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白鹅一家和菜菜

大白鹅叫什么孩子们都不知道,但是明溪私下里叫她“大白鹅”——她长了一张大方脸,像长方形的盘子,脸很白,眼睛很小,而且那两双小眼睛似乎总是在斜着眼瞪人,一张脸气咻咻的。她一生气,明溪就想到冬天里一盘刚出锅的白面煎饼,汩汩冒着热气。

芝麻村不大不小,村里的邻居即使不是一个姓的,也都沾亲带故,有辈份之分,按惯例,明溪应该管大白鹅叫奶奶,尽管她才三十岁。当然,明溪从来不这么叫她,迫不得已打个招呼,也是什么称呼都没有。是的,明溪憎恶她,尽管她从来没有动过她一根指头。

明溪恨大白鹅,是因为菜菜,跟自己同命相怜的菜菜。

可是大白鹅对菜菜的憎恶又是打哪来呢?她为什么对一个孩子这么狠毒?明溪想不通。她同样也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的亲奶奶也憎恶自己。

或许因为菜菜是女孩,而且是一个长住在外婆家的外孙女。似乎舅妈和外甥(外甥女)是天敌。明溪从小就听到大人们说一个顺口溜:

山老鸹

胖乎乎

上到(外)婆家住一春

婆婆看见喜欢欢

妗子看见瞪两眼

妗子妗子你白瞪

豌豆开花俺都走

豌豆白

俺再来

一白住到砍棉(花)柴

去外婆家作客的外甥女尚且遭到妗子的白眼,更何况是菜菜这种以外婆家为家的呢?

菜菜四岁的时候,她的父母外出打工,把她撇给了外公外婆。她外婆在西院,舅舅家在东院,两家隔了一堵墙,中间开了一个小门,门闩在东院这一侧。东院的人可以随时出入西院,而西院的人则要试探着、观望着、小心翼翼地踏入东院。

明溪住在菜菜舅舅家的前院,她能在房顶上看到后院发生的一切。

有一天,菜菜舅舅家的院子里又传来孩子鬼哭狼嚎的声音,明溪听出来那是菜菜的声音,她飞快地爬到房顶。果然,大白鹅正左手拎着菜菜,右手攥着竹棍,一下、一下的抽她。每抽打一下,菜菜就哭爹喊娘地求饶,她喊道:“我再也不敢了!我不敢了!我不敢了……”大白鹅的女儿大白妞在一旁看着,笑着,还鼓着掌:“妈,使劲打她,都是她偷的,还赖我!”菜菜听了这话,朝着大白妞歇斯里地:“方便面……我只吃了一袋,剩下那两袋就是你偷了,不是我、不是我啊呜呜呜……”大白鹅见状,放下手里的棍子,一脚把菜菜踹出老远,骂道:“贱胚子,死妮子,你还诬赖你姐?!我的小孩我能不知道?!你外姓人的才是偷鸡摸狗的坏种!”然后似乎还不解恨,又扬起高跟鞋,踢上一脚, 菜菜此时已经哭不出来了,一动不动,像一条冻僵的小狗,明溪真害怕她已经被踢死了。菜菜挨打的原因明溪也听明白了,大白鹅藏起来的思念牌方便面丢了三袋,菜菜偷吃了一袋,大白妞偷吃了两袋,但是大白鹅把所有的账都算在了菜菜的头上。大白鹅自己的孩子她不可能不清楚,她的孩子不能再像她,而一个母亲怎么会不了解一个很像自己的孩子?除非她对自己不自知。她的女儿平时就横行霸道,有一次明溪得罪了她,她不许明溪从她家门口走,名副其实的“霸道”。明溪从来不找她玩,也不招惹她,只有她跑到明溪打骂菜菜的时候,明溪会把菜菜拉到身后,指着大白妞的鼻子说:“这是我家,你给我走,你在你家打人我不管,你在我家别想耍无赖。”

这时,大白妞看到了明溪,扬起下巴,抿着嘴,对她挤眉弄眼,一脸炫耀。大概她的心不是肉长的,明溪想,我们生活在一个重男轻女的环境里,她以为她是生活在自己家的长女就高人一等了吗?这个环境里的每一个女性都避不开不被善待的命运。

果然,没过几年,大白妞就遭到了报应。在大白妞小学毕业那年,大白鹅已经接连生了两个女儿,大白妞的地位也一落千丈。她母亲也开始不分场合、不问对错就对她动辄打骂。我多次看到她哭泣,有时是无声的啜泣,有时是放肆的嚎啕大哭,有时是上气不接下气的抽泣,原来她不只会扬起下巴嘲笑别人挨打。只不过幸运的是,她没有挨过高跟鞋的踩踏,因为那几年她母亲不是在怀孕,就是在哺乳期。

大白妞不是最惨的,甚至菜菜都不是最惨的,至少她们还活着,最惨的是她的第二个妹妹。她的二妹妹出生没几天,东院就没了婴儿的哭声。有人说,那个可怜的女婴被大白鹅溺死在尿盆里,有人说,她是被大白鹅的婆婆老魁一屁股坐死的,有人说,她是被大白鹅的丈夫掐死的。

明溪听到这些话后,深感恐怖,她开始做噩梦,她总是梦见一个穿着黄色衣服、带着黄色小帽、裹在黄色襁褓里的白嫩婴儿,像电视剧里清朝的皇子。那段时间,明溪每天晚上睡觉都蒙着头,她总觉得,如果把头露出来,四周就有眼睛看着她。闷热的夏天,她也蒙着被子,不做噩梦的夜晚也大汗淋漓。她一个人住在阴暗潮湿的东屋,那是三间瓦房最东侧的那间,阴雨连绵的时节,大蜗牛甚至从房顶上、墙壁上掉到床上。大白妞的二妹妹跟明溪没有任何关系,明溪连见都没有见过她,可是她却因此恐惧了整个童年。后来,明溪长大后,一想起那个死去的女婴,就想:大白鹅一家人后悔过吗?内疚过吗?善良的人的负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而那些缺乏同情心的人似乎活得更轻松。大白鹅接着生了三女儿,自己养着,然后才是儿子,自然由自家娇生惯养着。然后大白妞结婚了,嫁给了省城的一家拆迁户。

省城离芝麻村也就四个小时车程,但是她过年都不一定回来。她的奶奶老魁这些年老了,眼神也温驯了,老是念叨着她的大孙女为什么不来看她。反倒是不长记性的、老挨打的菜菜,每年回来看她,还把房子买在了附近的县城里。

老魁人如其名,她高大魁梧,五官很大,特别浓重的大粗眉好和炯炯双目为她增添了不少威严。她在芝麻村是出了名的难对付的恶婆娘,前后左右的邻居都跟她闹过矛盾,明溪家也不例外。据说菜菜的妈妈月香曾经是一个有着黑亮大辫子、双眼皮大眼睛的水灵女孩,四邻八乡不少人想向她提亲,但是忌惮老馗。明溪的奶奶曾说,以前想过和月香结亲,只是讨厌老魁就作罢了。如果真的成了,那也就没有明溪和菜菜了。月香后来出去打工,认识了菜菜的爸爸,一个帅气、能说会道的小伙子,在他的爱情攻势下,月香很快和他私定终身,怀上了菜菜。要强的老馗气坏了,但是一向顺从她的女儿这次是出奇的执拗,最后不知道他们家经历了怎样的内战,结局就是月香还是和菜菜的爸爸结婚了。菜菜的爸爸不仅家穷,甚至没有父母,老魁不仅赔了一个女儿,还要帮女儿养着她的女儿,女儿女婿远在外地,电话上责骂不过瘾,她的愤怒和怨恨就都发泄到了菜菜的身上。

呵斥责骂、小打大打、混合双打,这些是菜菜的家常便饭。只要他们家一出现哭声,邻居们就都知道:又打孩子了。

明溪深深记得一个有月亮的夜晚。那是秋天,正是农忙季节,菜菜正在院子里借着月光择棉花——白天从田里摘回来的棉花是带着壳的,还需要把洁白的棉絮从里边择出来,然后晒干卖钱,换来孩子的学费、一家老小的吃喝用度。夜里十一点多了,爷爷奶奶没睡,明溪也就跟着一起,马不停蹄地择棉花。突然,明溪听到门外菜菜的哭喊“婆(外婆),别打了别打了”和老魁的呵斥“你给我站住!”,安静的夜里这声音异常刺耳尖锐,她赶紧放下手里的棉花跑到大门口,看到菜菜在前边跑,老魁在后边追,月光下的一小一老,一个在前边哭一个在后边骂。菜菜跑的很快很快,老魁在后边追,她们朝着村外跑去。菜菜被打怕了,疯了一样往前跑,她不管前边是坟茔遍地的荒郊还是密不透风的青纱帐,只要能不挨打,她哪里都能钻。有无数次无处可逃、被抓住打的忍无可忍时候,她多希望自己能像孙悟空那样,说变就变,一瞬间无影无踪,还可以一个筋斗几万里,去找妈妈。那天夜里,明溪顺着朝向村外的那条土路望了很久很久,但是直到她上床睡觉,她也没有听见外面有任何声音。

第二天见到菜菜,她的眼睛肿的像一条缝,正缩在墙外的墙角发呆。明溪小声问她:“昨天你啥时候回来的?”菜菜说:“不知道,我婆让我回去,我不敢回,我怕她打我,后来她保证不打我了我才敢回来睡觉。”然后菜菜咧开嘴笑了,又重复了一句:“她真的没有打我。”

明溪也挨打,但是挨骂更多,而且只有奶奶打她,爷爷从来不打她,还护着她,尽管大多数情况下,爷爷护不了她,这个家的当家人是奶奶。未经允许,奶奶不准明溪踏进她的房间一步,这件事连邻居们都知道,有一次一个婶子说:你奶奶屋里是藏着金元宝吗?杀鸡了不许她先盛,奶奶一定先把鸡大腿,鸡胸脯这些先盛完,然后鸡屁股、鸡架子、鸡头鸡爪、鸡架子之类的留给明溪。奶奶从来不给明溪洗一件衣服,哪怕她刚被父母撇在祖父母家的时候只有五岁,农历十一月份,芝麻村的人也经常看到明溪双脚站在河水里洗衣服。当然也不会给她买一件新衣服,即使父母寄了钱,她也是这个待遇。小学毕业之前,她所有的新衣服新鞋子屈指可数,一套红衣红裤是她八岁那年春节爷爷悄悄给姑姑塞了钱让姑姑买的,一双蓝底白花的布鞋是爷爷去城里进货的时候花三块钱买的,那年明溪9岁,是2003年。还有一双蓝色牛仔裤,裤腿绣了向日葵,是爸爸买的,当时明溪班里的曹灿也有一条这样的裤子,绣的是玫瑰,这一年是2004年。后来明溪的这条裤子穿的发白了,曹灿的那条还跟新的一样。还有一件嫩绿色的外套,是明溪给父母打电话哭诉没衣服穿,奶奶才花了27元钱在镇上买来的。

奶奶很少能打到明溪,她跑的很快,即使跑不掉,她也会反抗——尽管反抗会被打的更凶。但是她毕竟只是个孩子,在奶奶突然袭击她的时候,她躲不过,比如奶奶会趁她睡着的时候突然打她,这个时候她会痛哭,会咒骂,甚至会还手。她不在乎别人可能会说她不孝——你是一个大人,你是一个长辈,你可以因为上次我得罪你没打到我就这次逮到我就打,你是个人吗?又是什么长辈?所以明溪疯狂的反抗。

无论明溪的奶奶如何憎恶她,她都是在她们老沈家,菜菜却无路可逃。菜菜的爷爷奶奶早已去世,她的父母在外地打工,只有老魁的家是菜菜最后的收留之地。因为一袋方便面,菜菜差点被大白鹅的高跟鞋踢死那年是6岁,明溪8岁,大白妞9岁。不知道什么原因被追着打的那年秋夜,菜菜8岁。外婆打她或许还有原因,妗子、表姐们打她,却是想打就打,没有理由,可能就因为一个眼神、因为看她不顺眼,或许就是因为什么也没想,就是想打她。

除了责骂和殴打,菜菜还要忍受对她父母的侮辱。有一次村里人在树林里乘凉,大白鹅说:“就那个月香死丫头,不让她嫁那个穷小子,她非嫁,还跟我说什么爱情,爱情是啥?啥爱情嘛,自己脑子不好使,还扔我们家一个拖油瓶。”后来菜菜的父亲入狱,有关她父母的风言风语也就更多了。

有一次菜菜被骂的受不了了,哭着对她的妗子说:“你打我骂我可以,我爸爸妈妈没有怎么你,你不能骂他们。”大白鹅一阵冷笑,挤出一句话:“我不说他们,你不心疼呀,说你亲人你才心疼啊,你个白眼狼,吃我家住我家还不把我当亲人!”她为什么要戳一个孩子的心,为什么要让一个孩子“心疼”呢,多年以后,一想到这一幕,菜菜依然气得发抖。

有时候老魁也想护着菜菜,可是没用。老魁凶,可是她也有克星,她的克星就是大白妞。有一次菜菜在东院又受欺负了,哭着回来。老魁刚骂两句,大白妞拎着刀爬上了墙头,以她的奶奶“偏向外人”为由,要砍她的奶奶——两家总是生气,后来东院就把小门封死了。老魁把刀从她手里夺走,她就哭着在地上打滚,最后老馗只得给她了五十块钱,她才停止在地上打滚,一脸得意地爬了起来。她的母亲大白鹅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这才抿着嘴笑了。

明溪最近一次听到大白妞的近况,是她小时候的朋友小璐说的。小璐有次跟大白妞视频,视频另一端她的婆婆在骂她:“每天就知道死吃死喝,屋里也不收拾一下,垃圾也不倒,你要懒死!”大白妞也不甘示弱,视频都不关,就开始和婆婆互骂:“你不知道我要带孩子吗?!你个死老婆子天天就知道出去打麻将,你把垃圾扔了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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