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矮胖的女人牵着萨摩，或是说被萨摩牵着走，擦肩而过的瞬间，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灰黑色的眼珠透着熟悉的感觉，直觉告诉我，我们并不是第一次见面，即便这是我搬来这个小区三个月以来第一次下楼。

回过头，正好萨摩也回头看我，可惜被女人使劲拖着牵走。

“你认识啊？”阿姨问，一个磕绊，我差点从轮椅上前倾出去。

阿姨尖叫着拉住我，安慰着，我像要被屠宰的鸡被她抓着按在轮椅上，昏黄的路灯下，女人和萨摩已经走远了。

我对住房的要求有些苛刻，搬了好几次家，照顾我的阿姨因而也换了好几拨。

上一个走的时候还在门口大声嚷嚷着：“一个死残疾的要求怎么那么多。”我腿是废了，但耳朵还很好，转着轮椅来到窗口，还是继续能听到她骂骂咧咧，知道着她已经走到电瓶车旁，本来想要扔个什么东西下去，可惜扶不到窗框，只能由着她的声音越来越远。

这是我搬家的原因，去一个有大大的落地窗的地方，这样，我下次就可以准确往楼下砸东西，也不怕会有人发现。

生活每天重复着，饭点有人过来送餐，阿姨隔一天来打扫卫生，有太阳的日子在阳台晒一天，不然就是在画架前临摹，本来就宅，双腿废了后更宅，出了去医院检查的日子，我想房子这么大的空间足够我一个人日常。

不过对住家对面楼层的狗引起了一点兴趣，白天大部分时间趴在窗口，偶尔吼上几声，像是在等下班回家的主人，久而久之，我发现无论工作日还是双休，萨摩都是如此状态，不急不躁悠哉的样子，好像和我一样。于是我开始盯着它看，落地窗的好处在于里面的人看外面世界特别开阔，尤其像我这样的随时可以和对面的狗对话，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用类似于狗的喊声。起初并没有得到回应，有些挫败感，但是总觉得狗狗也是在看着我的，所以坚持吼了几次，意外得到了一种共鸣，很像电视里少数民族对唱山歌的情境。

一天阿姨来的时候问道：“你住这里吵吗？我上来听说这里狗挺多的，你出门······”她顿了顿，歉意地看着我的脚，“这里据说经常有狗在叫，听着烦吧。”

我摇摇头又觉得好笑，她说的就是我和对楼的萨摩，天天隔着中间的绿化来两嗓子，不过从反映看来我学的不错，已然像另一只狗。

然而没几天后，保安上门来了，鄙夷着看着开门的我道：“小姑娘，你家里养狗吗？”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他皱了皱眉，一副了不得的样子：“小姑娘，不要让你家狗乱叫，你自己看不好尽早送人。”

我抬头看着眼前腰肥脸圆的中年男人，只得默默应允，我不过是个没出息的只会暗地里做些小报复的人，只求安稳地在这里生活下去。

有了些许压力，第二天我改成了对着对面的萨摩比手画脚，把画架移到面对着它的地方，这样它就可以看到我的画，看到我写的字条，看着我比划着的语句，我觉得，它看得懂，至少它也不汪汪叫了。如此又是一周，然后是接连的雨天，江南梅雨季，让人感觉不到活着的意义。连着好几天，我提不起黏黏的画笔，开着窗凭着细雨飘洒进来，头发一点点边湿又一点点滴到面上，撕了很多画好的图，丢得到处都是，阿姨默不作声地收拾着，打扫着，弄干净了我继续扔，她继续扫，到后来已经没东西可以扔了，然而对面的萨摩也不见了。

病了一周，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医生，听说父母来了又走了，把我嘱托给他了。

医生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看着年纪比我还小一点，可我对不认识的异性没有一丁点好感，不耐烦地向他挥了挥手，结果医生递过来一个削好的苹果，道：“多吃水果身体好。”

他是个难缠的对手，非常非常，尤其出院了我才知道他还是我邻居。

他送我上了车，又推着轮椅到了家门口，我诧异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地址，但是他满脸微笑，像个热情的火球，感觉又不像是坏人。

“嗯，你这个东西放这里比较好。”

“你冰箱里什么都没有，不行啊，等会带你去买。”

“哎呀，你这个东西都过期了呢。”

“天，你被子很久没晒了吧。”

我迷茫地看着他在我家里跑进跑出，一副忙碌的样子，竟然觉得家里有个男人在也不坏。

他把被子晒在阳台的时候，正好挡住了我和萨摩的视线焦点，原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和萨摩打过招呼了。我慢悠悠过去看，拉开被子一角，没有看到萨摩。

“嘿，我们出发去超市吧，最近的，嗯，我知道在哪里。”

医生自信满满，可是我并不想出门。他摆摆手，示意我们需要给冰箱增加点东西，原因是一直帮着做家事的阿姨在我住院没多久后也车祸住院了。

奇怪的是接下来的好几天，医生一直准时八点来我家报道，晚上替我关了灯再出门回家，他说他住的就在我附近，他说因为我妈给了他一大笔钱来照顾我，所以辞了工作，不知为何，他就是有一种莫名的魔力，他说的，我都信。白天他带着我去公园，去商店，去大街，晚上他陪我看着新闻刷着电视剧，每天有很多事情可以期待，可以体验，我也不再惧怕别人看着我同情或怜悯的眼光，随便吧，反正除了脚，我其他都还好。

路过立可拍体验店的时候，碰上活动可以免费拍照，我已经很久没有拍过照了，然而医生显得很兴奋，央求着体验员给我们拍两张作纪念，完了他和我一人一张，说是无论以后到哪里都不会忘记。我不相信承诺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往往都是人的一时兴起。上次有人和我说这句话还是在大学的时候，结果毕业就分手。满腹委屈的我走在路上看到一条在马路中央瑟瑟发抖的萨摩，冲过去抱着它之后便失去了知觉，醒来便是现在的样子。

很久很久，我接受不了自己的样子，可是我从来没有和别人说。

医生哼着小曲在厨房做着料理，讲真他烧菜技术不怎么样，但是凑活凑活绝对可以。他说明天开始阿姨回来了，所以他要回去上班了。我吃着菜点着头，反正大家是邻居，总是可以见面的，他微笑着一如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就是很熟悉。

阿姨第二天如约而至，幸好她受的是小伤，头上还贴着胶布，不过见到她真好，换了十几个，她绝对是其中最好最有耐心的一个。她惊讶着这段时间我的变化，家里热闹了，东西整洁了，我开朗了，话多了起来，我迫不及待想拉着她去看我的医生，在楼下拿着我们唯一的合影问了很多人都说没有见过他，阿姨帮着我问了医院，竟然也没有这个人。他就像随着梅雨季来，又随着梅雨季去的人一样，悄无声息，不留一点痕迹。

我面向落地窗前，忽然听到许久不闻的声音，好久没见的萨摩又站在老地方趴着窗口看着我，像是许久未见的老朋友，我热情地向着它挥手，它甩着尾巴回应，听阿姨说对面的狗失踪了很久主人急疯了到处贴着寻狗启示，不过后来它自己回来了。

似乎回到了刚搬来的时候，生活依旧如此平淡，不过我爱上了逛超市，逛大街，能用轮椅爬行斜道坡，这些都是医生交给我的，可惜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如同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而他只存在于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