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瑚虫的房子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只珊瑚虫。把生活的五味,吃进去,然后同化成坚实的壁,然后排出生命的残渣,我们同用一个胃,一个基于市井里弄的时常反流的胃,我们蛰居在不同的孔,只等阳光略过,才伸出触手,呼唤,呼唤对于温暖的许久希冀。

穿过上海窄窄的弄堂,矮小的格子房旁边,高高低低,挂着许多衣服,上海的天气,时常,连日的阴雨,脚下都是泥渍,晚饭过后,食堂大叔正一箱箱地卸着明早要用的蔬菜。我大学期间,不止一次这样地走过。

我透过那锈蚀的铁床,望向平房内,房内都是铁质的叠床,上层随意堆满了皮箱抑或其他行李,准确地说,是生活的匆忙。几平米的空间内,数个宽凳子,既当屁股的垫儿,又当食客的港,离床一米半,是台老式电视机,机身总是被擦拭得很光亮,与周围的昏暗极其不搭。

大叔是个安徽的闷哧汉子,田里的事都已搁下,出来务工,他不爱说话,爱听戏,每次听完,脸上的沟壑,总是笑围成一团,他就是这么容易满足地快乐着。

隔壁阿姨在洗衣服,大叔拎了两个柚子,给她一个,她擦擦手抱回自己的住处,也只是抱以微笑。大概世上好的情感,好多时候,只需一个微笑定义。

隔壁的隔壁,有一个中气十足的小男孩,是面点师傅的小儿子。每次我去吃饭,都会碰到他咿咿呀呀地吵着,大概,这是巷子里最朝气的呼吸。

北上广,每年涌进了如海的人流,却少有人在极短的时间,留下来,所有的希望,都极容易被高昂的房价,打得稀碎。

刚来上海的时候,很留恋大学里的杂货店。其实说起来,那家店拥挤得只容许一人穿行,老板一家是河南人,待人亲切,我第一次去买东西就喜欢上那个地方,货品暂不谈,与我亦无伤大雅,只是外乡人的标签让大家有了默契的共鸣。每次去买东西都喜欢跟老板聊两句,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喜欢河南口音,可能是因为喜感但又裹夹着异乡人艰辛打拼的腔调。

我们对于温暖的理解,最开始源于阳光。

我其实一直渴望,有宽阔的阳台,然后有阳光的顾盼。可以在阳台上,种满鲜花,一瓣两瓣三四瓣。

后来朋友送给我一些多肉,它们跟我有同样的癖好,垂涎阳光。我经常小心翼翼地侍弄它们,给它们松土、施肥、除去真菌,每培养一株,就要用去至少三个月的时间,看着他们从一个小小的瓣儿,开始丰满。它们很简单,只需要一点雨露,就长时间不需要再浇水,它们需要的只是,一方瓷盆,一抔热土,然后就能,相信阳光可贵,生命就可以得到长久的延续,当然毁掉它们也只需多些雨露,它们坚强而脆弱,它们可爱却不迷茫。

而人不一样,不仅需要七尺之地来安眠,他们需要柴米油盐,更需要有聊以安身的属于自己的房子。

二饼跟女朋友分手了,然后我陪他喝酒。

“什么都是假的,什么山盟海誓,都抵不过一套房子。”二饼以极其激进的口气喊叫着。

“努力吧,兄弟,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我把手担在他肩膀上,然后喝了一口酒,对着自己苦笑。说着说着,二饼就开始哭,因为给不了一个栖身之所,所以二饼在这场感情中,匆忙撤退。

后来,又过了两年,二饼的女朋友订婚了,他也只是笑,女人啊,被温柔关照,这样就好。

十二月的夜里,我拎着几瓶清酒去白板的住处,白板是我的老友,大学毕业后就开始工作,跟北上广的所有青年人一样,白天穿梭在高楼大厦之间,西装革履,晚上就循着汽车尾气,踱回自己的住处。

白板的住处,几个人合租,独立卫浴,一张大床,一方书桌,铺满了这个年轻人对上海的所有雄心壮志以及灰头土脸。

合租的几个人,隔着几道门,三教九流,工作时间不同,少有碰面,视角不同,很少交流,人世多喘,往来疲劳,说的就是这。

“一个月房租多少钱。”我问白板。

“2000多吧,再刨去吃饭,人情世事,一个月剩下的不多。”二饼语带无奈地说。

有人会问,既然混不下去,为什么不回老家,老家可以买房娶媳妇生娃,然后呢,无限循环?其实,大家都在秉持,秉持着理想,与生活械斗,人活一口气,才不像一滩烂泥,照镜子的时候,才敢正视自己。

我跟母亲说,想要一方面向阳光的书桌,落地窗要够大,好让阳光肆无忌惮地住进来,这样,真好。

小时候,住在家属大院的童年,一家人有单位分配的小房子,可好几年,一直不安心,因为中国传统意识里,已经把房子,看成一种保障,看成安稳,看成不漂泊流浪的前提,房子,几乎等同于家。

后来,一点点,父母攒钱买了一座大一些的房子,并不奢华,却素来温暖。去年,父亲调任工作,为了方便,变卖了老窝,从老房子里搬进了新家,父母把阳光最好的一间房留给了我,偏房被我摆了好多书,它们是多年来,我精神的最大寄托,在我看来,人可以被饥寒逼退,却不能没有精神世界。

虽然房子窗明几净,但常年在外,南漂的我,住它就像是旅店,因为爸妈在那,才有温暖,却不经意,丢失了小时候,一家人,深味于岁月神偷的小小温暖。

人啊,走得越远,越容易迷路,越发开始丢失,一点点丢失家园感。

在我来到上海的第五年,小叔叔为了跟小婶婶在一起,加之常年被逼婚,要调任工作,去往天府,终于在依赖了许多年后,要体会举目无亲。漂,这个词,大概可以愈发合身地扣在我们身上。

临行之前,小叔叔托他朋友照顾我,可其实,苍穹之下的我们,都很孤单,都需要照顾,都需要有一瓦躲雨避寒。

叔叔工作的地方,在科技园区,这里很多公寓房,为上海无数的白领提供栖身之所,叔叔租的房子,有一个长长的白色长廊,沟通着两间卧室,楼下是厨房,没事的时候,约好友四五人,自己买菜,做饭,这是漂泊者,在这座城市共同取暖的时刻。

一次,去叔叔家,发现多了一条狗。

“狗哪里来的,有点牧羊犬的样子。”我好奇起来。

“捡的。”叔叔回我。

“它叫什么。”

“西瓜。”

在一个黄昏,狗狗随他走了好长,然后他抱起它,就这样,西瓜成了这个家里的一员,我也喜欢狗,因为它们坦诚,忠诚,坚定。后来合约到期,换房子,带着西瓜不方便,狗便送人了,后来,在第二任主人家里,西瓜做了妈妈,仍然安好。

其实上海超过一半的人都是外来人口,好多人挤不进上海的中心CBD,甚至穷其一生都住不上花园洋房,吃不起昂贵的西餐厅,但他们是快乐的,是这座城市调和的色彩,我有时很难用言语说明这快乐的来源,只是被一天天地打动着。有那么一瞬,我甚至特别希望自己目不识丁,想得简单,只是会一门还算拿得出手的手艺,每天操持着自己的活计,出离糊口,有个儿子,有个女儿,然后有妻,妻不必倾国倾城,言笑率真,每天干完活,有自己温暖的窝,哪怕不大,有暖胃的餐,也非珍脍,夜里,有说不尽的悄悄话,这样的生活,真好。

北上广,每天都用百米冲刺的节奏来催动城市的整体脉搏,蜂拥而入的人,手脚并用,为的只是深深扎根于这样一片不知为何要扎根的土地。

上海是其中的一个,她是条五味杂陈的河,是苦是涩,众人都喝,是深是浅,人们都过。生活在她的皮肤之上的你我,都不该只用眼睛去观望,而是去听她的喘息,去看他嚣张跋扈高指入云的大厦,也看他无人问津下里巴人的贫瘠角落。

任谁都不能被上海轻易收纳,但上海也给我们无尽尝试的可能,因为在这座坚固而温情的城市里,我们都留下太多,我们都尽情地互相亏欠,然后,终有一天,努力的人们,被岁月温暖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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