅连连招手喊道。

等大家平静下来后,师父叫大家后退几步,腾出一块空地来,刘经理吩咐工厂保卫人员,用绳子和木架子将面包车围了起来,留出口子让方师傅和有关人员进去,对车头进行最后的修饰和清理。

我看车头上面,挂红宝像如何?有人提议说,这样政治气氛更加突出,元旦一街游行,真是可轰动全市了!

好好!我采纳你的正确意见。刘经理赞同地说。接着,他交代师父上搞一个架子放宝像,又对沈芳说,你和小铁去展览馆去定制一副宝像来。我那辆北京吉普供你们使用,要快!

沈芳只好叫上铁山,一起坐上吉普去展览馆。一路两人无语,铁山偷偷地看了沈姐一眼,见她离自己的距离远远的,一副严肃矜持的神态,心想今天冒犯了她,一定惹她生气了,想想自己轻狅大胆的举动,不觉后悔地低下了头来。这时沈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拾起座位上的一串钥匙问他是不是落下的?他嘟着嘴唇像个认错的孩子从她手里接过钥匙。到了展览馆,铁山重新活跃起来,两人拿出介绍信,便在众多的红宝像中挑选出一幅。红太阳的油画,搬到了车上。吉普车内空间狭窄,画框占据后,沈芳和铁山只能像蜗牛一样,蜷缩在一起。沈芳听得见他的呼吸,一股汽油夹着汗酸味充塞她的鼻腔,但她依稀闻到了稳健脉搏下血液的骚动,这是一股青春的激情和活力。

别胡闹!她发出严厉的声音。

宝像放在车头上,看起来政治氛围更加强烈,但也与有整体车头的结构显得有点突兀,不够协调。但既然放上了,觉得不恰当,大家心知肚明,但谁也不敢说不合适二字。经理斟酌地询问曹主任的意思,你看怎么样?

当然好哇呀!他怀疑地瞧了军代表一眼,好像不相信他会说出疑问的话。

领导走后,方师傅对着车头摇摇头。小铁师父指着漆匠车间主任冷笑道 ,你说好,就是好吗,不怕宝像丢下来怎么办?

师父说得对!铁山忍不住嚷道,我看还是拿下来妥当,难看死啦,算什么样子!

丁主任吓得赶快捂住他的嘴,但还是被周围人听到了。

反了,反了!居然说出这样反动的话!

漆匠车间主任严厉地叱咤道。你们师徒俩,一唱一和,反对宝像,还说红太阳要丢下来,究竟安的什么心……

他说着,几乎小跑地向厂部奔去。

要坏事了……

师父跺了一下脚,脸孔骇得煞白了。

16

师徒俩被一前一后,传唤进了工厂的保卫科。为了防止他们串供,分别将两人隔离开来。这种言论考虑到前因后果,好的方面是为了新车制造,工作上不同的想法,尽管言论不太得体,但从负面的因素来说,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确实可以无限上纲,定为反动言论。再说,那位车间主任将他们平时喝酒,传播小道消息,讥笑造反派等进行一五一十向上级汇报,让一些造反起家的当权者,闻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的气味。

刘经理原想保护他们的,从事实出发,就事论事来说,这种言论实在算不得反动,批评教育就行了。特别是铁山,革命军人家庭出身,本人政治历史清白,二十不到的年轻人,不能对他一棍子打死,而毁了他的政治前程。造反派其实真正的矛头是对准他师父的,因为他平时恃才傲物,目中无人,嬉笑怒骂,为所欲为,并对几个造反头目公然不敬,于是他们借此机会杀杀他的威风。

为了搜集材料,他们成立一个专案小组,分别找了很多人谈话。沈芳由于同师徒俩关系密切,被找去谈话好多次。

谈话的中心内容,反复盘问他们一起去德慧寺的动机和目的,并要求她把参观的经过写下来。沈被同一问题纠缠得十分恼心,她说她已陈述了好几遍了,无须再写书面材料了。事实的经过可以去问那位看门的警卫可以证明。

可那个专案人员不肯罢手,说她不配合他们的调查,立场有问题。沈芳气得脸孔发白,当场与他们争执起来。好在刘经理出来解围,说去德慧寺文物仓库,是经他批准同意的,那些人才放过她。现在沈芳十分担忧他们师徒两人的处境,尤其是铁山这小子,对着专案组死不认错,现在要涉及到他父亲,上面领导已找他父亲谈了话。

事态发展到这种程度,刘洛非常焦急,按照计划新车制造必须在九月底完成试车工作,现在关键人物被关了进去,这项政治任务能怎么进行下去。他考虑再三,命令造反派,先将认错较好的尚宝来先放出来,让他戴罪立功。至于铁山小子,他亲自找他谈话,让他深刻检查错误,当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

那天晚上,召开了全厂职工大会,迫于形势,对这对师徒所谓反动言论进行了批判,由军代表宣读公司处理意见。只见台上师徒两人被保卫人员押了出来,低头认罪,脖子上还系着一块牌子。沈芳在台下见到尚师傅,脸孔惨白,下巴颏生满了乱茬茬的胡子,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他态度恭顺,头垂得很低,可他的徒弟依然满不在乎的模样,虽然低着脑袋,可一双眼睛骨碌碌地注视着下面的群众,大家呼口号时,脸上显出蔑视的微笑。一次,他好像发现了她,目光变得直率而又温柔起来。

沈芳不觉低下了头,脸孔涌出了红晕。说心里话,对这个可爱又粗野的小伙子,她心里非常的复杂,说不出是姐弟的感情,还是爱情的滋味,理智一再提醒她这是危险的游戏,可心里就像翻腾的江河不能平息。

虽然是一场批判大会,可大家心里明白这对师徒没有错,只是说了几句犯禁的话而已,因此气氛并不热烈,当宣布作为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戴罪立功的决定时,大家爆发出欢快的鼓掌声音。师徒两人下台时,大家簇拥上去,像迎接凯旋归来的战士一样。

哎哟,尚猢狲,你瘦了,真的关成猴子一样!

铁山,臭小子,你好啊!

老山东呵呵笑着,一拳头向他的胸脯捶去,叔叔请你喝酒去!

不多久,全场爆发出哄然大笑声,只见那位漆匠车间主任,屁股后面的椅子不知被谁挪空,他结实地跌落在地上。

这叫做恶有恶报!

不知谁说上一句,众人又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17

铁山晚上回到家,已有一个多星期没见到儿子的娘,抱住他一会儿哭一会儿又笑了起来,还好,还好,放出来了……

父亲从屋内铁青着脸孔出来,闻到儿子身上的一股酒味,忍不住打了两个大耳光。这位正直而又谨慎的军人,为儿子惹下的政治风波,承受着多大的压力,十多天来食不甘味,夜不安寝,血压陡然上升,好在军区首长及时表态,让造反派揪不住辫子,碰壁而去,或许是父亲抗美援朝英雄的金字招牌,保儿子化险为夷。因此倔强的儿子终于向父母亲跪下想认错,觉得自己这回闯祸够大的。

一场风波终于平息,师徒俩虚惊一场,回到了车间参加了新车最后的试车检验工作,那位请来的方师傅也松了一口气,将两件宝贝铁铲和漆刷收进包裹,向厂部领导辞行,他觉得离开这里事非之地方为上策。

那辆灯塔牌面包车试车的场面,真是热闹非凡,敲锣打鼓,红旗飘扬,群情激昂。本市各大新闻单位的记者,也来抢镜头报道。不料,车刚开动几步,车顶上的宝像就晃动起来,幸亏铁山机灵,跳上车头,眼疾手快地将画框扶稳了,要不开出工厂,在半路上宝像摔下来,可要出大乱子了。

刘洛经理这时真的焦灼万分,悔恨当时应该听师徒俩的建议就好了。现在挂与不挂就像双刃剑,不挂吧,政治气氛不热烈,造反派通不过,挂吧半路上丢下来,万一出政治事故,吃不了兜着走。关键时刻,还是尚宝来有办法,他巧妙地用红丝带将那画象梱了起来,而且编织成心字模样,这样既牢固又美观,下面群众连声叫好,刘经理的眉头舒展开来。

灯塔牌彩车缓缓地开出了工厂大门,后面是敲锣打鼓的工人队伍,红旗招展,鞭炮喧天,过路群众驻足观望,议论纷纷。来到运城政府门口,市里领导伫立两旁鼓掌,祝贺汽车修理厂制造了我市第一辆灯塔牌面包车,这是工人阶级自力更生的伟大胜利。

咱们工人有力量,

嘿,咱们工人有力量!

小铁挥起手臂大声唱了起来。

每天每日工作忙,

嘿,每天每日工作忙。

盖成了高楼大厦,

修起了铁路煤矿

………

工人们豪情滿怀地唱了起来。

第二天,本市各家报纸电台都登出了新闻,汽车修理厂着实风光一番。在图片中突出了老中青三代工人的形象,但全无师徒两人的影子,而且立功的红喜榜上,他们的名字也悄然消失,倒是新增了曹主任等几个人的名字。晚上,举办庆功宴,刘经理举着酒杯,到处寻找他们师徒俩,沈芳说别找了,他们是不会参加的,还是当无名英雄吧,说着,她代表师徒俩向领导敬了酒。这时在场的工友们都有点消沉,空气一下子黯然起来,在这次新车制造中,谁的功劳大小,大家心里都有一本账。尤其是尚宝来师傅,他是大伙心目中的大英雄。

为了打破沉默,漆匠曹主任举杯向各位领导敬酒,刘洛厌恶地睥睨了他一眼,拿起一瓶高粱烧酒,叫他一口气喝下去。

哎,领导,你开什么玩笑,你想把我灌醉是吧……

他微微倒退了两步,谄媚地笑着说。

把你灌醉怎么样,王八蛋,今天你喝不喝?

刘洛凛然叱咤道,你不喝,老子一枪崩了你!

你,你……看见老革命动了“杀机”他脸色吃惊地后退了几步,周围的职工高喊,王八蛋,喝下去!喝下去!

他只得发抖地打开瓶盖,仰脸将酒瓶口子对准嘴巴,苦笑着喝了几口,欲要咽下,老山东上来,骂骂咧咧地将整瓶高粱酒硬是灌进了他的脖子里。他摇晃了几下,拼命地咳嗽起来,从眼睛里也不断冒出酒水来,脸色惨白地倒在椅子上。

给他用茶水醒醒酒。

刘洛瞟了他一眼,然后高举酒杯,向钣金车间的工人们敬酒去了。

18

天黑下来,随着一阵西北风呼啸,雨水夹着雪花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在离工厂不远的小饭店,师徒俩正在一张小桌上对酌着。台面上放着一盆花生米,一盆猪头肉,二盆蔬菜和二瓶黄酒。师父酒量差,喝得迷迷晕晕,指着铁山的脸孔说,小子你行啊,师父没有看错你。我老了,只能在这个厂子混下去。你还年轻,还是到其他地方去谋生罢,背了这么一个政治处分的包袱,没有发展的前途啊,我对不起你妈的嘱托,没有把你照顾好……

师父,我想明白了,除了跟老山东开车,什么地方也不去,这辈子跟定你了!

师父,这瓶黄酒,你只喝了一半,咱们再干一杯回家!

再喝一杯回家。

师父古怪地笑着,举起杯来,突然一手捂住胸脯,脸色骇白地呻吟道 ,哎哟心疼……

师父有心脏病,他过去曾听沈姐说起过,没想到现在突然发作起来。铁山求援地向服务员叫道,来人,快!

一个女服务员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喝醉了吧,别大惊小怪好不好!

铁山火冒三丈,又急得手足无措,这个小店没有电话,他叫女服务员帮忙看管一下,转身就往工厂跑去。幸亏他跑得快,几分钟就跑到了厂门口。这时庆功宴已结束,真是曲终人散,只见还有零散的人员出来,传达室张老头已将大门关闭,只开一道小门。

小铁,你来干什么?

张老头见他跑得呼哧呼哧,一头的汗水,惊诧地问道。

厂医务所,有人值班吗?

没人,没人。张老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是谁生急病啦?

我师父,心脏病发作了……

他正要打救护车电话,突然传来沈姐的声音,原来她宴会结束后,去车间收拾东西,准备明天回设计院,故回家迟了。见到铁山在慌忙打电话,便上前关切地盘问道,你有事啊!

铁山连拨了几个救护站的电话,不是忙音就是无人接听,气得将听筒重重地砸下,一把挽住她的手臂,像见到救兵似的说,沈姐,不行了,心脏病,师父……

俩人从工厂出来后,又折了回去,张师傅说食堂有拉菜的三轮货车,可以送医院。小铁说太慢了。这时他见到了停在大门口附近的面包车,打开驾驶室门,只见电门钥匙还在,于是发动起来。

不行!沈芳坚决劝阻道 ,这是新车,又是献礼车,不能动用!还是想想其他的交通工具。要不,我打电话给刘经理……

要再请示,师父的性命没了,现在就当它救护车呗。

沈芳只好跳上去,又问道,你没驾驶执照,能开吗?

铁山说,没有金钢钻不揽瓷器活,你看我的!

车一下子开到门口,张老头不敢拦他,只好将大门拉开了,一边喊小心,一边给领导电话。

就在他接通领导电话时,铁山和沈姐已经把师父扶上车厢内。只见他脸色惨白,气息微弱,身体僵硬。铁山脚踩油门,紧握方向盘,向附近的医院疾驶而去。好不容易来到抢救室,输氧打针,师父终于缓过气来。医生说,他可能近来由于刺激,精神紧张,急性心肌梗死,晚来几分钟,性命难保矣,幸亏来得及时。这时,师父已经醒来,他觉得胸口好受得多了,犹如搬去一块沉重的石头。他瞧着徒弟和沈芳,苦笑着说,关键时刻还是靠老搭档,咱们生死与共,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士。

别贫嘴了,这次多亏你徒弟抢救及时,如果不开来面包车,你的下场会很惨的。

沈芳笑着调侃说。

什么面包车?他警觉地从床上翻起身来。

别动,你还要观察!

一个医生命令说,还没脱离危险期。

是不是那辆新车?小铁,如果未经允许,可闯大祸了!

没事,师父。老山东是我的哥们,我同他打个招呼就行了。

怎么会没事?面包车可是刘经理的命根子,多少人眼睛盯着,万一车碰撞了,咱们坐牢不要紧,还要连累这位老革命……

师父焦急地披上衣服,下了床,对医生说,谢谢大夫,我要回去,出了事,自己负责。

医生无奈点头说,你好自为之。给你配了保心药丸,难受时及时服用,不要说医生没关照过你。

在两人的簇拥下,师父出了医院大门,上了面包车,就催促铁山开车,快点回工厂。可铁山掉转头径自往师父家里方向驶去。这时,狂风夹着雪花向挡风玻璃袭来,前面的道路朦胧模糊,凭着大灯的探照,开出一片空阔道路来。

铁山依然不减车速,急疾前行。

铁山小心,慢点,慢点……

身后的两人不住地叮咛道。

你们放心,我的技术是老山东教的,他自豪地保证说,过些日子,他说要带我去山东的微山湖,那里有一种白鲤鱼,单条就有十多公斤,真是浪里白条……

家快到了,在七层楼高的楼房里,隐约闪耀着零星的灯光。尚宝来知道妻子还没有睡,正在灯下编织着毛衣,自从她告诉她怀了身孕后,他从来没有像今天那样渴望见到她。

鸣,鸣!突然拐弯处的一辆大货车直驶而来,打从面包车前面闪过,铁山猝不及防,打着方向盘朝旁边躲避,突然一辆吉普车迎面驶来,眼看就要迎面相撞,他下意识地狠命踩住紧急刹车。

两车相距仅一公分之差。铁山像瘫痪似的趴在方向盘上。师父和沈芳相拥而泣。刘洛从吉普车跳下来,仔细察看了一下,然后拉开面包车的门,狠狠打了铁山一巴掌,臭小子,幸亏这一脚,不然惹出多大麻烦啊!

他说着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尚宝来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从车内跳了下来,全然不顾刚出医院衰弱的身体,他抬头观望车顶上的红宝像,拼尽全力爬上了车顶,将已经倾斜的画框扶正固定起来。一阵狂风卷着雪花吹来,眼前模糊不清,他双腿一滑,从车顶上重重地摔了下来。

尚师傅!

师父!

刘洛和铁山上前一把将他搀扶起来,只见他大口喘着粗气,一口鲜血从胸脯喷口而出,他微弱地睁开眼睛,翕动嘴唇,打亮灯,看看车有没有……

瞬时,面包车的灯全亮了起来,在雪白的大地映衬下,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像一座璀璨辉煌的雕像,铁山发觉师父欣慰地笑了,然后慢慢地闭上眼睛,旁边雪地上的鲜血,像一朵洒落的梅花绽开在他青春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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