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到墨尔本,母亲就已经惦记上了我们院子里一亩三分的空地。
果不其然,一到家,老两口浑然忘了近二十小时的长途奔波,绕着自家小院一圏一圈地梭巡,一会儿点头微笑,一会儿皱眉叹气……父亲前年来澳种下的花花草草早已从花香满径变成凄凄荒草被我们铲除一空了,依稀在院墙角还可见当年他挥汗荷锄开垦出来种疏菜的土方,只是上面长满的不是期待中的疏果,而是不知名的野花。遥想当日,我们给父亲置备锄头铁锹等工具,真实的意图并非真正想让他种菜给我们吃,不过是为了排遣他因母亲没有一同前来而产生的孤独寂寞,所以,他一走,那些本欲发芽生长的植物也都纷纷夭折。我们都不以为意,因为本就是让他老人家闹着玩的。
不知父亲如果听到我这番话会不会气得吹胡子瞪眼。
父亲对澳洲没什么太好印象,在他眼中这是一个好山好水好寂寞的地方。说来也怪,一生甘于寂寞无任何不良嗜好的父亲到了晚年反倒害怕安静离不开母亲了。为了“引诱”他们来澳游玩,为了不让父亲对澳片面的看法影响母亲前往的情绪,我只能用那一亩三分地作诱饵。我对母亲说,你们如果觉着无聊,可以帮忙种些瓜果蔬菜,澳洲吃肉便宜,菜可是天价。为了让他们更加心动,我还举了舅妈和姐姐如何在自家小院种出硕大瓜果的事例,配以夸张的表情和动作后,母亲听得蠢蠢欲动,恨不得马上把她大半辈子积攒下来的种植本领淋漓尽致地发挥在我们的后院里。
然而,在院子来来回回走了数遍之后,母亲原本满怀的希望变成了落空的惆怅,她悠悠地说:“这院子里树太多了,大多数空地都照不到阳光,菜种下去也不会长的……”我们赶紧安慰:“没事的,你找一两处阳光好的种一些就行了,免得长太多自己吃不完还要驱车费时去送人。”
来澳第一日,他们便不再言语种菜事宜。
第二天,还在迷迷睡梦中的我被一阵拉锯声惊醒,“次拉,次拉,次拉…”原本静谧的清晨里,这样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刺耳。不明就里的我一骨碌从床上跳起,循着声音我看到了正在奋力拉锯的母亲。“惨遭毒手”的是一棵贴梗海棠,这棵海棠已经在这座房子里生长多年,枝密刺多,我们把它当作绿篱。它种在门口,每当春暖花开的季节,它便用满树热烈的红色装点着我们的门面,我们都喜称它为“开门红”,而现在,它却成了母亲的“眼中钉”。
“老妈,你在干嘛?”我一脸茫然加惊诧的表情并没有让我母亲停手,相反,锯子拉得更欢了。“我把这棵树先修理修理,它占地面积太大了,又不好看,满是枝枝杈杈的一点用都没有。我锯掉一半,留出一块空地就可以放那三个垃圾桶了。”原来,母亲是看见我们随意摆放的三个垃圾桶太过碍眼,所以急于为它们找个归宿。这棵树由于年久无修所以枝桠杂乱,葳蕤绸密。只见母亲佝偻着身子钻在树枝的缝隙间,一只手握着锯子,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把垂落到眼前的树叶挡开,而父亲则在旁不断叮嘱让她注意树上的尖刺,等母亲锯下一段树枝,他就使力把树枝从杂根里拉出,再用小斧头砍断堆放在墙角。等到树枝锯的差不多了,母亲就指挥父亲用锄头把地底下的野草铲除,连同那些已经长得非常深的根系也一并挖出。面对如此热烈的劳动场面,家里原本不安份的两只狗也看得目瞪口呆。
我在旁纠正了母亲对这棵树“无用且占面积”的说法,我向她描述了当贴梗海棠开花时的盛景,她一面表示惊叹,一面照锯不误。我也知道我是无法阻止她了,只希望她能手下留情,不要对树下手太狠。经过一两个小时的奋战,原本“蓬头垢面”的一棵树居然似一清爽小伙儿一般重新绽放光彩,当母亲把三个垃圾桶齐整整地摆放在树下的时候,满头汗水的她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接二连三地,母亲又挖掉了院子里许多我们想挖又不舍得挖的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我们在小小的“心痛”之余感受到了院子日渐敞亮。这些看似有用实则无大用的植物终于在母亲毅然决然的锄锯之下离开了霸占已久的沃土。至此,庭院里的花草树木秩序井然,一派祥和之气。
铲除“异已”之后,母亲便准备在她整出的土地上种菜了。由于澳洲与中国的季节相反,已处秋收时分的墨尔本可供种植的蔬菜品种极其有限,母亲慨叹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我倒没想那么多,潜意识里,我也从没奢求能有一天满院瓜果飘香,我只希望父母在墨尔本的一个多月时间里能有个事儿做,不要太无聊以至于太想家,弟弟和弟媳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
次日,我和晓晓带着父母上bunning买菜苗和肥料。母亲看上了一棵长势喜人的百香果苗,并不无得意地告诉我们,她在自家楼房顶上种了一棵百香果,长了许许多多的果实,“钢筋混凝土加以薄土就能大获丰收,如果在院子里种一棵,我保证你们吃不完。”母亲信誓旦旦地说。
当所有可种不可种的植物都被老两口种下去之后,他们便日日浇水观望,说来神奇,原本被我种成木乃伊的葱在母亲的巧手之下竟在数日之内从葱头到冒苗,从尖头小绿到筷子长短,那变化,可称得上是一日千里。还有韭菜,香菜,萝卜,上海青,都以我没见过的汹涌之势竞相成长。
大家都夸赞母亲的高能,母亲竟有些脸红不自在,对于一个农妇来说,种菜不仅是技能,更多的应该是责任。大字不识的她所有的种植经验都不是来自书本来自百度,她对季节对时间的感知是从一棵苗一粒豆一朵花何时生根发芽抽穂结果中得来的。土地带给她的除了丰收的喜悦之外还有刻骨的艰辛与不易,坎坷的人生记忆如影随形地附着在她脸上日渐增多的褶皱里,印刻在她丝丝缕缕的白发间,时常在不经意里便会牵扯到那份依稀的痛楚。当然,时过境迁,这痛被轻描淡写的一声叹息一笔带过,留下的只是子女永远无法真切体会的一个又一个放牛女娃的故事。
只是,我们都知道母亲对土地是饱含深情的,从乡下搬到城里的她从未冷落忘怀过老家那给予她成就感的一亩三分地。她在老家种了不少时令蔬菜,每周至少都要抽一两个时间段回去照料,按她的话说,去田间地头劳作劳作,就可以把一周来关在高层套房里的霉味去除,人不跟土地打交道,那是活得没着没落的。
母亲一生勤俭,善良乐观且认死理。贫穷的出身和人生坎坷的经历或许让她难逃农人的土气和狭隘,让她不免把钱财视之甚重,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自知自己卑微却从不趋炎附势,她自知自己没有文化却从不假装有知而耻于向他人求助。第一次出国的她在不懂任何外语乃至普通话都说不好的情况下,硬是一路靠手语与自信过关斩将来到了子女身边,而有些文化却好面子的父亲只能尾随其后为她拎包倒水。
院子里的花草树木瓜果蔬菜在她精心的照料下都长势良好,看着她背着手指挥我的父亲往这浇水往那施肥的作派,我只想说:“真是牛了,我的娘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