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出生于1931年7月,已至鲐背之年。他自己却说:今年,刚好六十二。
六十二年前,是他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日子。
佩戴起党徽,挂上刚颁发的“光荣在党50年”勋章,九十一岁的老父亲还真有着六十二的一股精神劲。
这股子精神劲,是他融入骨髓里的忠诚、刚毅与正气,熏陶了整个家庭三代人。
父亲出生在浙江义乌五柳村一个普通农民家庭。虽说祖辈在村里并不是最穷困的,父亲年少时也曾上过一年私塾,但很长时间他都在为村里富裕人家放牛、挑水、割草,忍受饥寒。直到1949年家乡解放。土改了,合作化了。父亲正值青年,思想进步,工作积极,当上了村民兵队长、互助组组长、高级社主任,还被选为乡人民代表。1955年3月,应征入伍。
那一年,他刚结婚成家,女儿还没出世。
而这一走,便是漫长的十九年。
从江苏、福建、安徽、上海,辗转到云南、重庆、四川、贵州,从列兵到中士到少尉,从班长、排长、指导员到师直属油库连连长、团党委委员,父亲在军营里的身影一直很忙碌。
1959年,他带着一个班的战士刚结束在沪东造船厂半年的学习,部队便从江苏开拔到云南,参加蒙自机场油库施工。这是这支部队独自承建的第一个油库项目,为此专门组建起油库排。父亲因为此前已经参加过很多个机场建设,又率队经历了造船厂技术培训,被委任为油库排首任排长。
临危受命。也正是在这一年的12月,他光荣地成为了一名中共党员。
父亲回忆:当时连队战士基本上都是跟他一样的农村兵,文化程度浅,大字不识几个,算式完全不懂。但大家都有刻苦钻研的毅力,边学边练,油库施工的主要环节和基本技术,很快被他们这群泥腿子的“技术兵”全部掌握。后来,油库排扩大为油库连,归属师部直辖。我父亲又成为油库连的首任连长。一干七年。
“部队是个大熔炉。”父亲经常这样跟儿辈、孙辈们说,“是部队教我识字、学知识,培养我怎么做人、怎么跟党走。是共产党让我从一个半文盲的农村穷孩子成长为一名称职的连长,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军人。”
从军19年,父亲堂堂正正,获得部队各种嘉奖无数。1969年,还以“四好连队”连长、“五好干部”身份赴北京参加空军三代会及先进表彰与学习培训,受到毛主席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并受邀登上天安门观礼台,参加了北京国庆庆典。
这是父亲生命中的最高荣耀。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了这份荣耀,他曾经付出过多少。
家人能够感受到的是:离多聚少、忠孝两难。
在我姐姐记忆里,从她出生到17岁,从来就没跟父亲一起过过年。父亲虽然也有探亲假期,但他把每年春节团聚的机会都让给了战友。姐姐不懂,年迈的奶奶也不理解:十多年了,怎么就不能回家过个年呢?父亲常有信来,母亲隔几年也会去一趟部队探亲。信是请人念的,每回去部队带上的也是我,跟姐姐没关系。以至于父亲真的回到家来,姐姐站在远远的地方,望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魁梧身影,怀疑他究竟是谁家的父亲?
直到1971年,全家有机会从农村随军去部队。这是父亲献身军营能够给儿女们带来的唯一一次补偿。说好的随军转户口、出去见世面,过两年父亲转业了就回家。一起回家,与老人与孩子一大家子团团圆圆过年。
可就在那一年的12月,留在家乡的奶奶终因思念心切,孤单病起。七十七年里从没见过火车汽车、十七年来却一直念着盼着儿子坐火车乘汽车回家过年的坚强老人,终于没能等到与儿子过年团聚那一天。父亲急匆匆赶回家,也没能与奶奶见上最后一面。七尺男儿跪倒在他母亲坟前的场景让全村人动容,也诠释了一位军人对“忠孝”内涵的最深刻理解。
之后的日子里,我们倍加珍惜春节团聚的机会。儿女们不管身在何处,过年必定要回家陪伴父母。除夕夜,晚辈陪着长辈吃团圆饭,餐桌上还要举行隆重的“家庭会议”。工作的或读书的,成家的和没成家的,挨个总结过去一年发生的好事喜事大事,汇报新年新的目标计划,一家人乐融融分享彼此每一滴喜悦。接着是长辈向尚未工作的晚辈分发压岁钱,所有已有薪资收入的晚辈向长辈发孝敬红包。作为“家长”的父亲还要向所有晚辈提出勉励和要求。关于工作,关于家庭,关于怎么做人做事,父亲吩咐大家最多的一句话是:要对得起国家,对得起党。
发完压岁钱,是热热闹闹的“家庭春晚”。各种儿歌红歌情歌,各种戏曲时尚流行音乐,全家上场,各炫所长。二老喜滋滋坐着看,偶尔也会在儿孙们的鼓励下哼几句《我是一个兵》、《打靶归来》的老调。
这样的“年会”在我们家已经持续有40多年。在一年又一年的期待中,父母亲退休了,姐弟仨先后参加了工作。之后,儿辈们各自成了家,有了孙辈,孙辈也参加工作有了孩子。长辈给晚辈准备的红包数量越来越多,晚辈们也悄悄加大了给长辈红包的厚度。但有一点一直没变:在我们家,红包应该、必须、一定是崭新的现金。
微信兴起之年,一段时间晚辈们忙着刷手机抢红包,陪老人聊天看电视的时间明显少了。发现二老的落寞孤单,我们赶紧买了智能手机、iPad,耐心教会他们拍照、看微信、抢红包。这之后,父亲每年都会让儿孙拍一段拜年视频,发到家人群战友群朋友群,共享信息时代的春节快乐。
后来二老住进了养老院,但春节前必定要回到自己的家。儿女们也照例不管身在何处,必定回家陪伴父母过年。由父亲主持的“家庭年会”至今仍然延续着规范的程序和温馨的亲情。
感恩,是父亲常挂嘴边的一个词,也成为潜移默化影响家人的一种品质。
有一次住院手术,账单上显示花费12万多,结账时自付不到2万。父亲看着账单热泪盈眶,发自内心地感激医生高超的医术、感恩党和政府的医保政策。
每一年年终,当领到转业军人慰问信、慰问金、慰问物品,参加完一次体检和集会活动,父亲都会在第一时间跟家人分享,表达感激感恩之情。
2014年,父母亲结婚60周年,家人决定为二老办一场钻石婚庆。父亲提出不准收礼,但必须请到当年的媒人和曾经共事过的战友、同事,要求活动全程由家人筹办,让所有参与者从中铭记忠孝美德、感受恩爱亲情。第二年,母亲80大寿,在她自己提议下,儿女们出资数万元,趁重阳节来到父亲当过民兵队长、母亲生活了30多年的五柳村,慰问全村160多位60岁以上的老人,感恩家乡养育,回馈邻里亲情。
如今,父亲偶尔还会回到他出生的小村庄走走看看,村里的文化礼堂有他军旅生涯的介绍。偶尔,他也会用自己的手机拍几张照片,发到家人微信群里跟大家分享。
更多时候,他守着数十年不离不弃的新闻联播和海峡两岸节目,关心着国家大事、世界风云变幻。有时也会对嚣张的TD、对霸道的MD表示出愤怒,但从来不会抱怨国家、埋怨生活。
偶尔,他也会叹息自己日渐沉重的脚步,却迟迟不肯使用拐杖。最近他花几千元悄悄买了一辆电动轮椅,儿女们知道,那多半是出于“赶时尚”和一种好胜的“攀比”:养老院里许多有钱有身份的人都有一辆这样的轮椅车。儿女们更知道,这份争强好胜,绝不只是为他自己。
哈哈。难得九十一岁的老父亲依然保存着这份好胜、攀比的年轻之心。与忠诚、刚毅、正气、感恩一样,这是他融入骨髓里的精神气。也是我们全家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