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茶过三巡。
小狸每次换上新的茶水,总有一股特别的、不一样的香味。现在小院弥漫着混合的芳香。
喝茶是需要点心的,大概是聊天太投入给忘了,直到第三次换新茶,小狸才用拳头敲了下掌心,灵光一闪地“对了”之后,在我们疑问的目光中跑回屋里,取出一盒点心。
那是不曾在市面上见过的点心,一如茶水,散发着浓郁的独特的香味。想来是小狸自己做的。对比年纪小小而又心灵手巧的小狸,我不禁汗颜。
不过,现在除了琉璃兴致勃勃地吃着,其他人都没动手。我也算是比较爱吃点心的女生,也只是尝了一口,感叹了一句“真好吃”,便停了下来。
我想起那天的事情。客人走后,我们的后续。
云翔先生刚离开,吴鸣就没了骨头一样软软地瘫进沙发里。
看他无精打采的样子,琉璃雪上加霜添了一句:“结果,还是接下了呢,这个委托。”
她果然只是假寐,此刻两眼充满讽刺,如森寒的刀刃,在吴鸣身上划下一刀。
吴鸣侧倚着,将手臂撑着头,冷眼看着我:“还不是因为这个笨蛋瞎吵,不然跟我有什么关系。”
“干嘛又说我!你好好接受人家委托不就好了。”
我有些底气不足,毕竟已经不是第一次,都是因为我说要自己调查,他最终才接下来。
“啧,笨蛋就没有笨蛋的自觉吗?只会添麻烦。”
“喂!不要一直笨蛋笨蛋地说啊!”
就算我脾气再好也是要生气的。而且,现在我确实生气了。
结果,他只是冷冷说一句:“都说胸大无脑,看你这没胸的,怎么也没脑子呢?”
“混蛋!你说谁没胸呢!虽然只是B罩杯,也是有的!比那些A的女生好多了……”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已经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了。这混蛋都让我说了什么啊!好端端的扯那么羞耻的话题……
感受到琉璃和小狸投来的暧昧视线,我脸红到耳根,只能低下头,不敢再去对上她们的目光。
吴鸣似笑非笑,嘴角扯出难看地弧度:“果然是笨蛋。”
这混蛋就没有一句好话吗?
好在他也没在这话题上纠缠,我也不想多说下去。毕竟,继续下去,尴尬的只会是我自己。
急于找寻新话题的我,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
“吴鸣,你问云先生的问题,是什么意思?”
是我一开始就想问,但被打断的问题。此时想起来,不仅是要避开吴鸣的攻击,更是要得到明确的答案。
“问题?”吴鸣勉强坐起来,将背后的抱枕抱在怀里,整个人都窝进沙发里,“那个啊……”
停顿一下,或许是要找个我能听懂的说法吧,才又开口:“人,不都是想要‘飞翔’吗?”
对于他提出的新的问题,我一头雾水。
看着不明所以的我,他只能继续解释:“人的一生,都是蜗居在只属于自己的狭小的世界,只能看到那小小的一部分风景。而一旦知道,外面还有新的世界,还有新的风景。就产生了‘去看看吧’的想法。不过,现实可没那么简单。”
“这有什么难的?只需要走出去就好了。”我不解。既然想出去,踏出那一步,走到门外,就好了。
可是,吴鸣摇摇头:“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就难了。缩在壳里久了,就会丧失出去的勇气。乌龟不就是这样?”
“废话,乌龟没壳的话,怎么保护自己……”
说到这里,我明白了吴鸣的意思。正如乌龟需要壳保护自己一样,每个人的微小的世界,也是在保护柔软的自己。而依靠这个“壳”太久,就越不敢脱离,害怕将自己的要害暴露的外。
但是,就算我明白其中的道理,又和那个问题有什么关系呢?连踏出去的勇气都没有,难道还会敢想飞吗?
可能是觉得我的问题太无聊,吴鸣无力地打了个哈欠,才和我继续说明。
“人呐,面对自己做不到、没有做到的事情的时候,就会产生‘期望’。”
因为自己没有学到知识,就希望儿女学习更多。因为自己做不到,就希望别人能代替自己做到。因为自己缺少,就希望能天降馅饼。
“不过,所谓的‘期望’也好,‘希望’也罢,都是‘绝望’的产物。只有对自己已经绝望,只有彻底放弃了,才会对未来、对他人抱有‘希望’。”
“所以,才会想飞。”小狸代替吴鸣,做下了总结的一语。
吴鸣赞许地摸着小狸的头。小狸也高兴地享受着哥哥的抚摸,似乎很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我还是不懂,“希望”和“绝望”,又和“飞翔”有什么关系?
吴鸣无奈摇头,刚要开口,小狸就抢在他前面,把答案告诉我。
“梦姐姐,就是因为对不能踏出去的自己‘绝望’了,才会产生‘让鸟带我飞出去’的‘希望’喔。”
是这样吗?所谓的“临门一脚”,将他带离那个世界吗?
吴鸣接过小狸的话,继续说道:“人可是贪心的动物,又怎么会只满足于‘助力’。何况,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可以送他出去的翅膀。”
“天空是无穷的,外面的世界也是无尽的。从天空俯瞰大地,会是什么感受呢?”
吴鸣看着我,让我有些紧张。回想起航拍到的景色,让人心旷神怡。我不觉开口:“震撼?”
和我的不确定相反,吴鸣笃定地点点头。
“从天空往下看,山川变成土丘,江河变成小溪,沟壑变成缝隙。这种波澜壮阔,这种君临天下的震撼,这种睥睨蝼蚁的冲动。可是会让人上瘾的。”
“可人自己不会飞,不能立于云端。所以……”
变成鸟,自由飞翔。最终就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只要变成鸟,就可以脱离自己那一方世界,就能登临天际,看到新的风景。
“穿越异界的冲动,可是每个人都会有的。”
突然的一句话,让我有些发懵。
我不懂他为什么说这个。但毫无疑问,这又是小说、游戏才有的东西。或许只是想说明,穿越到异世界什么,就能避开自己的绝望吧。
他只是笑了笑,没有说我又妄想:“没你想的那么复杂。异界,就只是不同的世界而已。”
果然还是虚幻小说里的异世界啊。
他摇摇头:“只要和自己的世界不同,就能算‘异界’。一个全新的、未知的世界,谁都会感兴趣。好奇是人的本性。可是,要到‘异界’,并不是每个人都拥有那样的勇气。毕竟,前路是未知的。”
“一条简单到达异界的道路,就是‘穿越’。不用担负任何责任,不用承担任何后果,更不用自己做出努力,轻而易举的,就到达了新的世界。”
如果飞翔于天空,就能到达“异界”。那么,“穿越”的最便捷途径,就是变成鸟儿飞翔。
言尽于此。吴鸣要说的我都懂了。但是,我依然不明白,这又和云先生有什么关系。
幸好,吴鸣似乎想起了,刚才说那么多,只是为了说明他提出的那个问题。于是,话题偏了回来。
“说起来,那位客人,跟‘飞翔’可真是有缘呢。”
然而,我充满期待等到的,却是不着边际的一句话。
为什么他的话都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呢?
“从一开始就被绑缚在‘飞翔’上,可又不能起飞。”
紧跟着琉璃,小狸透过窗子看着远处的碧空,也说道:“他到底是在云端飞翔?还是想飞向云端呢?”
结果只有我没听明白吗?我都快要怀疑我到底是不是笨蛋了。
吴鸣露出思索的姿态,说道:“名字,就是束缚人的咒语嘛。”
为什么我觉得他的话题又跳开了呢?
但是琉璃点点头:“以前就有名字就是最厉害的咒的说法。”
小狸也说道:“也有老人说过,梦里听到叫你名字,千万不要答应,否则就回不来了呢。”
我已经完全不懂他们在说什么,隐隐有些眉目,又说不上来。
“说起来也就那么回事。他从被定下那个名字,被以那个名字称呼的时候,就已经被束缚在天空了。”
结果是这样吗?可是,感觉没有那么简单。
不出意料地,吴鸣继续说道:“但是,无论如何,他都飞不到天空。人,可是没法飞到天空的。”
人是没法飞到天空的?不对,不对……自己不能飞的话……
吴鸣不客气地打断了我的思索:“不依靠自己的飞行,可是不能叫做‘飞翔’的。自己做不到,而寄托于飞机火箭,不也类同于被拘束在飞机火箭之中,被拘束在天空之中吗?”
“如果非要说的话,这样子,只能叫做‘漂浮’。”
依靠自己力量飞向天空,叫做“飞翔”。纯粹借助外力到达天空,叫做“漂浮”。
“‘漂浮’的话,一旦外力消失,没有风,没有燃料……只会坠落。”
所以,不能飞翔的人,只能“漂浮”,只能“坠落”。
冷漠地说完,吴鸣终于从他舒适的窝里挣扎出来。
“哥哥,要去调查吗?”
吴鸣摸摸小狸的头,不满地说:“如果让这个笨蛋自己瞎闹的话,收拾残局超麻烦的。”
“笨蛋就是笨蛋。好烦,接了个收不到酬金的差事啊。”
“喂!你这家伙……”
不高兴地反抗着,我随着一直在抱怨的他出门,忘了问“收不到酬金”是怎么回事。
走到小狸打开的门旁边的时候,琉璃忽然问道:“蝴蝶,是飞翔,还是漂浮呢?”
我不知道琉璃问这句话的意思。她总是说饱含深意的话,而我,无法参透其中的禅机。
吴鸣静立在原地,思考了一阵,才淡淡地回答她一句我完全听不懂的话:“只要从梦里醒来,就好了。”
6.
说到“调查”,刚出门,前进的方向就不对。
我指着另一个方向:“吴鸣,云先生说的楼,应该在那边。”
虽然我觉得吴鸣应该没有路盲属性,但很怀疑他会不认真听客人的话而搞错地方。
可他没有改变方向的意思。
“我不是侦探,那些小孩子的游戏,让小孩子去玩就行了。”
我差点忘记了,吴鸣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侦探”。他扮演的只是一个解决问题的角色,而不在乎怎么解决。
“专业是事情,就该让专业的人去做。”
正说着,他掏出裤兜里的手机,接通。
“喂。哦。刚巧,我正要过来。好,一会儿见。”
我大概能猜出是谁的电话。紧随吴鸣的加快的脚步,向他们约定的地方赶去。
路程不远。但要在烈日下疾走二十分钟,还是出了一身汗。以至于进入咖啡店的瞬间,我有“解脱了”的快意。
唐瑶已经在等着,桌上的咖啡已经喝了大半。
她是一名刑警。年纪没比我们大多少,办案经验却很丰富。
今天没穿制服。米白色的短袖T恤,将胸前的宏伟衬托。与我一比,便是小土堆碰上珠穆朗玛,让我泪奔三尺。淡蓝色紧身的牛仔裤,显露出两条修长的大腿,有种“坐着都比我高”的错觉。
干练的短发,配上非常漂亮的一张脸,让本来自觉长得还不错的我自惭形秽。
或许是因为工作太忙碌,她的脸上夹杂着几分疲惫。
吴鸣径直走过去,不打招呼,在她对面坐下。
“唐瑶姐,下午好。”我没吴鸣的厚脸皮,而且也没有他们之间那么熟悉。
唐瑶姐回我一个点头微笑,我便在吴鸣旁边坐下。
他们似乎很早就认识,偶尔会有奇妙的案件,需要“合作”。但似乎彼此都抱持微妙的距离,平时基本不会往来。
等服务员将我们点的饮品送上,吴鸣立即单刀直入:“有什么情况?”
唐瑶姐也不磨蹭,掏出一张纸,上面手写了一些文字。
由于工作性质,唐瑶姐不会直接将案件的卷宗物证给我们看。纸上是唐瑶姐的笔迹,干练飞舞,如她一般漂亮。
简单看来,是自杀的地点和人名。基本都是新闻报道的,也不算泄密。
“有什么问题?”
“这里……”唐瑶姐取出随身挎包里的签字笔,在纸上画下一个圈。
我看了一眼,圈下的是整理出来的,住在不同的地方的不同的人。不知是不是全部都属于唐瑶姐的辖区。
“就这些,弄得天天加班?”
看来吴鸣也注意到了唐瑶姐的劳累。但他显然是不会帮忙的,毕竟他不是“侦探”。
“别的不知道,这里的话,大概有些眉目。”
吴鸣指着其中一个地方。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正是那个客人,云翔先生说的那栋楼。
不是只有他看到的那个坠楼吗?
“啧,他们是想干嘛?一桌麻将还不够热闹吗?”
极其不快地说着,吴鸣将纸扔到一旁,拿过他点的原味奶茶喝了一口。
“你知道这里?”
我替吴鸣回答唐瑶姐:“今天吴鸣那有个客人,说在这看到有人跳楼。”
唐瑶姐只是皱了皱秀丽的眉毛,没有再问什么。她也清楚,能扯上吴鸣的,就不会只是“看到有人跳楼”那么简单。
“你知道怎么回事?”
唐瑶姐问的自然不是我。她的双眼看着还在盯着纸发呆的吴鸣。
自杀,就是为了从世界上抹除自己的痕迹。很多人都会留下遗书,或是交代原因,或是交代遗憾。没有遗书,或许是不想让人知道其中的缘由,不想让他人关注。
然而,只要出现“死亡”事件,“自杀”这件事本身,就足够吸引人眼球。所以,根本不懂他们当时到底在想什么。
吴鸣嘴里还叼着吸管,含糊地说:“大概吧。还有点事没弄明白。”
“什么事?”
“嘛,也不是很重要。”
停顿了一下,吴鸣又问:“他们都没遗书?”
唐瑶姐摇摇头:“其他大部分都有,不过他们几个,都没有。”
唐瑶姐指着的,恰好就是那栋楼。
“是吗?”吴鸣略微思索,接着问,“他们有什么共同点吧?”
唐瑶姐表情有些疑惑:“说起这个……调查后发现,他们彼此都不认识,而且工作生活都是互不干涉,不存在谁认识谁的可能。”
“但要说共同点的话,就是,他们每个人生活都不如意,都有过轻生的念头。这两个以前就自杀过,只是没有成功。”
如果那里有数人跳楼自杀,或许能解决云翔先生的疑惑。我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迫不及待地,我要把这份欣喜与吴鸣分享。
“吴鸣,会不会是这样——云翔先生当时看到的,刚好是另外一个跳楼。但是,因为他的错觉,以为看到了自己的脸。实际上,摔成那样,根本看不出脸吧?”
但是,吴鸣没有我这种高昂的情绪,反倒是用“你是白痴吗”的眼神看着我。
唐瑶姐听到我说的,眼角微妙地抖了一下。
吴鸣没有理会处于兴奋状态情绪还没有冷静下来我,继续和唐瑶姐讨论。
“这个周,应该没人从这跳楼吧?”
唐瑶姐看着吴鸣在纸上轻点的手指,回答道:“没有。”
“他们的情况都调查过了?”
“当然!你以为我干什么才熬了几个通宵的?”
“那么,他的情况,你也清楚吧?”
我顺着他的指尖看过去,兴奋顿时凝结,一股寒意从背后陡然腾升。是店里的空调温度太低吗?我感觉到三九天被从头到脚泼了冰水的寒冷。
他所指的位置,从上到下排列第七个人,那个我已经非常熟悉的名字,云翔。
我哆嗦着看向吴鸣,这是怎么回事?如果云翔已经跳楼身亡,那我看到的那个人,向吴鸣委托的那个人,又是谁?
吴鸣没有理我。唐瑶姐也没注意我的异状,拿出笔记本翻开,开始向吴鸣说明云翔的情况。
也许,只是刚好同名吧?我不禁这样安慰自己。
“他的资料不多。”
开了个头,唐瑶姐又喝了口咖啡,清了下嗓子,接着说笔记本上的调查内容。
“云翔,男,28岁,身高174cm,体重55kg。”
这是那人的基本资料,没有照片,却在我脑子里勾勒出一个清瘦的男人形象。
“这个云翔,高中时候还是学霸。按照他的成绩,考上重点大学绰绰有余。不过,发生了一件事情,他没有考上重点。”
停顿了一下,唐瑶姐又说道:“他高中时候交了个女朋友。”
“他女朋友学习成绩不好?”
唐瑶姐点头回应吴鸣,继续说道:“如果成绩要分金字塔的话,云翔就是金字塔的顶端,最接近云端的那一个。而他的女朋友,就是金字塔的底部,埋在土壤里的那一部分。”
“为了他女朋友,他放弃了重点大学?”
我认为会是谈恋爱影响学习。毕竟当时家长、老师都这么说的。
不过唐瑶姐还是点点头,肯定他也否定了我:“他女朋友应该也挺喜欢他。本来云翔的家庭条件也还不错,他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高中老师。不过他女朋友没有花他什么钱。反而在高中最后的时间里认真学习,熬出了一个还算不错的成绩。”
“那也只能是相对不错吧?”
“是啊。只是相对于之前的成绩,相对于之前和她那一层的同学来说,成绩不错。”
“于是,填报志愿的时候,云翔为了他女朋友,没有填重点大学?”
“就是这样。为了大学还在一起,他放弃了进入重点大学的机会。因为这件事,性格内向的他,和家里吵翻了,高中毕业就从家里搬了出来,和女朋友住在一起。”
吴鸣将手臂支在桌上,用手掌托着半边脸,说道:“他女朋友家里怎么样?”
唐瑶姐耸耸肩:“就普通家庭,父亲在外打工,母亲在家,给人做做保姆打扫清洁之类。没有特殊的地方。”
“就让她出来和男朋友一起住?”
“家里也没怎么管她。而且,她也还有假期工之类的工作,经常晚归不归家。”
“租房的费用呢?”
“开始是云翔出的。毕竟他的压岁钱奖学金之类也不少。不过,自从和家里断了联系,钱很快花没了,就全部由他女朋友出了。”
“这样……继续吧。”
唐瑶姐点点头,又接着往下说。
“两个人报了同一所大学,都是二本线的。不过,又发生一些戏剧性的事情。”
吴鸣的表情变得微妙:“他考上是没问题的,问题是他女朋友……”
“就是这样。他女朋友落榜了。最后进的是一个一般的专科学校。两个人的学校虽然相隔不算远,但还是分开了。”
唐瑶姐把手中的笔放在笔记本上,揉了揉疲惫发痛的太阳穴。
吴鸣脸上拉扯出欠揍的表情,说出一句欠揍的话:“狗血偶像剧,喜闻乐见。”
我瞪了他一眼,当然被他无视了。我只能催促唐瑶姐继续往下说。
“云翔性格内向,很少和人说话,大学基本没什么朋友。在他大学期间,又发生了另外一件事。”
“分手了?”吴鸣吸了一口奶茶,和没有吸起来的珍珠较劲。
“就是这样。大三的时候,他女朋友提出分手,很快就从出租屋搬了出来。好在云翔大学也还有奖学金,还能负担起出租屋的租金。”
“这女人真是……云翔对她那么好,都为她来读普通大学了,竟然还提出分手!”我为云翔的遭遇愤愤不平,同时也鄙视那个抛弃他的女生。
吴鸣却是无所谓地说道:“现实就是这样的。虽然不是所有女人都拜金,可要是一直都没钱,那未必就能过下去。”
唐瑶姐也笑笑道:“分手的原因,就是因为经济情况。主要是当时出现了一个男的,很有钱。不过那男的已经结婚了。”
“当小三?”
唐瑶姐对我的惊讶不以为然:“事实就是这样。那个男的出现后,对她嘘寒问暖百般呵护,要钱就给钱。和云翔相比,他就强太多了。”
“可那是当小三啊……”
吴鸣嘴里还含着奶茶,就开始回击:“拉倒吧。如果你跟他在一起,每天饭都吃不饱,突然出现个能每天给你一百万又关心的人,你怎么选?”
“可是……”
我还想说什么,却发现站不住脚。我自己很清楚,这就是现实。社会上充斥着二奶、小三,都是因为钱。
不管我是不是有意见,吴鸣继续说道:“况且,跟云翔那种性格的人在一起,她未必就能开心。”
唐瑶姐也点点头:“我们也调查过她的女朋友,得到的回答差不多也就这些。一部分是经济问题。没有钱花不是很重要,关键在于,云翔不肯出去兼职,所有开销都是她负责。租房的条件也不好,偏远不说,卫生也差,治安更不好。那一片也是强奸抢劫的重灾区。”
“出租房也不好。洗澡不一定有热水,隔音也差,几乎每天晚上都能听到隔壁喝酒、聊天、吵架各种嘈杂的声音。时间久了,就忍不了了。”
“不过,更重要的,还是云翔的原因。不工作是一方面,而且没有主见。大小事都是女朋友出主意,他只是被动接受。用他女朋友的话就是,在床上都是躺着不动的那一方。”
我也听明白了。如果其中还有这些原因,分手也不是不能理解。
“后来呢?”还想知道关于云翔以后的事情,我不禁问道。
“他女朋友,该说前女友,后来也和那男的分了,不过也没跟云翔和好。只是,云翔毕业后,又做了一件离谱的事情。”
“毕业后,他推辞了导师劝的考研和留校的建议,去他前女友所在的酒店,当起了服务员。”
“什么?”这次,我彻底无语了,为什么他做的事情,总是那么超乎预料呢?
唐瑶姐也露出苦笑,最后变成无奈的表情。
“事情就这样。他的性格本来就不适合做那一行,唯唯诺诺,经常惹客人和经理生气。这也让他前女友特别不高兴。”
“真够狗血的。”吴鸣挑了挑眉头。
唐瑶姐捏着眼角,说道:“这件事情还有后续。在那工作了三年多,有一天,他撞见了前女友,和另外一个男员工,在酒店的储物间做那事……”
“噗……”
吴鸣终于没忍住喷了出来,我也赶紧用纸巾捂住嘴。好在咖啡店没几个人,没有谁注意到我们的丑态。
“还真是……比狗血剧还狗血。”吴鸣擦干净嘴,再将地上扔几张纸巾简单处理了一下。
唐瑶姐无奈道:“谁说不是呢。那件事情后没几天,前女友和那个男员工就辞职了。奇怪地是,云翔没有辞职,只是性格更阴沉了。不再和谁沟通,碰到事情就先道歉,经常在窗边盯着天空发呆。好在他的工作上的事情都完成了,酒店也没有辞退他的想法,这份工作就一直持续下去。”
我想起了,那个一直说着“对不起”的男人。纤细又有些神经质,没有自我。空荡荡的男人。
“他说了吧,那句话?”
我不知道吴鸣问的是什么,但唐瑶姐的回答让我明白了。
“他经常小声和自己说话——要是死掉,就好了呢。”
“对了,最近,他好像请假了,在主管办公桌上放了请假条。只说身体不适。”唐瑶姐指尖轻轻敲了一下笔记本。
“请假条?”吴鸣的眉头,完全拧到了一起。
有什么好奇怪的吗?那个男人,那个云翔,就说过留了请假条。吴鸣也没有解释,只是独自思考着。
唐瑶姐的调查,到这里就中断了。
云翔的人际关系不好,没有朋友,和家人断绝关系,和女友分手,工作不顺。
想象着他凝视天空的孤寂画面,我突然想问他:“你想飞到另一片天空吗?”
终于,两个影像重合。
准备要走,吴鸣却突然想起了什么,离开了座位又坐下,询问唐瑶姐:“那栋楼,也调查过吧?”
“当然,”唐瑶姐毫不犹豫点头,“是一个外地来的老板包下的楼盘,可是楼建到现在那样子之后,那个老板突然消失了,工程也停了下来。有传言他曾经拖欠工资,还和工人吵过。调查发现,他也是在外地工程出了问题,资金缺乏,本来是打算借这次楼盘赚上一笔,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不见了,一直没有找到。”
“不过他家里面有协调好,还是让原本已经付款的商户搬了进去。”唐瑶姐又补充了一句,吴鸣点点头表示已经了解。
吴鸣站起身,突然说:“好好调查一下那个老板。”然后,挥挥手走了。
走出咖啡店,他停下脚步,抬起头,眯着眼看着碧蓝的天空,轻声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语。
“这就是他‘飞翔’的原因吗?结果,还是变成‘鬼’了吗?”
在烈日下,他留下残余的叹息。
7.
夜深。
我穿过人群依旧熙攘的大道,转入一条比较长的街道。
后一只脚还和人摩擦,前一只脚已经踏入另一个世界,清冷无人。
我想起那个处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小院。酷热天气里的一抹绿荫,却不是绿洲——非要说的话,更像是现世的彼岸。还有那绚烂盛开的花,迎接需要渡河的客人。
没有行人,路灯还是彻夜通明。
沿着街道走向深处,就像走到了世界的彼端。准确无误地,我停下脚步,抬起头,看着未完成的楼顶。就像一张欲吞下月亮的巨口。
果然,按照记忆里,我找到通往楼顶的路。
烂尾楼和旁边已完成的高楼之间,有个不宽的缝隙。那个缝隙里,是铁质的楼梯。老式建筑里通往上层的楼梯,被当做安全通道使用。
看上去没有人清扫,踩上去,在厚厚的灰尘上留下新的足迹。
楼梯已被腐蚀,走上去除了“噔噔”的脚步声,还有“咯吱”摇晃的声音。我不敢触摸护栏,害怕轻易就折断。
要走的路程还很长。我的目的地,这栋楼的楼顶。
今天回到这里,是因为一句话。
那个委托后的第三天,接受我委托的人,“别馆”的主人出现在我的出租屋前。
“有什么想做的就去做,有什么遗憾就去弥补。”他留下这句话就走了,没有进屋的意思。
不知道他从哪查到我的住址,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说的话。我不太明白,但肯定与解决事件有关。
听上去像处理身后事。可我还是决定按照他说的做。只凭我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有结果。
首先,必须回酒店道歉。只留了一句“身体不适”就跑了,一个多星期没回去没联系,主管肯定要大发雷霆吧。而且还给其他同事添麻烦。
虽然想起主管的怒气和同事的苛责,心里有些发怵,但还是必须走一趟。
结果比预想中的好,没有人责怪我。但情况也说不上好,似乎,他们已经把我忘了。
没有人停下来接受我的道歉。主管也是如此,我道歉的时候,他正在大声催促一位同事收拾餐桌。
恍惚间,我产生了一个错觉。他们看不到我……
就好像我在努力让自己变得透明的时候,一个让我难以接受的机缘巧合,真的透明了。
不知是喜是悲的纷乱感情缠绕在我的心间。
接下来需要去的,还是去看看她吧。
那个仍然清晰留在我脑海里的女人,陪我走过数年时间的女人。最后的印记,是在那个昏黄的狭窄的空间里。
我依然记得她晃动的洁白的身体,令人悸动地喘息。忘我,兴奋。那是和我在一起从未有过的状态。也给予我从未有过的绝望。
我没有怪她。既没有责怪她的理由,也没有责怪她的权利。
三年前,她辞职了,没有与我有任何联系,更没有任何说明。只是一夜过后,她就消失了,比当年提出分手还突然。
那个男同事的家,是偶然听说的。站在楼前,打量着远比我那出租房奢华的居民区。
正好,我看到了她,依旧如离开时一样漂亮。只是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牵着一个活泼的小女孩。仿佛和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个男人,她的丈夫并不在,或许是上班吧。听说有份不错的工作。
我只是远远看着,她们进入居民楼,彻底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已经没有打扰她生活的勇气。
最后需要去的地方,自然是回家。回家不难,火车直达。难的是踏进家门。
说来奇怪,取车票的时候,旁边的人的目光,该说是惊讶,还是恐惧呢?
当年一时任性,断绝了和家里的联系。作为独子的我,承载着父母全部希望的我,不孝的我,彻底失败的我,要以怎样的面孔,来面对他们呢?
我在烈日下徘徊,犹豫着该带什么礼品回家。我甚至不知,他们是否愿意让我进门。
最后我什么都没买。虽然空着手太过厚脸皮,我却无法做出别的选择。
门敲响,无人应。
结果只是失望吗?
此刻我才发现,我竟这般迫不及待见到他们。如果可以,我只想跪在他们面前,如小时候那般哭泣。
魂不守舍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熟悉的声音。
母亲搀扶着父亲,他们刚回家。多年未见,两人都已白发苍苍。
激动,兴奋,愧疚……数不清的感情同时混杂,泪眼朦胧。
我哽咽着,站起身迎上去:“爸,妈……”
但是,什么都没有传达到。
我的眼泪,我的声音,甚至我自己,都无法传达到。
他们从我面前走过,拿出钥匙,打开家门。
我只能呆立原地,在片刻看到客厅里还没改变的家具摆设。然后,门在我面前缓缓关上。
我的泪水无法涌出。悲已无可悲。竟然,连他们也看不到我了啊……
最后,我能做的,只是将我积蓄的财产,全部取出。不多的钱,封进信封,写上父亲的名字、联系电话和地址,悄悄放在门卫大爷的桌上。
心里一直有个感觉,这些钱,我已经用不到了。
想起来了,还有委托费。尽管对方是小孩,还是有认真为我奔走着。他也没说需要多少钱,姑且就将残留的资金都给他吧。
抬起头,看着无云的天空,有一种都放下了的轻松感。
终于解脱了——突然这么想到。
哪怕委托没完成,能够让我解脱,我也要多谢那个人。
说起来,那个人,“别馆”的主人,那个孩子,叫什么呢?从“别馆”出来后,我就想不起他的样子,上次见到他还吓了一跳。
现在已经连名字都想不起了吗?
只是大概有个印象,那个年轻的男人,有变态的恶趣味。
我叹了口气。最近发生的一切,真够诡异的。
看着天空划过的飞鸟,我心里出现一个念头:“我想变成鸟,高高飞起,远远地飞离这个不属于我的世界。”
猛然间,记忆如决堤的洪流,咆哮着灌入我的脑海。
伏下身子,抱着快炸裂的头,思绪越来越清晰。
原来,是这样啊。
眼泪,终于如暴雨降下。
我再一次体会到,我身体素质真差的事实。
只是二十多层楼,我已经停下来四次。
终于,在快要倒下的时候,我到达了楼顶。
因为这层楼未完成,说是楼顶,其实更应该说是这层的地板,下面一层的天花板。
今天农历大概是十五还是十六,月亮圆又明亮,将楼顶清晰印在我眼里。
“哟,终于来了。”
在我面前的,是早已等待在那的,“别馆”的主人。
他旁边现在穿着短裤的女孩,是叫做庄晓梦吧?还能记住她的名字,真的太好了。
“云先生,你好。”庄晓梦打着招呼,我也诚惶诚恐地弯腰回礼。
“我觉得,你差不多也该来了。”
那个少年,双手插在洗的泛白的牛仔裤兜里,散漫地对我说。
果然,他什么都知道了。或许,从见到我的时候,他就已然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所以,他才对我说,我自己就能解决。
“该离别的,该告别的,都结束了吧?”
听着他轻薄的语气,我有些不舒服,却还是讷讷点头:“都结束了。”
他没再说什么,没有再理会我,往前走了几步,现在未完成的地板的边缘。
他的前面,就是万丈悬崖。
我走过去,站在他身边。本来应该黑暗的世界,却由于月亮和路灯,分割成三个次元。
我在光明的一段,通过幽暗的通道,看着光明的另一个世界。
我好像,已经看到地上那个血肉模糊的我,在呼唤。
“回来吧。飞翔吧。”
“我想飞,”看着遥远的底面,我说道,“那天,我就这样看着,突然想,能像鸟那样飞起来,多好。”
庄晓梦也靠过来,往楼下看了一眼,估计是害怕了,扶着少年的手臂退了回去。
“那边可不是天空啊。”
少年的语气平平淡淡,我听不出是不是在讽刺。很可能只是单纯地觉得无聊吧。
“我想飞,像鸟那样。不管去哪里,远远逃开这个世界就好。”
以这句话为开端,我翻找着回忆,将它们如垃圾倾倒而出。
“从小我就有这种梦,能飞到不用学习不用被父母责骂的地方该多好。直到有一天,我自己飞离了他们的怀抱。”
“但是,只是我的话,什么都做不到。就像工作,我永远在失败。所以,我渴望,憧憬,能飞翔。”
我那不堪的、卑微的过去,没有多少可说的。只是这几句话,我感觉已经过完了一生。
“那天晚上下班,我路过这里。无意间看到通往楼顶的楼梯。”
——上来吧,听到有个人对我说。
当然,什么人都没有。
我还是走了上来。停顿了四次之后,终于气喘吁吁地到达还堆放着水泥、砖头的杂乱的楼顶。
月光明亮地照出我的道路。
我站在边缘,放大、收缩的瞳孔,注视着忽近忽远的楼底。
“飞起来吧。飞起来吧。飞起来吧……”
那个声音不断在我耳边重复。
飞起来,就可以解脱了。
我往前走了一步。但是,我后悔了。我又退了回来,回到我的世界。
可是,我已经不再是我自己了。
少年安静地听着我的故事,不置可否。或者,他根本没有兴趣。
他展开双臂,闭上双眼,身体往前倾。渐渐地,好像要掉下去。
“吴鸣!”庄晓梦惊慌失措地大喊着他的名字,抓住他的手臂往回拉。
他的名字,是叫吴鸣吗?为什么我会忘了呢?
他没有掉下去,本应该离开的身体,猛地又回来。
“混蛋,你吓谁呢!”
庄晓梦拳头捶打在他身上,骂声带着哭腔。
他没有躲避,也没有回击,只是从嘴里吐出厌恶的毒蛇。
“被捆绑在天空的人,一心想飞往天空的人。白痴吗?”
恶狠狠地说着,又长叹了一口气,似乎很悲伤地说道:“人啊,可是不会飞翔的呐。”
他看着楼底,我无法看到他的眼睛,只是从他的声音,听到痛彻心扉的伤。
“对生活已经绝望,期待能去未知异界、美好的天堂,希望能把曾经的生活、曾经的亲人朋友、曾经的自己都丢弃,展开幻梦的翅膀,飞到只有爱的乌托邦。”
“啊啊啊……真是白痴!只能随波逐流的人,也只能像鸟脱落的羽毛,随风浮沉。最后坠落。”
“连这都不知道吗?”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语气也越来越愤怒,让我有些心悸。少女也将双手拢在胸前,焦急地看着他。
“飞翔,只是‘鬼’的馈赠。只是‘鬼’需要完成的任务而已。”
听到毛骨悚然的话语,我不禁全身发冷,颤抖不停。畏缩地退后了。
他却根本不关心我的状态,只是看着黑暗的深渊,自顾自地说下去。
“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鬼’,只为了主人从未实现的梦想、期待、怨恨而存在。当它成长、成熟,就会取代主人。‘鬼’成了主人。”
他回过头,仿若无尽深渊的眸子盯着我,让我惶恐不安。
“所以,在一个合适的契机下,它代替主人,它成为主人,完成了‘飞翔’的梦。”
可惜的是,梦终究会醒,人终究只能漂浮。
“而且,”盯着我的那双可怕的眼睛,露出锐利的光芒,“笼中的金丝雀,不管怎么扑腾,也到不了它要的天空……”
直到他转过身,我僵硬的身体才能动弹,胸部不停起伏,灌进新鲜空气。哪怕他已经不再看我,我仍然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如芒在背。
他的话还没结束,但也接近尾声。
“有句话说,人生如棋。可是啊,人生这盘棋,是不能悔棋的。”
落子便成定局。一着错,则满盘皆输。
“况且,人生最不能后悔,就是‘死’。从走出‘死’的那一步开始,无论中止还是未遂,都无济于事。”
从决定开始,就已经行走在必然的道路上,走向必然的结局。
“已经死去的人,通过‘死’的方法来‘飞翔’,结果,也只有一个了。”
他的话已经说完。我也聆听完人生最后的劝诫。
“抱歉,麻烦您了。最后,真的非常感谢。”
哪怕觉得他很可怕,还是由衷地道谢了。因为,他给我指出了我来时的路,和我的归处。
尘归尘,土归土。从哪来,就要回哪去。
我往前走一步,看着我即将归去的地方。
“云先生,”少女叫住了我,“我想,人生不一定非要‘飞翔’。只需要解开绳索,打开笼子,走出去就好了。”
真是温柔的女孩。可是,我明白得已经太晚了。
我跨出那一步,往不知是天堂还是地狱的深渊坠落。
我,即将回到我的怀抱。
8.
静悄悄的深夜,已没有路人的喧嚣和低语。偶尔路过的车辆,拉出一道转瞬即逝的光。
未完成的楼顶,突然出现一个身影。
从远处的高楼上一跃而起,在月下划出优美的弧线,完美地降落在这栋楼的楼顶。
是一个女人。
拥有精致脸庞的女人,在月下精美绝伦,一头乌黑的长发轻轻舞动,像是从月亮降下的仙女一般。
黑色的吊带群显得太短小,胸前大片的白皙暴露在外。裙摆刚好遮过臀部,让人不禁为她担心,会不会走光。
女人显然没在意穿着的问题,环视着屋顶,烦恼地说:“呜哇,真脏,脚都没处放了……”
她也没有真的矫情地踮着脚挪动,确定了方位,走过去。
“还是赶紧解决了回去吧。环境脏乱差,差评!必须加工资!一个甜甜圈?不,至少两个。路口那家店又出了新品……”
边说着,吞着口水,正对着前方。
“喂,要解决的家伙,就是你了吧?”
在她的面前,飞翔着——不对,应该是,漂浮着一个黑影,从来没有被人看到过的黑影。
黑影面目狰狞,声音也扭曲了。
嘶吼着:“飞起来吧……飞起来吧……”
女人站在深渊的边缘,身体往前倾。
“飞起来吧……飞起来……”
“就解脱了吗?”
女人不屑的声音传来,让黑影一怔。
“那些白痴,就听了你的蛊惑?小鬼说的还真是不错,白痴没有白痴的自觉呢。”
女人的蔑视,让黑影狂暴起来,张牙舞爪扑向她。
“飞起来吧!飞起来吧!”
但是,女人只是伸出一只手,就牢牢钳住他。
大概是颈部的位置,被死死卡住,黑影只有挣扎着,发出“唔咕咕咕……”的声音。
女人没有立即动手,盯着黑影。
“在解决你之前,小鬼还有个问题——麻烦死了——那小鬼问,是谁,把你锁在这里?是谁告诉你,飞翔,就是解脱?”
黑影没有回答。或者说,它的回答就是挣扎。
“这样啊……好好消失不就好了,非要留下来,守着你的楼吗?”
“变成鬼,很有意思吗?”
——她说着,随手一扔。
黑影束缚的绳索消失了。飘荡着,坠落。在黑暗的深渊里,消散。
“搞定。甜甜圈,我来了……”女人满不在乎地,没有回头看,轻轻一跃,消失在月光中。
9.
吴鸣看上去不爱吃点心,只是象征性地吃了一块,夸奖地摸着小狸的头,让小狸又兴奋了一会儿。
茶点都是被琉璃消灭掉的。现在,她已经吃饱喝足,又进入睡梦状态。
我的思绪,还停顿在那个晚上,云翔先生到达之前,吴鸣说的那些话。
下午回家的时候,他说晚上要去那楼看看,我便决定留下。大学的宿舍没有检查,我只是和舍友通报了一声,忍受过她们带着颜色的玩笑后,留在“别馆”。
吴鸣肯定是不会同意的,仍然毒舌地说着“笨蛋就应该去笨蛋应该去的地方”之类,我也不想理他。小狸很高兴地收拾了空屋,欢迎我住下。
到达那栋楼之前,在我的死缠烂打软磨硬泡下,吴鸣最终还是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
关于那个已经跳楼的,关于无法飞翔的,关于已经变成“鬼”的云翔的真相。
如同听完一个恐怖的故事,如同一场刚醒来的噩梦。盛夏的夜,竟这般冰凉。
牵引着思绪混沌的我,到达楼顶后,吴鸣站在楼边,凝望着那只鸟坠落的地方。
“人生有一件事,是绝对不能后悔的。就是‘死’。”
他轻声地说着,像在叙说一个悠长的故事。
“他选择了‘死’,作为解脱。最后,踏出那一步的时候,又害怕了,后悔了,退后了。”
“可是,深深埋藏着欲望、冲动。他变成了‘鬼’。身为鬼的他,占据着身体,完成了‘死’的后续。而没有肉体的,只有最后一丝意念的他,残留了下来。”
我不禁颤抖,问他:“真的可能吗?幽灵什么的。”
他环视着四周,目光最终在某个方向定格。我顺着他的实现看过去,什么都看不到。
“别的地方不可能,唯独在这里才可以,”他眯着的眼,射出胜过月亮的灼目的光,“因为这里,是‘被诅咒的异界’,是与现实断开的、独立的空间。”
他说着我听不懂的话,没有再继续解释下去。不过,我已经明白了,那具残留的空壳存在的原因。
“但是,这样的话,一般人不是应该看不到吗?”
为什么我,又能看到呢?还有那张请假条,主管也确实收到了。
“人的意念,是很可怕的东西。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从来没想到自己已经是另外的状态。执着于现实、执着于被自我封闭的小小世界的他,在那个独特的空间里,依然和活着的一样。”
所以,别人感受不到他。而他,却实质化地,完成了“请假”的举动。
“不过,他很快就会察觉到,他不会被人看到的事实。很快就会知道,鸟儿坠落的结局。那也是,他最终的归宿。”
他冰冷的话语,戛然而止。
他还是没有回答,我为什么能看到、触碰到那个“灵魂”的问题。
在事情完结后的某天下午,我再次造访这座小院,在茶香里倾听这个悲伤的故事。
“说起来,吴鸣,你收到他的委托款了吧?”
他却是抬起头,似笑非笑,幽深地目光盯着我:“死人的钱也能用?你胆子不像看上去那么小嘛!”
感觉他好像又变着法地说了我的坏话,但大度的我也不和他计较。
“我们一起去看看吧。听说那栋楼要被拆了。”
设计太老旧,而且牵扯了数桩命案。就连承包那栋楼的老板,也是在被银行、工人的催款中,从那楼上坠落,埋进水泥底下。
“我对死人没兴趣。”
毫无疑问,他果断地拒绝了我。
黄昏时分,没有接受小狸的挽留,我离开小院。最终还是忘记今天来的目的。
日落。我从腐朽的楼梯拾级而上。
第二次到达这个未完成的布满水泥灰的楼顶。我没有靠近边缘的勇气,没有注视深渊的勇气。
不过,我看到,深渊的旁边,放着一束白色的菊花。
“那个口是心非家伙……”
留下祭奠的百合花,我哼着歌,心情愉悦地离开这栋即将消失的楼。很快,这里将是一片废墟、空地。未来,又是一栋新楼。所有悲伤,将随之烟消云散。
突然间,我停下脚步,回望楼顶。除了低矮的高低不平的墙柱,什么都没有。
可是,我仍能清楚地感觉到,一双看不到的眼睛,正在盯着我。
手机响了,打断我的思绪。是我的舍友。
“好啦好啦,我马上回来。才没有约会!知道啦,我会买回来的。等一会儿就到了。”
我无暇再想,开始奔跑,向着太阳消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