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灵墟地处六界边缘,是极其荒寂苦寒之地。
除去扶桑树所覆盖的百里之地有些草木灵兽,其余地方,皆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飞沙走石。
纵然我在此地已待了六百多年,每次一觉醒来,朦胧之时,总会一阵恍惚,不记得自己身在何处?
千夙笑我是身在金窝还念着昔日狗窝……
我别开眼不想与他多说,他却又恬不知耻地凑过来问我:“熬的什么,这么香?”
我随手化出一个瓷玉小杯,与他斟了一杯,“茶,大人尝尝?”
他若有所思地呆了半晌,然后顶着一副似乎立刻便会形神俱灭的神情,颤颤巍巍将那茶抿了一口。
我讨好地问:“如何?”
他有些不可置信,“你煮的?”
我拍了一下胸脯,“自然。”
千夙摇了头表示不信,一双手却很是快速地给他又添了满杯。
只是那杯却没有喝进他嘴里。
归灵墟平地吹起一阵细风,那杯茶水自行而起,朝着我们身后飞去。
千夙扔了一片扶桑叶,试图将那道茶水截住,不料茶水突然四下散开,呈一扇门的模样附在了归灵墟的禁制上。
那扇“门”虚晃一下后,便有个人影钻了进来。
那是个男子,着了袭雪白长衫,周身珠光如玉,耀眼的让人不敢逼视,加之其神情肃静,眉眼如冰峰冷霜,更无端让我觉得一阵威压,当即便默默移了目光,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千夙。
千夙玩味地瞧我一眼,又瞧了瞧那杯洒了的茶,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声方抬眉,与那白衫人道:“小明?你怎么来了?”
白衫人闻此语,周身气息乍冷,片刻便有一不明物朝千夙飞了过来,却见千夙轻车熟路脚底一点,轻巧躲过,神色有些不满地道:“小明真不长记性,拿这招吓我多次,也不换换。”
白衫人有些咬牙切齿地道:“我叫……明珏。”
我一激灵,暗觉这名字好生耳熟,然思了许久,仍记不起来在何处听过,只好继续暗暗躲在一边。
毕竟,瞧那黑了一张脸的明珏,两人再一言不合打起来也未可知。
然而,千夙竟在此时,一个箭步掠了过去,伸出一只手搭在明珏肩膀上,挑眉道:“小明顺口些!”
明珏眼光一凛,左手一伸,便往千夙胸前击去。
我生怕见到些血腥场面,忙闭了眼,哪知半晌不见动静,便偷偷掀了一只眼查看,顿时愣了。
也不知千夙使了何种绝技,方降服那位一眼看去极不好惹的明珏?
彼时,他们竟和气地一同半坐在我对面,双双一脸狐疑地瞧着我。
我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好再化了两只杯盏,抄起那壶早沸了多次的茶水,边添茶边道:“喝茶,降降火。”
千夙一边端了我递的茶水,一边还极其快速地剜了我一眼。
明珏却与千夙不同。
他先是在唇边勾了一抹淡淡的笑意,而后极其优雅地与我点头示意,最后方伸了手轻轻从我手中接了那杯茶。
接住茶的那一只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甚是好看。
我不由硬着头皮多看了几眼,却突听一句话砸在我耳边:“这是你生的?”
我顿了一下,疑道:“谁?生谁?”
明珏不卑不亢地道:“生你。”
我顿了顿,随即开始在心里,飞快地回忆了下我与千夙的年龄差:他今年十九万五千八百一十四岁,我如今整七万两千三百岁,所以他是长了我……
我扳着手指头一五一十地数,一万、两万、十万……啧,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眼前这个归灵墟的上尊大人,竟足足长了我十二万三千五百一十四岁。
哎,如此来说……
我眉头皱了皱,与明珏回话:“非也,上尊大人如今高龄已快二十万岁,是万万生不了我的。论年龄算,喊他一声爷爷亦不为过。”
明珏:“……”
“噗……”千夙将一口茶悉数喷在了我面前,拧着眉问我:“什……什么,爷爷?”
我极其坦然地擦掉他喷出的茶水,又很是优雅地为他填了满杯,最后微微颔首,方起身,渡进了树洞。
身后响起千夙咬牙切齿的一声“七华”,以及明珏压在腹腔里的一声闷笑。
我拉长了耳朵再听,却是千夙有些怒气的声音:“笑什么,千里迢迢从上清天到归灵墟,就是为了笑我?”
我一个趔趄,差点栽在地上。
上清天?神界?
明珏……明珏……
神界明珏……
我终于记起,曾在一本书上见过这个名字。
书中有载:六万年前,妖、魔勾结,危害众生。上仙明珏以一己之力大战妖魔两界,百万妖魔之族皆对其俯首,后又历天劫,承上神之尊,升上清,位司法天神……
又有言:司法天神,位高性冷,执法威严,从不留情。
我暗暗抹了一下额上冷汗,心有余悸地瞥了一眼外头两尊大神……
亏了我脚底抹油溜得快,不然,若惹得那位上清天的司法天神不快,他只要动动手指头,便可要了我的小命。
我又暗暗思怵,自己方才是不是在言语神情上,对那位上清天的天神大人多有怠慢,要不再出去放低姿态好生挽回一下?
定了主意,我忙四处搜寻了些其他花茶,便急匆匆出了树洞,哪想险些被一道光给晃闪了眼。
定了神细瞧,却见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千夙和明珏围了起来,我能看见他们,却丝毫听不见他们所说的话,甚至探不到一丝他们的灵气。
上神不愧是上神,连结界都这般不寻常。
我摇了摇头,随手扔了手中花茶,不着痕迹移步闪进了一道黑不溜秋的小门。
那门其实只是瞧着像门,却并非真门,只是一隅结界入口。
千夙用八十一片扶桑叶,在归灵墟化出一隅结界,唤作长乐街。
那结界外,有我与千夙,结界内,却窝了不知多少神魔鬼妖。
入了门,便入结界,一条青石长街首尾相连,两旁楼阁耸立,甚是精美。而街上有人形两两结伴,亦有半人半兽横卧街角,更有花草鱼虫一闪而过。
我方抬脚一入,那棚舍下便有位人首鱼尾的女子朝我望了过来。
她眉间素浅,样子甚是清雅瑰丽,只是腰部以下却是修长鱼尾,且那鱼尾上无一片鱼鳞,只余利器道道挫过的丑陋疤痕。
彼时,她正烧粥,见了我,唇边含了淡淡笑意,“七华,你又来拾掇长乐街我们不要的东西,去祸害上尊大人?”
我有些不乐意,愤愤瞪了那半人半鱼的女子一眼,“小白,若你鱼鳞还在,便送于我,何至便宜了旁人?”
小白拨弄着眼前烧的极浓的小粥,噗嗤一笑,“是,若我身上鱼鳞还能再长出来,便悉数送与你,左右我也用不着。”
我欣慰道:“如此甚好!”
我话音甫落,便见前头涌来好些个奇形怪状的东西,个个一脸欣喜。
“七华来了,好些日子不见了?”
“七华,听说你上次给上尊大人喂了毒,你还好吧?”
“七华姐姐,你如实告诉我,我不见的蜈蚣脚是不是被你上次顺走了?”
“……”
“等等,明明是千夙中了毒,为何问我好不好?”
“还有,你的蜈蚣脚明明是你自己嫌多砍掉的,如何又怪到我头上?”
一个飘在空中脚不沾地不知男女的鬼魂哼哧一声与我笑道:“还不是怕你遭了上尊大人的毒手。”
“就是。”脚边一只缺了好几只脚的蜈蚣应和了一句,见我并未拿眼瞧它,却又立即摇身变了一个清秀少年,拽了我的袖角喏喏道:“七华姐姐,我砍掉那些脚是因为它们早断去多时,要想重生百足,需再生胫连骨,不得已才砍,哪想被你顺去烧成了菜……”
我呆了一呆,和颜悦色地道:“小蜈蚣,你听谁胡驺,说我将你的脚烧成了菜?它们都还在,待下次我定带来给你。”
小蜈蚣听了我的话,不仅不喜,反而耷拉了脑袋,化了原身,一爬一停从我脚下爬开,末了还叹一句:“七华姐姐就知诓景儿,你将我的脚烧成菜给上尊大人,可是了(liao,二声)渡哥哥亲眼所见呢!”
“了渡哥哥?”我疑了一下,随口问:“了渡是谁?”
并无应答,却突见围在我面前的重重身影后,有一背影徐徐退去,我心下了然,唤了句“了渡”,那身影一顿,却是立刻停下了。
围在我身侧的各类人形走兽立刻散在两侧,前方那个身影也默默回了头,却是一个素面和尚。
他双手合十,朝我俯身,叹了一句:“阿弥陀佛!”
我仔细瞧他许久,才惶惶记起,眼前这个和尚,好像是四十多年前来归灵墟的。
他来的那日,捧了一株枯死的花,穿了大红喜袍,额上戒疤鲜血淋漓。
他跪在千夙面前,求他允他入归灵墟,生生世世任他差遣,唯一愿望是求他活了那株已枯之花。
彼时,千夙正掀了我细心为他做好的下酒菜,随手抄起手边的酒壶,朝我脑袋扔了过来。
那酒壶循了他手中的力,来势汹汹。
我心上暗怨他委实小气,不就是我错将几只蜈蚣脚,当成了归灵墟土生土长的美味佳肴,方才烧于他吃……
再者,他也并未下口,何至这般想置我于死地?
我一边拿眼瞪他,一边侧身躲过他那一击。
那酒壶擦了我耳际而过,一下冲出归灵墟禁制,砸在了跪在归灵墟外的了渡身上。
千夙对我心里憋了气,对待了渡时更是无礼。前脚才与了渡签了誓,定了灵,后脚便将了渡一把扔进了长乐街。
只是初见那日,他满头是血,红衣喜袍,与今日模样大相径庭,倒使我一时未记起来。
我扬了扬眉,与他笑道:“竟是了渡,你莫不是不要你那株花了?”
了渡又念一句“阿弥陀佛”,方与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七华主子莫再拿那株花威胁于我。”
其实,这了渡和尚委实无趣,张口闭口阿弥陀佛也便罢了,称呼我时,总喜在我名字后加个“主子”二字,听的我委实心惊。
谁人不知这归灵墟的主人,是那位六界八荒独此一人的上尊千夙,偏他拜千夙为上尊大人,却拜我为七华主子。
初听这话时,千夙气的险些被一口水呛死,若非我拦着,了渡怕是早被他一掌拍进地下,给扶桑树做了肥料。
眼下再听,我便想再告诫他一番,岂料,长乐街突然一阵地动山摇,晃的我们一众草木鱼虫身形乱晃。
我回了头去瞧,却见长乐街上空的结界之外,恍然有一条赤尾玄龙飞过。
我心下一惊,暗道不好,忙交代一句“好生待着,我去瞧瞧。”便急忙出了长乐街。
哪知,身后若隐若现传来几句话。
“不知来日可还能再见七华了!”
“许是上尊大人又发火了!”
“哎,不知七华姐姐,和上尊大人有何深仇大恨呢?”
“……”
我咬了咬牙,心道不与那些半废半残的妖魔计较。
他们都瞧不见结界外丝毫,又如何知晓事情真相?
再说,千夙乃我救命恩人,我时常感之念之,待他极好,哪来仇恨之说?
真真是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
【注释】神界:因盘古身体崩解而形成的神界,居于天,分为圣域四天,四梵天,无色界四天,色界十八天,欲界六天共三十六层。神生存于其间,拥有永恒的生命,永生不老。
@我是凉木汐,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如果你有故事,就坐下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