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老门布满蛛网,厚得难以敲响,只留下闷闷的几个响声。
“小可陈述,长安人士,今不速临门,乃有要事相求,望居士知晓。”此人身材健硕,身足八尺,拳头握起来十足地硬气,此刻站在这座深山老破庙的大门前,不知有何事相求,老身虽行动不便,但也只得会他一会。
嘭地一声,老门沉沉地开了,门口的蜘蛛惊得四散而逃,有十数只之多,一名老叟从门中探出头来,面庞癯瘦,而双目则烨烨生光,如猛虎一般,乍一触上那对凶悍的眼睛,陈述的双瞳竟下意识地向下闪去。
“不知官人来此有何贵干?”
“前辈可是张司?张骞的后人?”
“是又如何?”
“小可…”陈述望着老者,斩钉截铁,正欲言出,不料张司打断了对方言语。
“你是要先祖当年凿空所刻金板,以拓印成图?”
“报,圣上,昨日匈奴又一次来犯,掳走边境牛羊人质无数,百姓民不聊生。”
“军臣这个老贼真是岂有此理!杀害我大汉子民,不把我泱泱华夏放在眼里?诚诚是该千刀万剐!众爱卿有何良策助我攻破匈奴?”坐在龙位上年轻气盛的刘彻拍案大喝,满朝文武皆是胆战心惊。
“陛下登基未满一年,大汉国祚亦刚刚一甲子,高祖时百废待兴,文景二帝以来,休养生息,宽纾民力,大汉乃不致步暴秦之后尘。今民心初定,民生初安,大汉到我辈也才刚刚积蓄了一些国力,若此时陛下穷兵黩武,贸然出击,一乱百姓生计,二我朝国力虽盛,也是难以一举击溃匈奴,倘若一开战,必是一场恶战,臣恐怕日久鏖战会对国力大有耗损,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群臣中,一名战战巍巍的老者站了出来,双手紧紧地抓住象笏,头重重地低了下去,令人难以看清楚他的眼神,好似临刑的死囚一般。
“呵!不知奚爱卿有何高见?不妨说来听听!”刘彻用力地拍了一下眼前的桌案。血气方刚的少年总是容易意气用事,一触则怒,他“拖出去斩了”之类的话语已经在胸口郁结成形,或不久便将从唇齿间溢出,如同脱缰的骕骦。
“陛下不必大动肝火,微臣有一拙计,欲献于陛下,不知陛下愿不愿意一听。”
“不知陈爱卿有何妙计,速速说来。”
“陛下,此次匈奴来犯中,数十名敌方的奴隶主动投诚我军,通匈奴语的舌人与其交涉,探知大量信息,其中一名奴隶交代,其主为匈奴大将亚狼岬,数十年前其主破月氏,近日以主人出门未归,窃随大军侵汉,向往我泱泱华夏的文化与陛下齐天的圣德,故扶老携幼来投。据此人言语,昔匈奴人大破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后者被迫西迁,不知所踪,近日匈奴内却俘获一批月氏奴隶,后者透露月氏一族早已西迁,如今已进入西域腹地,处于匈奴肋部,如同悬剑,直指匈奴膏盲,且月氏苦匈奴已久,两家夙有仇怨,我们何不借此良机拉拢月氏势力,与其合力夹击匈奴?如此一来,匈奴腹背受敌,必然军中大乱,元气大伤,破匈大业不过指日可待。”
“如此甚好!”刘彻又拍了一下他眼前的桌案,这次却是欣喜的一击。“不知众爱卿中间有谁愿意担此重任,赴西域出使月氏?朕定重重有赏。”
“我。”
长久的肃静被陈述话语打破。
“据说当年也是这般的肃静——你要那张图作甚?如今这图上的地盘早已不是汉家天下,吐蕃和回鹘占据着这些地方,汉人过去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必定已经无法称王称霸。——肃静了之后就听到了这么一声‘我’。”
“张老先生误会了,”突然一阵笛声悠扬地吹起在这丛林之间,竟与当时的声调截然不同,颇有一番古味,而鹜心于攀谈的二人对此却全无理会,“我只是一介武夫,无一官半职,然后生听闻了许多当年张骞大人凿空西域事迹,深受感动,自认为身手不凡,故而愿一人重踏上这条凿空之路。”
“你何时去长安?”林中时不时响起一声狼嚎,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身旁是一排排正襟危坐的雕像和张家百年来数位先人的牌位。“刷刷刷。”墙上的蜘蛛忽而数十只疾冲而下,跑出了屋外。
“明日便启程,不出二三日便到得。”
“搴儿,此次去长安千万要小心啊。”
“明白了母亲。”那双狼虎一般凶猛的眼睛,面对家人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柔情。
树叶沙沙地,门外的喜钟铛铛地响,千家万户的门都被吹开了,人们的上衣被吹得七零八落。
“这是拓好的图,我为你拓了七八个。”
“感谢老前辈赐图,小生定不负老先生的这一番情意。”
“把先祖的灵位也带上吧,他昨晚来我梦里了,说想回那个地方看看。”
陈述踏出老屋,蜘蛛随即倾巢而入,将老屋占据。
“命也!命也!”
“老前辈!!!”
“张将军,前面就是河西走廊了,进入河西走廊就是匈奴人的地盘了,要小心啊!”这名匈奴人模样的人操着不流利的汉语说道,络腮胡须,双目深陷。
“然此去月氏万里,只有河西走廊一道可通,再无它法,邑父,我们只得见机行事,我们穿上平常汉商的衣服,匆匆度过去,应该没什么问题。”还没到西域大漠,竟已经下起了沙,呼呼地吹着人眼睛疼,而那双狼虎一般的眼睛,却仍旧直直地盯着远处那条绿色的线,塞外江南,匈奴人的塞外江南。
远处有一红色的星一闪而过,在天空留下了灿烂的痕迹。
“迟欧西切米日单莫?”
“们尼欧西汉晕恩德斯腾。”
“他说什么?”
“张将军莫着急,只是询问我们的由来,我告诉他们我们是汉商。”堂邑父说。
“汉欧西寻女毒思蛮。”
“汉乃匈奴之敌。”堂邑父翻译道…夏日的塞外江南顿时飘起了雪花。
“们尼霸裔喝衲腊!”
“汝曹必须留下!”漫天大雪突然随着狂风呼呼地就这么下来了,狼虎一般的眼睛瞪着眼前的匈奴人,内心的仇恨早已不允许其再做更多的忍让,然而刀剑已被寒冷封住,就像他们如今的形式被那匈奴人的铁牙咬住一般。数十个如猎犬般恶毒的匈奴勇士一拥而上,将张骞等一干人拿下。
“匈奴王庭?匈奴是什么?”眼前的党项女子肤色黝黑,面黄肌瘦,乍看不似有文化的人家,然竟通汉话,实是不简单。
“是的,匈奴王庭,应在今回鹘一代。不知姑娘哪里学来的汉话?”
“我们这边因为临近汉地,党项人仰慕唐朝,大多数人都会汉话的,要不我给你见见我的老师,或许他知道你要找的地方。”
“那就有劳了。”
“你是说匈奴王庭故址?”眼前这个汉人惊讶地望着陈述,他混浊的眼睛掩盖不了满腹的经纶,可以看得出他虽然在胡地生活有一段日子了,但是仍旧保持着读书人的儒雅之气。
“是啊!”
“那个地方什么都没有,你真的要去吗?已经是回鹘人的地盘了,没有什么汉人了。”
“没关系的,我是个探险家。”陈述作了个揖,笑了一笑。
风呼呼地吹,草原上零零星星地散步着几个开垦出来的小田。方圆万里只看到了零星的几个农家,风还是呼呼地吹,吹到人的身上都要带走几分皮。
“张骞将军当年便是在此受困十数载。”
“月氏在吾北,汝何以得往?倘若我欲使越,那是不是你们也得给我让个道儿?”军臣单于正襟危坐,深邃的眼眶中那对深邃的眼,沉沉地望着那对狼虎一般的眼睛。
“我汉人夙不犯你匈奴,然自先秦以来,汝曹何以却频频犯我?掳我百姓,掠我河山,当真以为我汉人可欺?”
“你以为天下就只有你汉人么?你们汉人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就是说天下就是汉人的,其它的和你们不一样的人就不能活了是么?我匈奴人自古逐水草而居,靠着牛羊生存,我匈奴不过百万人口,若不时时掳掠,是不是要我们活活饿死?”
“你们若想获得充足的食物,可以与我们进行正当的通商,这样对你我都好,何必要进行野蛮的掳掠?”那双虎狼一般的眼睛盯着军臣单于,炎炎之势竟令后者也顿了几分。
“张君不知有没有到处游览过我匈奴王庭?”
“还没有这个机会。”
“那现在我们就趁着这个机会出去看看吧。”
王庭四处,虽然比不上长安的繁华盛景,但是也是一番民生欣欣向荣之貌,千里的草原上店铺也算鳞次栉比,大量的商家齐聚一堂,有乌孙人,有月氏人,也有汉人。
“你怎么看。”
“这里虽也称得上繁华,然却不及中原的一个郡府,百姓似乎仍是无法吃饱穿暖,一个个虽称不上骨瘦如柴,却不像我们中原人能够有良好的伙食。”那双狼虎一般的眼睛却突然黯淡了下来,一丝柔风吹过,万里外的河山朦胧不见。
“我们拼尽全力进行放牧,掠夺你们汉人的土地,粮食,才只能勉强做到一个温饱。那么试问,倘若我们不这么做,后果是什么?”远方沙暴来了,吹起了数十只牛羊和百姓。
“这沙暴真大啊。”这回鹘住宅虽结构与汉屋并无殊异,却十分地耐风沙。
“阿勒特,这回鹘地的风沙这么大,你们怎么仍旧安居乐业?”陈述魁梧的身躯在回鹘居民中并不罕见,大家似乎都不把风沙当一回事,风沙不久便退了,牛羊又重新开始吃草了。
“那要感谢爱登里啰汩没密施合句录毗伽可汗了!”阿勒特仰着脖子望向牙帐所在地的方向,那里登时长出了一片绿洲,回过头来看着陈述一脸疑问的样子,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就是你们唐朝皇帝所封的‘彰信可汗’。”
“啊!原来是彰信可汗,想必这位可汗也是一位贤明的君主!”
“我们回鹘人世代仰慕唐朝文化,你们汉文更是每个人都会讲,可汗自是不例外,他自幼熟读四书五经,以汉礼约束国民,以王道约束自己,故而我们回鹘境内安居乐业,无奈最近北方黠戛斯野心勃勃,时常劫掠我西北方牧民,最近回鹘国内不太平,但是我们却仍旧有很好的生活。”
“呵!想如今唐王室,自诩文明正宗,却任由太监、外戚作孽,天子无能,国内士族骄奢淫逸,贪污腐败更是甚嚣尘上,诸公衮衮登台省。”
“广文先生官独冷。不是么?”
“是啊,好官,清官,却在官场上不受重用。不管百姓死活的贪官却扶摇直上。”
“杜甫先生‘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心愿却是难以实现了。”阿勒特看着长安的方向,雾霭沉沉,根本看不到太阳。
“这倒不是,你们回鹘不是做到了么?我看此处百姓安居乐业,民风淳朴,诸可汗亦皆颇有明君唐尧虞舜之风!”
“你们没听说吗?”阿勒特的妻子是一名典型的胡女,身材样貌和汉家女子无太大差异,说话却中气十足。“爱登里啰汩没密施合句录毗伽可汗前日驾崩了。”
“报告大王!”匈奴帐内突然一片混乱,沙尘骤起,妖风阵阵,草皮被吹了起来像倒刺儿般压坏了不少帐篷。
“怎么回事?!”
“真是好险!刚刚杀出重围!”堂邑父说,大漠的冷风吹啊吹,远方的月亮都打起了寒战。
“十数年了。”手中的汉节还没有丢。
“哎!不知家中妻儿怎么样了!”堂邑父开始流泪,那双芭蕉叶一般巨大的手搭住了他。
“我好想我娘子!我儿子估计都长好大个儿了!”两名小卒开始窃窃私语,并默默地流泪。
“我妈妈走之前就病了,一直由我父亲照顾,不知道如今境况如何呢!”
“你叫什么名字?”那小卒突然听到有人在问。
“将军,我叫张超。”
“这么说我们还是本家,那么令堂令尊就是本家爹娘了。”
“小人不敢当啊!”小卒听他如此开玩笑,也是又惊又喜,怎料将军一只手搭在了他肩膀上,说道:
“待我等归去!当亲自登门拜访本家爹娘!”
“我也去!”
“我也去!”
“大家一起!待我们会了那月氏王!打退了匈奴鞑子!大家把酒言欢,不醉不归!”那如狼似虎的眼睛怒视群雄,发出了那仰人鼻息的十几年之后的第一次怒吼。
“誓杀匈奴鞑子!”
风沙开始向两边躲去,狼虎的吟啸形成宏大的交响曲。
“堂邑父,你之前日日在匈奴军营,可有听到一些有用的军情。”漠上的明月如此的圆,他又嘀咕了一句:“今日可是中秋吧。”
“我们留居匈奴这十数年,西域形势有变,月氏人已经西迁,如今在大夏地盘,似乎已经攻灭了大夏,立了国。”
“前面就是焉耆、龟兹了,如今已是吐蕃人的地盘了,要千万小心!”
“就是以前安息都护府的所在地吗?”
“是啊,陈述,万事小心啊。”
“他们可通汉文?”
“前面就是吐蕃人的天下了,通汉文者甚少,或是焉耆语和龟兹语,这两种语言可互通。”
“想当年张骞将军就是由这里进入的大宛。”
“ཁྱོད་སུ་ཡིན།?”眼前的少年似乎17-8岁,一身吐蕃僧侣打扮,皮肤黝黑,正当壮年,看着陈述。
“你好,小师傅,我是唐人,不通吐蕃文,不知小师傅是否懂汉话?”
“ཁྱོད་སྡོད།。”说完他就走了。
等了几个时辰,小师傅还没回来,陈述有些着急。
“你是唐人?”突然小师傅带着一个吐蕃僧侣打扮,皮肤也晒得有些黝黑的中年男子来到。
“您好!”陈述向其作了个揖,对方也以佛礼回敬。
“愿佛祖保佑你。”老师傅汉话说得很好,虽然仍是不通四声八调,“先生远道而来,真是令蔽处蓬荜生辉,还请先生不要嫌弃,到小处一坐。”
“好的!”
大漠的碎石如同斗一般大,胡乱地向四周飞去,胡乱地便砸到几个人头上,死了几个以后军人们反应过来:“速速戴上钢盔!”
百个兜鍪在漫天的黄沙中步履艰难地前行,流沙以拳拳之意挽留战士的足脚,有的甚至干脆与其缱绻到一起,最终战士再前进一步不得,被流沙慢慢吞噬,如此又死了好几个战士。
“找地方躲避风沙!等沙暴停了再向前赶路!”他虎狼一般的眼睛瞪着那黄沙,那张天的黄沙,带着嚣张的气焰,如同黄龙直扑向刚猛的老虎与狼群,然敌强我弱,此时只得暂避其锋芒,老虎与狼群躲到了几块巨石之后。
也不知过了多久,黄沙终于退了。
“这西域不是个太平的地方啊。”
“对了,还未请教先生高姓大名呢!”
“老衲名叫桑吉普布,桑吉即佛,亦解为觉悟,普布,则是因为老衲乃木曜日生人。”
“桑吉先生,何以通汉话?”
“我曾是吐蕃军队的将军,与你们唐军结缘无数,杀了很多人,后来,佛历一千三百六十三年,对于你们唐人来说,便是元和十四年。”窗外一牛一羊打斗,羊将牛顶伤,牛忍痛走开。
“可是宪宗去世的前一年?”
“正是。”桑吉普布略带笑意,窗外的那头公羊走向被其打伤的母牛,低着头,眼神中透露出悔意,于是牛羊又开始其乐融融地相处了。“那一年唐蕃盐州一战,我不慎被俘。我被押解到灵州,软禁起来。
“我被软禁了5年,5年来我虽然没有被戴上手链脚铐,但是只得在住处方圆一里内活动,并且事事都在专人监视下进行。”
这桑吉先生讲到那五年,虽然神情中没有厌恶、悲伤的情绪,却十分地伤感,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生活确是不好,但是更加糟糕的或许就是背井离乡远离亲人,在别人的地盘寄居的生活了吧,语言,环境,认同,有太多的龃龉、不便,我开始能够明白张骞将军当年的感觉了,在他人的地盘生活五年便已感慨诸多,更遑论是十几年呢?
“那个监视我的人的名姓已经忘却,但是他教授我汉语,陪我逛集市,并且与我一道经历过许多事情,至今我仍记忆犹新,那段日子也还是挺不错的。
“但是汉地虽好,不是故乡,灵州和吐蕃的地方差太远了,没有我喜欢喝的青稞酒,也没有牦牛奶,这些都不是关键的,我能忍。但是,那次出征之前,我的妻子怀孕了。”
“桑吉先生想必与夫人也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吧?”
“她是佛祖带给我的礼物,我走之前,我们的关系很好,每天都要在一起。至今我仍旧能够回忆起那一年,婚礼上她穿着红色的藏袍,披着洁白的哈达的样子。我走的那一天,正好是她怀胎三月,扎西顿珠有枕头那么大了。”说着桑吉望了扎西一眼,后者虽听不懂汉话,却隐约感觉到了什么,桑吉把他自己的话用藏文又翻译了一遍,扎西哈哈大笑起来。窗外,小羊羔正随着公羊一同吃草。
“我很想念她,更想亲眼见见我的儿子,但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们。5年过去了,我终于找到了机会。但是…”
桑吉仰天叹了一口气才接着继续说下去,帐外的风沙呼呼地吹,如同幽怨的羌笛。
“我看到了我们的军队,他们攻入了灵州城,烧杀抢掠,几乎杀光了灵州城中的百姓。监视我的那位兄弟,临死之前,对我说,他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杀害那些无辜的百姓,我闭着眼,眼泪流了下来,帮他阖上了眼睛。
“我仰天长啸,我愿意代替那些受苦受难的人去死,我也愿意代替那些我同族的兄弟,就是那些杀戮无数的同族兄弟下地狱接受苦刑,可是…我个人的一厢情愿佛祖并没有应允。”桑吉留下了一滴浑浊的泪,扎西在旁看着,不知是不通汉语的缘故,还是年纪太小,不明白世事残酷,他只是懵懵懂懂地看着。
“后来我回到了吐蕃的家中,不料邻居却告知,我的妻子已经在一年前身故,从此阴阳两隔,我仍旧记得她17岁那年和我结婚时,佩戴的那串晶莹的水晶珠项链。”
“如此一来,桑吉先生应恨透了汉人?就是因为汉人的居留才使您无法见上妻子最后一面?”
“非也,我并不恨汉人。”桑吉先生看着陈述。“唐蕃作战不过是那些肉食者的权欲心作祟,他们太渴望领土,太渴望功业,太渴望称雄一时,甚至有时候他们渴望的不过是一点碎银子,而我们这些黎民百姓,都是他们的棋子,在战场上,我们只不过是一件一件物什,可以随便抛弃的罢了。到最后建功立业的,反而是那些不需要在战场上拼杀的,皇帝、赞普。说到底,我们这些黎民百姓,都是受苦的人罢了,你们唐国诗人白居易不是写过一首诗么?我们不过‘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
“我们没有仇恨,我们不是敌人。我的妻子也好,那些灵州无辜被屠的百姓也好,我们都是受害者。这与我们是汉人还是吐蕃人一点关系都没有。所以我们是朋友,我们是有相同境遇的,心心相惜的朋友,我愿意为你祈祷,我愿佛祖保佑你,因为我们都是朋友。”
“焉耆人和吐蕃人是好朋友。”
陈述和桑吉攀谈过后,二人四周游玩了一下焉耆的土地,遇见了许多热情好客的当地土著,由于桑吉通焉耆语,故一路上没有语言的问题。从当地人的生活状况来看吐蕃在西域下了大工夫,百姓安居乐业,牛羊成群。
“吐蕃朝廷不仅每年都派大臣来巡视我们焉耆和龟兹,还送来大量牛羊,树木呢!吐蕃人和我们一样都信仰佛祖,我们一起吃斋,一起念佛。”
“吐蕃在焉耆做的一切,焉耆的人们是不会忘记的。”
“前方就是波斯大食人的地盘了,我与你就此别过,再见。”桑吉与陈述拥抱了一下,此次一别,或是永别。
“将军,你吃一点东西吧。”
“这是何物?!毒蝎子?毒蝎子怎么能够吃呢?”
“在沙漠中是没有办法的,这蝎子虽说是剧毒,但是毒在其尾,去尾,以火灼烤,就可以吃了。”堂邑父将烤好的蝎子递给将军。
“虽说如此,但是我不饿,你先分给手下的将士们吃吧。”
“可是将军,您才是我们的领袖,您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您一路上都将东西分给我们吃,您自己却一点都没有吃到,这样大的风沙,龟兹焉耆等地购买来的馕也早就吃完了,再这样下去您如果死去了,我们可怎么办呢?”堂邑父如是说,然后军众们也跟着和应。
“这是要违抗军令了!”将军有心无力地大吼了一句,可是由于他已经有三四天没有进食,气力微弱,再无力气大声地命令军士。
“小的们誓死不从!”
“那么,我就吃一点吧。甘父,你也吃一点,吃完了以后去再打一些山兔、沙漠狐之类的食物犒劳众将士,毒蝎子之类的都留给我吃。”
堂邑父遵命走了,他又问军中负责清点人数的官员还有几人剩余,答曰凡45人。
“只剩下不足半数!”那如狼虎般的眼睛第一次透露出悲伤的神情。
“还有多久能到大宛?”
“可能还得行上数日。”
“后面又有人倒下了!”突然军中有人大呼。
“怎么回事?”
“去看看。”堂邑父跟着将军往回赶。
“本家小伙子!”惊讶的表情充盈了那对如狼似虎的眼睛,他拥抱着那句已经几近枯木一般的身躯,面色枯黄,眼眶凹陷,如同僵尸,他死于饥饿,已经七日未曾进食。
“为何不曾与他干粮!”将军咆哮着对堂邑父说,可他不知道,如果不是这个名叫张超的小伙儿将食物留给他和其他的一些军士,他们早已死在沙漠之中。
将士们拿来一块木板,刻上字,插在了张超的坟头。
“张老前辈,你不是已经…”陈述看着那对如狼虎般坚毅的眼睛。
“你带着我的牌位已经走了很远了。”陈述赶忙看向手中的牌位,是啊,难道是张骞大人的鬼魂现身了。
“张骞大人您好,真想不到竟然能遇见您。”陈述眼神中充满了崇拜地望着张骞。
“你已经很久没有喝水了,你现在处于昏迷状态,在你身前三尺处,刨沙三尺,便可见水源,快,保命要紧。”
然后他醒了,醒悟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爬到身前三尺处,刨沙,刨开三尺的沙之后,竟看到一块木板,木板腐蚀得很厉害,上面的还刻着字,然字迹已然漫漶不清,隐约看到几个字“本家弟张超之墓。”
而此时的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去思考了,几日滴水未进的他双眼渐渐模糊,最终什么也看不见了。
“欢迎来到大宛!”头戴花环身着满是褶皱的宽松长袍的大宛官员热情地接待着汉使,这位官员因为常年与匈奴人接触,通匈奴语,故而用匈奴语与堂邑父交流。
一行人在大宛受到了热情的款待,看到了与中原大为不同的一些城市内的建设,城内大量摆放着石制雕像,雕刻手法远超中原,涂上彩漆竟似活了一般,虽说雕像大量的都是裸体的,令汉使们都有些汗颜,然而仍旧有几个眼光不错的兵士还是看出了其精美所在。他们看到巨大柱子支撑起来的巨大的石制建筑,这些柱子都雕饰着精美的花纹,有的建筑形制古怪,整体呈圆形,其内人声鼎沸,隐约有人兽的搏斗、惨叫声,许多人聚集在一块巨大的空地,用堂邑父口中的塞语和另一种很奇怪的语言在谈论着些什么,面红耳赤,有的建筑高大雄壮,刻满壁画,有的壁画中刻着一种人面马身的怪物,在跟一群勇士作战,有的壁画中刻着许多看着身份尊贵的大人物,最中间的一位,身形最为健硕魁梧,手中拿着闪电。
堂邑父问官员那个大人物是可是大宛王,为何大宛王识得操纵雷电,后者笑曰:“此乃耶婆那人之神祇,名曰哉吾,那边那个骑着红日的,乃亚婆萝,另有狄藕泥丘,雅天,雅忒靡等神,凡百位之多。”
“那广场上的人们在谈论些什么?”
“他们在谈论国家的政事。”
“大宛王为什么会应允这些黎庶之民随意谈论政事?难道是因为国王不作为导致?”堂邑父把将军的话用匈奴语翻译了一遍。
“此乃耶婆那人的传统,我大宛是百年前立城,当时极西之地的耶婆那人来到此地,建立了这个城市,如今,大宛虽然大部分都是塞种人,然我们的王室却都是耶婆那人,我们也都会说两种语言,即耶婆那语和大宛塞语。”
“你还别说,这大宛的陶器还真挺有一番趣致,有的红色有的黑色,上面都画着人物,鸟兽,器红则人物鸟兽黑,器黑则人物鸟兽红,虽不及我中原汉陶,却别具其自己的匠心。”张将军拿着一盏双耳杯,侃侃而谈起来。“如此看来,这大宛也是一个文明之邦!”
经过在后堂的一番激烈争吵之后,大宛王和众贵族出来了,大宛王用耶婆那语说:
“οί ημειας ήδη είδωλο ότι ό Ψηφα ειμί τον πατραν του μέγαυ καί πλούσιου. Έγώ πέμπω τους άγωγας καί μετάφρασης εν άγω τω μετά βασιλεία Κοσσανων.”
“们尼廓睇利思汉欧西蛮牡蛎刻蕃雨刻博达什已忑阿姆,们尼它雅儿丁爱蝶塞井,们尼它龊播铎思哈什欧勒初腊格池伊勒杰内,色泥库山那郭退侣美克。”
“夙闻大汉强盛、富饶,欲助汉使一臂之力,余将遣向导舌人以随大使至月氏。”经过一轮转译,堂邑父将大宛王的意思清楚地传递到了将军耳中。
“感谢大宛王深情厚谊,待小人归国必在汉皇面前替大宛多加美言。”汉使们以作揖礼敬大宛王,大宛王也率众贵族以耶婆那礼相还。
“بلند شدی؟”昏迷之中,一个声音叫醒了他。
“这是哪儿?”睁开眼,陈述看见了一个很和蔼的老人,他带着包起来的圆形头巾,身着黑袍。
“您好,老先生,请问此处是何地?”陈述见语言不通,只得用手比划,老者竟也明白了一丝。
“!خجند”老者便这么喊着地名,陈述本就是个极聪明之人,一听就听出来对方在说什么。
“苦盏?!这里是大月氏曾经的国都,汉朝时期叫作蓝氏城!我到了!”老者虽不通汉文,但是心地淳朴善良,见其高兴如斯,亦不自知地开心起来。
“谢谢您!”陈述兴奋地拥抱了老者。
“!خواهش میکنم”陈述虽不通老者的波斯语,但是却心领神会,对方是在跟他说不客气。
四周虽是戈壁,但是这座城市却给人一种别样的生机。
“这是波斯样式的建筑,我曾在长安见过波斯祆教的庙宇,与此大类,建筑上都刻满了密密麻麻、七彩斑斓的植物图案和密密麻麻的大食文字,喜用圆顶。”陈述所说的那栋不一样的建筑此刻正矗立在其眼前,高大,雄壮,其中传出阵阵充盈耳间的诵读声,似乎是从宇宙最深处——而非人寰——之中传递出来的,那样空灵,不食尘土:
“.بِسْمِ اللَّهِ الرَّحْمَٰنِ الرَّحِيمِ. الْحَمْدُ لِلَّهِ رَبِّ الْعَالَمِينَ”
“都变了,想当年的大月氏,到处都是西域佛陀像,佛寺内金光灿灿的,那佛像庄严肃穆,街上随处可见修行的僧侣,我们当时在大月氏的时候还有幸进入一佛寺内恭聆群僧祷告,那梵呗之声似响彻云霄,透彻人的心扉。”那对狼虎般的眼睛看着波斯清真寺慨叹道。
“可这样不也是很好的吗?看看这些虔诚的人们,那位老先生是多么真诚啊,这些孩子是多么快乐啊,还有那路上向我们微笑的人们。”
“余张骞,奉圣旨适大月氏国,以求联盟共击匈奴,涂经焉耆、龟兹、大宛、康居,于今日抵,然月氏王后不耻前衄,怯懦避战,终不愿与大汉联合,使命有辱,乃立碑以谢辱命之罪。
——————————————————汉使张骞
元光三年立”
那块被风沙侵蚀得很厉害的石碑就如此静静地竖立在清真寺旁,无人读得懂上面的文字,无人知晓它最终的来历,而那个东方人,则在它旁边放下了一块木板,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先祖张骞之位”。
“愿真主永远与你同在。”波斯老者用不熟悉的汉文与陈述作别。
“对不起张汉使,匈奴虽灭我国弑我夫,然今我月氏定居大夏,此地地肥饶,少寇,正可以休养生息,安乐百姓,且我月氏远汉,胡仇难报,亦无此欲。然念张汉使千里之情,蔽国愿遣人马随行,南无阿弥陀佛。”
张骞一行留居月氏岁余,还,欲从羌中归,又为匈奴所擒。留岁余,单于死,国内乱,骞与堂邑父亡归汉。帝拜骞太中大夫,堂邑父为奉使君。初,骞行时百余人,去十三岁,唯二人得还。
而陈述,居高附岁余后亦起身返回中土,然路途遥远,地理环境险恶,终于在饥渴交迫之中,倒伏在大漠之中,须臾即被黄沙覆盖,与这片土地永久地融为了一体。
远处,红色的星一闪而过,留下它绚烂的痕迹。
作者简介:
徐志鸿,1996年生人,中山大学在读本科生,广州人士,热爱文学,阅读、创作近体诗、新诗、小说及文言文散文,希望用文学的力量改变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