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缺点(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近来有一家大型私人企业向张扬表达了浓厚的合作意向,该公司规模庞大,较之前东家也不逊色。为了能满足对方的功能需求,张扬从此便一头扎进了人家的硬件开发部,以求性能最大化且最严丝合缝地适配客户的产品设计,同时也作为连接客户与厂家的沟通桥梁,实时反馈细节改动要求。等到张扬终于能喘口气的时候,父亲都已经出院了,他是被母亲气到住院的,血压一高,直接就给气昏了过去。

父亲出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叫张扬回家来,他决定要分家了。这可把张扬搞糊涂了,他是家中独子,何来这分家一说啊?总不至于这一穷二白的时候还冒出个私生子来吧?

不过也好,刚刚搞定了一个长期的大客户,张扬盘算着也到了跟家里摊牌的时候了,对二叔的债先做个交代,就正式向白露求爱,最煎熬的日子终于是扛过来了,他一刻都不能再等了。

前几天白露交给他一张卡,里面有20W,是白露的全部积蓄,说是借给他用来提升省代资格的,周转开之后再还给她即可。张扬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当时竟是那么坚定,没有丝毫客套或讨价还价的承诺,直接就收下了那笔钱。

经过一年多的艰苦努力,张扬赚到了近20W,真正落袋的却不足三成,手里握着几万块的承兑汇票还算是相对踏实点的,这似乎已经成了很多企业惯用的结账方式,即便如此,也还是得五次三番地说好话才能勉强收得回来。更有一些小县城的商家们总是保持着几千上万块的欠账,往往补一次货才会结清前一次的款项,并非他们周转不开,而是这些商人们早已养成了手握主动权的习惯,张扬迫于长远考虑,也不得不默默忍受着这些商场上的潜规则。所以成为省代,今后只接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就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些琐碎又难缠的麻烦事了,反正只要是在省内购买该品牌,货源始终都是来自张扬,也就不必担心因为不肯赊账而大量流失客户了,这是他想要提升为省代的一个次要原因。

‘你这一根筋的脑袋啥时候能开开窍啊!那些大企业的采购,尤其是国营企业,他们真正关心的是你产品的性价比吗?没有好处谁会替你说话办事!该塞红包、商务宴请的都不能落下,你还是太嫩了,人情世故以后可得多学着点!你把他们请到商务会所点几个漂亮的姑娘陪酒,卿卿我我、搂搂抱抱,这生意不就谈成了?比你整天东奔西跑、费尽唇舌讲解产品优点容易多了,真是费力不讨好!’哥嫂转过来的意向客户也被张扬谈黄了不少,常常遭到他们劈头盖脸的一通说道。这也是张扬想要成为省代的另一个次要原因,不做商务宴请,没有灰色交易,反正省内的货都来自他这里。

而主要原因是他现在终于将全省的市场体量摸了个一清二楚,尽管没有能够访遍省内的每一个县城,也可以从汇总各地市的数据里估摸出个八九不离十了。他更是耗费了许多个不眠之夜进行统计,确保表格中记录的过去一年各地的销售总数误差基本不会超过百位数。他还通过明察暗访,掌握了外省串货的来源及大部分流向,销量庞大到几乎等同于本地销售。这部分数据哥嫂二人心里可是完全没底,也是最令他俩感到头疼的问题所在。只要张扬成为省代,厂家就必须为他开启区域保护制度,将外省流入的串货彻底剔除出去,届时那些早已养成多年的、有固定销售额的串货商家们,自然就会顺理成章地成为他的下级经销商了。同时,他也会为各地市的分销商们开启区域保护制度,从根本上解决他们恶性竞争、互相蚕食的局面。他把本地货与外地货的销售量相加,按照分销商的进货价计算,竟有966W元之多,这远远超出了当初哥嫂所要求的每年600W元出货量,并且省代的进货价还会更低,那他岂不是要成为年入百万的大老板了嘛,如此发展几年,老张家重铸父亲当年的辉煌就指日可待了,这大好的机会完全是得益于哥嫂这两个过惯了安逸日子的糊涂贵人,所以他理应刻不容缓地争取成为省代,以免被别人捷足先登。他还打算给小芳多招募十来个打下手的,这一年多来可真是苦了她了,若不是人家看在青梅竹马的份上,谁能愿意为了别人的事业那么拼命呢。

张扬这一年多来的经营,没少求白露帮忙出主意,她对公司的发展状况了如指掌,也看出了张扬想要提升省代的心思,知道他除了借,也就只能靠贷了。这20W元白露是明确表示过用途的,严禁挪作他用,但张扬却是两手准备,他打算跟父母摊牌,要么还债,一穷二白也要先向白露求婚,即便公司经营保持现状,未来日子也是有盼头的;要么就是得委屈二老,将他们的宅院抵押,这套宅院气派得很,贷个六七十万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当张扬跨进家门的那一刻,才知道原来二叔也被父亲召了回来,看父亲那股架势,明显是余怒未消啊。

“人都齐了,来分家吧。”还没等张扬脱去外套落座,父亲就急不可耐地开口了。

“哥,都是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嘛!我以后尽量都听你的还不行嘛!”二叔的语气听来颇有些央求和委屈的味道。

“二叔,这是出什么事了?”

“老二,你别说话,让他那精明能干的妈说!”

二叔的履历登上了百度百科还是近几年的事,在邻里乡亲们之间传开也没多久,尤其近几个月以来,忽然涌现出了大批的上门送礼攀关系、请托办事的人们,其中不乏一些父亲当年风光时的老友、远亲。父亲不堪其扰,与他们纷纷撕破了脸皮,可总有个别的漏网之鱼,在父亲出门种地期间,将财物偷偷塞给了母亲。母亲收了人家的好处,自然就得替人办事,于是她就背着父亲偷偷使唤起二叔来了。不久就被父亲发现了,但她还是屡教不改,每次母亲争吵到理亏时,她就装病耍赖起来,一手捂着心口,另一手掌摇摆着向前推去,皱着眉、喘着气说要被父亲给呛到断气了,就这么几次三番下来,结果是母亲屁事没有,父亲反而被气昏了过去。

“老二啊,原本给你嫂子治病的钱,我是打算就让你出了的。不过你现在身份特殊了,经济上的账,咱们还是算清楚得好。”父亲看了看桌旁的一叠书本类的东西说道。

话音刚落,张扬就被惊得目瞪口呆了,合着这二叔的账原本也没打算让他还啊,可是这幸福来得突然,去得更突然,都没给他一丁点偷偷窃喜和追悔莫及的时间。

“哥,快别这么说,那都是我应该做的。”二叔赶忙摇摆起双手来,以示不能接受父亲分给的家产,“咱爹妈走得早,从我记事起就是你在撑着这个家,那个年代,村里有几家能供得出个大学生来呢。没有你跟嫂子,哪能有我的今天啊!”

二叔接下话茬之后,口中的感激就没有停过,至少从这点知恩图报的态度来看,还真说不准能够间接证明老张家的家族基因,从本性来说还都是蛮善良的呢。二叔的回忆张扬大多都没有印象,因为从自己能够记事起,二叔就已经离家读大学去了,他口中那一段段的往事,张扬听着不由得出了神。

“你听听,还是小平明事理!”小平是二叔的小名,二叔说完后母亲可就来劲了,“小平可是我一手带大的,我待他视如己出,比亲儿子还亲了,现在小平出息了,我沾他点光怎么了?”

“是是,都是一家人嘛......”

“老二你闭嘴!”二叔刚开口附和,就被父亲立即叫停了,他扭头看向母亲,“去你娘的‘一手带大的’,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见长啊!你嫁过来的时候老二都多大了,你生张扬的时候老二又多大了?老子他妈的就是去外地做生意之后,才把老二完全交给你管了几年,他是老子带大的,不是你带大的!老二5岁的时候就是我在养了,那时你他妈的还没成年了,关你屁事!”

“诶,话可不能这么说,小平最关键的升学那几年可是......”

“妈,你快别说了,怨不得把我爹气到住院了!”眼见父亲火气又上来了,张扬赶紧打断母亲,“我自己的亲妈啥脾性我还不知道嘛,别人再怎么占理的事实你都故意忽略,自己稍微占那么一丁点理的地方你就得反复夸张、无限放大,这一套都用了大半辈子了,好使过吗?也就自己家里人拿你没办法,再这样下去,他还得被你气到住院去!”

“这话中听!我小子是长大了嘛!有主见了。不过也应该了,都30多岁的人了,是到了当家做主的年纪了。”父亲脸色明显好看了许多,继续道,“老二啊,咱们说回你吧,你也是快奔50的人了,见识也比我广,我这个当哥的也不敢说指教你啥。只是盼着你能踏踏实实做官,别什么人的礼都收,谁叫你去办事都听,毁了你自己的前程啊!你看人家古代啊,后宫都不让议政,你嫂子她就是个鼠目寸光的村妇,只会看到些眼前的蝇头小利,真出了啥事,还不都得是咱们男人们来扛啊,她们躲得比谁都远!”

“嗯,哥,你放心吧,我心里还是有些分寸的。”

“嘿!我看你以前还挺精明的么,怎么这两年就转了性了?真是越老越糊涂了!”母亲心里也憋着气,不光因为现在父子俩是一个鼻孔出气,当年儿子死活不肯帮老二做事,他还恨铁不成钢地把儿子打出了家门,如今却连他自己也成了个榆木脑袋。

“不对不对...”父子俩几乎同时开口,随后父亲道,“诶?那张扬你来说。”

“嗯,好。”张扬向父亲点点头,“二叔,你掌握的分寸跟我们希望的分寸是不一样的。你们集团上下几万人还是几十万人?我也闹不清。连你的下属们都会偷偷往里面塞人,更别说你这个集团总裁了,在你眼里安排几个工作那根本就不叫个事,可在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眼里却关系到很多人一生的命运。我永远都记得十几年前被我爹打出家门的时候,那时你们都让我把公司当成是咱张家人自己开的,可那是国营企业啊,要是人人都这么干,那整个国家还不得乱了套了嘛!”

“胡说八道什么!啥叫‘要是都这么干’?现在可不就是这样吗?也没见你说得那么严重吧,哪里乱套了!就算乱套了,又关你屁事!”母亲心中不忿,也开始呛声道。

“你放屁!”父亲气得拍桌而起,指着母亲刚要开骂,就被急忙起身安抚的二叔给按了回去。

二叔按着父亲的肩膀,好声好气地劝说着,表示今后不管母亲叫他办任何事,他都保证一定会先征求父亲的同意。可随后他向母亲使的那个眼色却教张扬感到脊背发凉,他似乎是在暗示母亲不要继续争执了,今后谨慎一点别被父亲发现就是,然而他俩眼神的默契程度却非同一般,由于近一年多来经常和白露专门练习眼神交流,这种配合张扬是再熟悉不过了,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令张扬感到,也许母亲当年的出轨,并非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帮她保密,想来那时的二叔也已成年,大学期间又经常回家里帮忙做事,除了自己,二叔也是能够自由出入母亲办公室和住宅的,并且在分配工作前这个嫂子也确实待他不薄啊,他的大学生活可是相当阔绰的......

“好了,分家吧。”张扬不敢再接着往下想,直接蹦出了这作为晚辈最大逆不道的一句。

全家人看着他都傻眼了。

“二叔,就像我爹说的那样,你现在身份特殊。我的意思是,对内来说咱们永远是一家人,咱们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但对外的话,还是分清楚些好,就算是给乡里乡亲的做做样子吧。我爹以后也能过他的安稳日子,你也再不用左右为难给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们办事了,两全其美。”

“嗯对,我就是这个意思。老二你也别太放在心上了,你是我养大的,我还能不认你这个兄弟了不成?就因为是一家人,才能谈得上是分家嘛,要是我眼里只有张扬一个儿子,那还分什么?都传给他得了呗!”说着,父亲就开始张罗他桌上的那些东西了。

首先是家里的两处院,旧院是祖爷爷传给父亲的,在父亲18岁那年分过一次家,那时二叔还穿开裆裤呢。祖爷爷格外疼爱这个机灵能干的孙子,直接跳过了爷爷,把他的家产传给了父亲。旧院的内院有正房三间、东厢房三间和西厢房两间,外院有一个猪圈、一个羊圈和一块约60㎡的菜地,再算上茅房、院子和过道等,总计占地面积有1210㎡。现居住的新院是父亲年轻时候盖的,房子倒是漂亮气派,也有院子和菜地,不过占地面积就只有旧院的一半了,加之近年来省城在不断扩张,镇上招商引资、兴建学校更是搞得热火朝天,村里的宅基地现在是越来越值钱了,所以旧院实际上是比新院更有价值。

另外就是祖爷爷传下来的几样古董书画了,母亲对此完全不知情。父亲则明确表示,这些可都是祖宗遗物,决不允许买卖交易或是抵押。

父亲将桌上的遗嘱交给二叔过目,他两年前就已经拟好了,原本是为将来寿终正寝时预备的,现在也用不着了。

古董的分配还按照遗嘱所述进行。父亲原本打算在过世前都由他来保管的,然而事与愿违,为了在经济上与老二彻底划清界限,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这是在事后父亲单独告诉张扬的。

另外,两处宅院就不能按照遗嘱来分配了,他原是希望由张扬继承旧院的,因为儿子是老张家唯一的男丁,祖宗传下来的百年大院还是希望能由张家人一直继承下去的,可惜今年邻村已经签好了拆迁协议,听说这边也就三两年的事了,所以旧院子必然是留不住了。按照邻村的拆迁补偿标准,旧院估摸着能赔500W左右,比新院高出许多,所以把旧院分给老二一家,他们多得的那部分钱也就足以抵得上40W的债了。

也就是说,折磨了自己和白露近两年的难题,就这么迎刃而解了?就这么轻描淡写的?此时张扬的心里可真是五味杂陈,他感到既兴奋又难过,既感激又悲伤,好不容易才熬到了这柳暗花明的一天,可害得爱侣白白耗费掉的青春年华,苦苦等待一个没有承诺的未知天,承受如此的痛苦究竟是为了什么?怎能叫人甘心。他当初也是出于孝道啊,生怕把事情挑明了,父母会感到内疚,现在却发现,原来家人之间缺乏沟通竟是这么地有弊无益,险些遗憾终身。

张扬站起身来,径自向屋外走去,他已经顾不得再继续劝说二叔,遂了父亲两袖清风的心愿了,随他们接着理论去吧。他现在就要去打电话向白露告白,一分钟都不能再等了,这才是唯一的头等大事,什么分家了、贷款做省代了,统统都靠边站。

他朝着院门口边走边掏手机,却发现自己的手早已颤抖不已,绝非是出于紧张,而是因为他比谁都要清楚,这一刻多么的来之不易。

走到院门外时,他突然又犹豫了,难道不该是站在白露面前,看着爱人的脸庞,与她十指相扣,深情告白吗?此生最重要的时刻却只通过冰冷冷的手机表达,也太敷衍草率了吧。并且,与白露照着剧本对戏也有一年多了,别人的情节演了那么多,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真实的故事了,怎可以搞得跟个发公告通知似的。

‘不行不行,我真的一分钟都等不了了!就现在!立刻!马上!打给她!大不了回了太原再讲一次!’张扬在心里嘶吼着,这次就是天塌下来也拦不住了。

“喂。”

电话对面传来的声音是那么的熟悉、亲切,尤其在此时此刻,更教他顿时感到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喂,白...白露...我有...有...有话,要跟你说”他的声音颤抖着,依旧没有从激动中平复下来。

“啊?你别吓我,出啥事了?怎么说话成这样了!”

“等...等一下”张扬赶紧把手掌按在胸口来回抚摸,让气息逐渐平缓下来,“嗯,好了,你别说话,安静点听我说。”

“哦。”

“哦也不许说,听着。白露,我爱你,比地球上任何人都要爱你!记得抽屉里那两张门票不,那本来就是为你买的,所以是我先爱你的!是我先的!”张扬开口就有点语无伦次了,搞得好像跟对方示爱还需要攀比了。

“呜...”

张扬话音刚落,就听到电话那边传来了一声呜咽,当年被他拒绝时,白露尚能克制住情绪,此时却已是泣不成声。

“你知道我是从不撒谎的,我绝不是什么被你的付出所感动,更不是什么退而求其次,从始至终,我此生唯一爱过的人只有你!那年我妈生病住院花了40W,她没有买农村医保,钱全都是借的,背着这么一身债,我...我不敢!我真的不敢!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不过现在好了,问题解决了。你等着,我这就买票回去!”张扬变得焦躁起来了,心里有千言万语要向白露诉说,却很难找到清晰的头绪,尤其当他说‘我不敢’时,往事便一幕幕重现,忆起自己懦夫般一次次躲避着白露的真情,忆起当初在QQ空间留下那两句话时的无可奈何,顿感口中苦涩极了,他背靠在院门上,身体已不自觉地瘫倒下去,然后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口中继续喃喃道,“白露,我爱你。对不起,我心如刀割、心如刀割,对不起!”

“嗯,我等你。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你快回来吧!我等你。”白露的声音听来有些颤抖,又显得很兴奋、很激动。

“好,等我。你现在在哪呢?”

“在给你喂猫呢!打算喂过它们就去吃饭的,你吃了没?我等你回来一起去吃啊。”

“啊?都中午了,要不你先从它们嘴里分一点?我打车一个小时就能到。”

“你讨厌,这个时候还耍贫嘴,你敢拿我当宠物养,就要你好看!”白露的声音变得娇柔起来,这破天荒的扭捏害羞姿态也唯有在一生挚爱面前才会展现吧,不过,才刚刚止住哭泣的她,声音又随即变得严肃起来,像是恍然大悟般说道,“诶,不对!你说问题解决了,难道是把我的钱用来还债了?你不想做省代了?”

“啊?省代的事我还没跟他们说了。要不晚上我给他们打电话商议吧?实在不行,大不了明天再回来一趟呗。”

“额...我想想啊。你这来不来就让我有了一种红颜祸水的自豪感,大王还是要以江山社稷为重啊!”

“噢NO,社稷于我如浮云,我的女王大人,我愿永远做您的裙下之臣。”这本就是张扬的真心话,只是没想到会以这种俏皮话的方式讲出,旋即改口道,“白露,我真的爱你,真的真的!很爱很爱你!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嗯,我知道。”白露刚刚还在说俏皮话,现在声音听来又有些抽噎了,她鼻子深深吸了一口,继续道,“我有件礼物要送你,不过现在还没完全弄好。你今天就先在家处理其他事情吧,正好给我点准备时间。”

“额,那...好吧。”他的语气显得十分恋恋不舍,以示对爱人深切的思念,随后继续补充道,“白露,我爱你!我现在特别想让你知道,事实上我也曾被很多女人勾引过,但我不是想跟你炫耀什么,这根本不值得炫耀,因为她们全都是把我当成了一个油嘴滑舌、风流成性的浪子,对我来说,这反而是一种侮辱。你跟她们不同,你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我,你认可我的思想、我的人品,当你说全世界只爱我时,我得到的不光是这世上最独一无二的真爱,同时也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尊严,是你成就了我的一切。白露,我爱你,全世界我只爱你!我不能没有你!你知道吗,这些话在我心里说了无数遍,现在终于可以光明正大说出口了!太好了,我痛快了!太好了!”

“嗯,我也是,我也爱你!你就是个大坏蛋,偷心的大坏蛋,你知道,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都愿意陪你一起扛的,可是你看你,自作主张,害得我心里......”白露似乎一时语塞,话到嘴边却想不到合适的词了,“可到头来你看看,把人折磨个够呛,该我承担的还不是一点没少嘛。你坏蛋啊!”

“是是是,我混蛋,我对不起你。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从今往后,就是天塌下来我也不要跟你分开了。诶对,我们结婚,我们明天就去登记结婚!”

“笨蛋,明天周日,民政局不开门。”

“那就后天。我不能等了,多等一天都是折磨!白露,我只爱你,海枯石烂至死不渝,你知道,这句话只配用在我们身上,其他任何人说这话我都不屑!对了,我这就发朋友圈,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他妈根本就不是什么同性恋,我一直都在为了我的挚爱在坚守,只有白露才有资格配得上这份爱!我们终于熬到葡萄成熟了!”张扬声音越发高亢起来,整个人兴奋极了,索性将所有的繁文缛节一概都抛在了脑后。

“好,后天就后天,都听你的。我先挂电话了,现在站路边我就跟个傻子似的,让人看笑话,你办其他事吧!我去饭店了。”大概是听着张扬慷慨激昂的表达,白露又再度哽咽了,鼻子一抽一抽的,不难想象,此时的她眼圈应该是红的吧,在路上被风吹久了恐怕眼睛要肿了。

“嗯,吃好点啊,以后我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挂吧,我最心爱的人儿,晚上再打给你。”

......

等到白露挂断了电话,张扬便起身往回走,这时他才想起来,刚才在电话里忘了告诉白露,他并没有拿她的钱用来还债,不过这也不重要了,还是先收拾一下现在的心情,盘算盘算接下来的事吧。必须明确的是,二叔在家时绝不能提需要钱做省代的事,待会儿在饭桌上就算父亲询问起了公司的近况,也只交代自己目前达到的业务量,避免与二叔产生任何可能的瓜葛。

回到屋里时,饭桌上已经摆满了母亲提前买好的熟肉和凉菜,看这架势,热菜是一道也顾不上炒了,想来也是,今天这一家人尽怄气了,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气氛十分压抑,唯独张扬是喜笑颜开着,还被母亲急切地追问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屁股上沾满了泥土和后背蹭满了铁锈。

饭桌上,父亲丝毫没有提及过张扬的生意,看来他也是十分忌惮的,老二掌管着那么大的集团公司,生怕他会暗中出手,偷偷安排下属们将张扬的公司作为集团指定供货商,届时可就更没法和他划清界限了,今天怄的气不就全白费了嘛。这可绝不是无的放矢,要知道当今社会依附于大型国企的私人企业那可是多如牛毛啊,其中在背后攀亲带故的更是数不胜数。

倒是二叔,他声称给嫂子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母亲曾看上了他们集团总公司里一个小姑娘,年轻貌美、气质出众,据说也是来自于官宦人家的大家闺秀,便拜托二叔给撮合撮合。用母亲的话讲,这叫门当户对、天作之合,显然她这是凭借着二叔的地位,硬生生将儿子修饰成一个高贵的公子哥了。

张扬这才得知,难怪母亲近半年多来能够消停,原来她早就把那些上门说亲的统统拒之门外了,自打二叔的名号在乡里传播开来,媒人们的殷勤就没停过,然而母亲已经彻底瞧不上那些同是农民身份的庸脂俗粉了,索性统统都挡了回去。这可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二叔当了大官,家里就犹如阳光普照一般,即便他已经尽力去躲到一个背阴的角落,也依旧是防不胜防,哪怕是再细小的墙缝也依然能够沾到光。

二叔说,他给那姑娘一家看了张扬的照片,对方甚感满意,他就趁热打铁,鼓吹侄子未来的前途会是多么地不可限量,尤其强调这侄子是老张家唯一的香火,他们一家人必定会将全部心血都投入到张扬一个人身上,并且他今后仍可以为官十余年,膝下又无子,这宝贝侄子可不就成了天之骄子了嘛。于是乎,在当事人不在场,甚至都没见过面、讲过话的前提下,一桩婚事就这么初步敲定下来了。

“我后天结婚。你们的儿媳妇叫白露,以后就不要再为我这事儿操心了哈。”张扬漫不经心地开口道。

“啥?你说啥?”三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这么大的事你连说都没说过一句,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妈!”

“不是不是,我刚才出去打了个电话,也才刚刚求婚成功,这不第一时间就跟你们说了嘛。”看见母亲急眼了,张扬赶忙解释道。

“那这姑娘家里是做什么的?本地人还是外地人?姊妹几个啊?你就冷不丁冒出来这么一句,我都不知道该从哪问起了!”母亲急切地追问着。

“不知道,不知道。我没问过。”

“混账,你这个逆子,我刚还夸你长大懂事了,结果就弄这么个来路不明的女的糊弄你老子了?”听到儿子的回答语气十分敷衍,父亲立时就来了脾气。

“不是不是,我的亲爹啊,怎么就来路不明了,是知根知底的好吗!只是我妈问的那几样我真的不知道,也根本不重要吧。”

张扬赶忙从手机里翻出白露的照片来,再细细讲述着自己与白露的过往,至于母亲的提问,他是真不知道白露有没有兄弟姐妹,也只知道白露是来自大同,具体是大同的哪个市里还是县里、村里就不知道了,也不知道她是农户还是市民,刚到公司那年,曾听章文强提到过,白露父母都是教师,不过这也只是传言,他并未追问过,因为这些全都无关紧要嘛。

“嗯,看这眉眼还挺好看的哈,她是做啥工作的?多大了?”母亲语气变得平和了些,很显然,在发脾气这方面,父母已经磨合了大半辈子,是非常有默契的,张扬私下里管这叫错峰出行。

“比我大一岁。公务员,不过很快就不是了。”

“啥!不行,我不同意!你说你都多大了,她比你还大?我怎么指望她给咱家生几个活蹦乱跳的孙子啊?小平那边放着比你小十岁的不要,你给我弄这么个残花败柳回来!”这下轮到母亲发脾气了,嗓门一下就高了起来,“还有那工作,什么叫很快就不是了?那不是铁饭碗吗......”

残花败柳?这些年来他已经受够了别人的闲话与偏见,可一直苦于人心险恶不得不选择拐弯抹角地周旋,或者默默隐忍,而此时这个侮辱却是从自己亲妈口中说出来的,那就绝不可以轻易作罢,不然今后白露成了她的儿媳妇还不定得受多少委屈呢。他现在耳朵里已经听不进去母亲后面又说了些什么,只是大脑在飞速的运转,思考着如何能够拿捏好发飙的力度,既令母亲心服口服,理解白露在自己心中的分量,又不致一家人撕破脸皮,无法收场,这也是杨佳曾指教过的中庸之道。

“诶,哪有你这样说话的,活了一辈子的人了,连点起码的尊重都不懂吗?”父亲抢先一步开了口,“我倒是想起来了,这姑娘我应该是见过一回,几年前她代表张扬公司来探过病,是她吧?张扬?”

“啊?对,对。”听到父亲平和地询问,张扬这才从思绪中跳转回来。

“那太好了,这姑娘我太喜欢了,彬彬有礼的,特懂事一女娃儿,太好了,我儿媳妇就是她了!”父亲的脸色顿时变得好看起来了,是那种久违的灿烂与喜悦,声音也显得极为亢奋,“太好了!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臭小子,你可给我上点心,赶紧把她给我娶回来,可别让人钻了空子!诶呀,我真是太高兴了.......”

“好什么好,这可是儿子的终身大事,就因为会讨好你这个公公,娶个残花败柳也无所谓了?我还不知道你个老东西,看见脸蛋儿好的就走不动道了,能分得出个好赖来?想勾搭野女人到外面勾搭去,别给我打家里的主意......”

“二叔,我问一句。你给介绍的那姑娘,她是处女吗?”张扬赶紧打断了母亲的无事生非。

“啊?这个我没问过,你妈没交代我还需要问这个啊!我怎么好意思跟人家打听这种隐私呢?”这个提问打了二叔个措手不及,他神色显得有点恍惚了,随即又定了定神道,“不过也没关系,你要实在是介意,我想办法帮你问就是了。只是你也别抱太大希望,我印象中好像见过有男人接她下班的,唉,这年头,哪有那么多处女,尤其这种富养女的家庭,子女脾性一般都野着呢!”

“不是不是,二叔你别误会,我没有嫌人家不好,就是想让我妈给解释解释什么叫‘残花败柳’?白露活这么大,连手都没让人牵过,更是没处过对象,怎么就残花败柳了?她是背着老公偷人了还是勾三搭四了?清清白白的个姑娘凭什么要受这样的侮辱!这世界也太能颠倒黑白了吧,有多少明明是自己偷过人的女人,反倒诬赖别人不检点,图什么?嫉妒?转移人们的注意力?还是单纯的排除异己了?”张扬这话已经暗示的很明白了,母亲当然会记得儿子拿捏着她的把柄。

“看你这话说的,你妈她也不都是为了你好嘛!”二叔听出了张扬咄咄逼人的语气,急忙圆场道。

“还记得我五哥是怎么离的婚吧?五嫂她不检点了吗?偷人了吗?生的娃不是五哥的吗?都没有吧!她哪里对不起你们了,要害得人家妻离子散,才几个月的娃就没了亲爹,你们的良心不会痛吗?你当时究竟安的什么心,你自己清楚,美其名曰是为了他好,你们所有人都打着这个旗号,别以为人们看不出来,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你一呼百应,表哥表嫂们,表姐表姐夫们,三姨四姨舅舅们,全都响应你的号召,但他们也不傻,你想带这个头他们正是求之不得了!这个世界是怎么了?啊?心肠歹毒的坏人们反而都那么团结,无辜的受害者却是孤掌难鸣,最后被你们围攻得体无完肤!我不妨先把话放这,白露是我老婆,任何亲戚带着善意来,我当她们是客人,谁要敢在我面前说白露一句不是,那她们就不是我亲戚,我家里不欢迎她们!你是我妈,这一点要从你做起!”

提起五表哥这件事,对于母亲来说,绝对是当头一棒,两家人的关系虽没有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也几乎是形同陌路了,如今逢年过节若在其他亲戚家遇到,也都会尽量选择绕着走,实在避不开时也就不过点头一笑罢了。

那年五表哥带着他未过门的媳妇来家里认亲戚,就因为五嫂一个微不足道的举动,将母亲买回来的瓜子放在了自己身边,也没有招呼其他人吃,当时的情形实际上也是情有可原的,因为张扬坐在电脑桌前玩,键盘鼠标已经完全占住了桌面,五哥又搬个凳子坐在旁边,也唯有五嫂坐的床边能放下散乱的瓜子了,母亲对此却避而不谈,只是不依不饶地逢人便说五嫂有多么地不懂世故人情,给她姐姐家丢人了。后来经过亲戚们的口口相传并不断发酵,加之五嫂性格本就懦弱,她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为了人们口诛笔伐的众矢之的,不久就连老公和婆家人也全都加入了声讨阵营,纷纷指责她没有教养、不懂待客礼仪,不会伺候公婆,不懂持家等等,挑剔出的缺点越来越多,别人的指责越是苛刻,她就愈发胆怯,而她表现出的胆怯又只会令那些指责更加地来势凶猛,以此形成了恶性循环。再后来,五嫂生下一子,却在孩子尚未满月时被五哥一家人赶回了娘家,几个月后两人便毫无留恋地离了婚,据母亲当时的描述,至少在离婚那一刻五哥一家是感到如释重负的。‘你五哥这次是死活都不会要她了!’,而母亲结束了由五哥家发起的家族会议之行后,回到家在张扬面前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和咬牙切齿的那股狠劲更是至今都教他感到脊背发凉,若不是亲眼所见,张扬是打死都不敢相信的,就磕瓜子没有礼让亲戚这点鸡毛蒜皮的事,竟然能够做出这么大的文章来。

如今五哥终于是找了个能令亲戚们都满意的媳妇,花言巧语、能说会道的,那兴风作浪的个性较之张扬母亲也毫不逊色,亲戚们更是对她忌惮得很呢,这可真应了杨佳那句话,欺人与受欺还真是此消彼长的关系。五哥辛苦赚钱养着别人的小孩,自己亲生的骨肉却时时处处在胆怯着、讨好着脾气难以捉摸的后爹,个中滋味也唯有五哥他自己最清楚了。

五哥应该是恨透了这帮煽风点火的亲戚的,但他也并不糊涂,知道在这么大的家族里跟所有人作对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所以他把矛头指向了带头的张扬母亲。而那帮自知理亏的亲戚们也都很识趣,立场在五哥和母亲两方阵营面前倒来倒去,反正双方也不会有狭路相逢的那一刻,就算有,也都能心照不宣、点头一笑,化险为夷,这是家族传统,人们都有绝对的默契。想来也是,在五嫂出现之前,母亲带头攻击的对象是张扬的一个表姐,应该排行第几姐,张扬也不知道,她是张扬外公的弟弟的女儿的女儿,直到五嫂成为家族一员,人们才转移了火力,总之,在这个群体里,任何时候都会挑选出一个公认为弱小的玩物,成为亲戚们茶余饭后的消遣,传承了几代人的不成文的家族规则,只怪毫无心机的五哥他自己未能及早领悟,导致酿成了追悔莫及的人生悲剧,经此大难,如今的他自然也学会了卧薪尝胆,成为了亲戚们声讨大营中的一员,道貌岸然地、乐此不疲地揪出那些藏在家族里的反动派,对他们狠狠地批斗。当弱小的家族成员们终于扛住了这一波波残酷的攻势时,他们便会浴火重生,这种危机四伏的生存环境,才真正适合培养族人们时刻保持警惕和活力,纵观整个家族上下,表哥表嫂们、表姐表姐夫们、姨妈姨夫们、舅舅舅妈们等等,他们个个都是人精,个个嘴比刀子还快,翻脸不认人时一个比一个狠辣,还不是全都得益于家族内部的锻炼嘛,他们互相攻击、暗下黑手,一个个小家庭在家族内部分裂、重组、进化和免疫,最后百毒不侵,家族也因此得以开枝散叶、欣欣向荣。

不过人们也并非是呆头呆脑的莽夫,她们更像是《黔驴技穷》里的老虎,肯定会有一番循序渐进的试探。另外从她们长期进攻的套路里,也不难看出背后往往都潜藏着一些自私的个人需求或难以启齿的嫉妒,比如母亲就多次评价五嫂说,‘她除了有个好脸蛋,其他的完全就一无是处!’所以亲戚们也常常会在背后议论她的动机,显然美人与美人之间,相遇即是死敌,人们借势煽风点火、推波助澜,也不过是为多看几出好戏罢了。

后来张扬从初中同学处得知,五嫂带着孩子改嫁后,新的婆家无法善待孩子,加之她自己也恨透了五哥,索性就丢给了孩子外公抚养,孩子从此彻底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这是就连五哥本人都不知晓的亲骨肉的下落。

张扬曾向母亲说起这件事,他无法理解,自己一想到五哥家素未谋面的亲骨肉这一生会过得多么痛苦,尽管脑补的画面里连孩子的容貌都没有,他都会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可母亲却从未有过丝毫的内疚。而人心又是何等的复杂,当母亲看到新闻上播放,有孤儿的救济金被当地官员私吞的报道时,那些凄惨的画面令她嚎啕痛哭,咒骂着丧尽天良的畜生们什么钱都敢伸手,就该千刀万剐。张扬由此觉得,大概那些贪官污吏们在当官之前也会像母亲一样有善良的一面吧,心肠也还没有彻底变黑,正所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老祖宗流传下来的智慧结晶确实是有道理的。

“那我不管了,你是老张家独苗,你爹都不在乎,我一个外姓人犯得着嘛我!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母亲嘟嘟囔囔道,显然她已经被张扬刚才的话给震慑到了。

“是啊,张扬。咱家这边跟你妈家那边可没法儿比,她们家人丁兴旺的,不差你这一个,咱家这边可是全都指着你一个人了。你可要慎重啊!哥,你看这...”二叔的语气听来似乎也十分忧虑。

“我没啥好说的,儿子找了个这么好的姑娘,是他的福气。哪有那么多十全十美的,不生就不生罢。”

“不是,这都哪跟哪啊?我的亲爹啊,你让她们给绕糊涂了吧。我啥时候说过不生娃了?我俩感情好着呢,身体也好着呢,凭什么不生啊!不光要生,还要多多的生,我喜欢娃,白露也喜欢,这是我俩自己的事,谁也拦不住!”

“哈哈,那就好,那就好!来来,喝酒,喝酒。”听张扬这么一说,父亲更是喜不自胜了,随即又补充道,“那老二啊,你就回头给人家解释解释,把你单位那姑娘给推了吧。其实吧,我也觉得,两个孩子一点感情基础都没有,那完全就是冲了你老二的地位来的嘛,真要想满足人家的条件,以后还不得处处都指望老二你给出力啊。想来那日子也好过不到哪去!”

“哥,都是一家人嘛,那都是我应该做的。”

“不是,怎么说多少次你就是不明白呢!合着我这一上午是白跟你怄气了?你......”

“二叔,准确地说,人是一家人,但职位是公家的,不是咱家的。”见父亲又急又恼,到嘴边的话却说不上来,张扬赶紧接过话茬,“我们不要通过你的官位,获得任何原本不该属于我们的好处,包括钱财、名声和职位,甚至是老婆。君子之交淡如水,更何况我们是血缘亲情呢!你要真为了我们好,以后就成全我们父子的假清高吧!”

当然,父亲都把丑话说到快要翻脸了,以二叔的阅历怎可能会真的听不懂呢,那不过就是母亲多年来强迫张扬必须掌握的人情世故、客套话罢了。

就这样,一家人始终都围绕着张扬的婚事和分家为了达到的最终效果在讨论,总算是没有把话题给引到张扬的生意上去。

直到傍晚二叔的司机把他接走后,张扬才敢于向父母开口,先是细致地汇报了自己创业取得的进展与成果,然后才引出了目前所面临的抉择。他并没有说出希望把家里院子抵押贷款的想法,而是把缺加盟资金的问题抛出来请父母出主意,心里暗自窃喜着自己的狡猾与婉转,因为他知道如此的大好良机父亲绝不会袖手旁观的,父亲是做过大买卖的人,不缺那点魄力,而他们唯一能够想出的办法恐怕也只有抵押这处宅院了吧,身为人子,即便明知别无他法,这不孝之举也还是得由二老来亲自拍板。

可令张扬万万没想到的是,母亲竟然凭空掏出了50W现金,这几乎教父子俩惊掉了下巴。父子俩当然不是那种没见过钱的人,只是没有见过这样赚钱的,她给二叔打一个电话竟然就值十几二十万,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这是只懂得埋头苦干的父子俩想都不敢想的,并且这还是在父亲与绝大多数登门请托的人们撕破脸的前提下,否则金额将会庞大到何种程度,可想而知。然而父亲今天才亲口说过,老二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好官,他掌管着庞大的集团公司,位高权重且始终能在大是大非的决策方面坚守原则,从不曾被巨大利益所诱惑,造成国家和广大群众不可估量的损失,单凭这一点就值得被人们称赞了。他身居高位,却也仅仅只是塞了几个关系户进公司,捞了点蝇头小利而已,简直就像是往大海里倒进去几杯水,根本掀不起丝毫波澜,包括给张扬做媒,这是利用了职务之便还是完全出于私人交情,就更是很抽象的概念了,谁又能挑剔得出什么来呢。

只是这次却有了母亲的参与,父亲是说什么都不肯容忍了。

“你她妈的!这钱怎么来的,你就怎么给我退回去!”父亲这下可是真的急眼了,脱下一只鞋便朝母亲扔了过去,之前无论两人怎么怄气,他还始终认为老婆其实是作案未遂,那些收受的财物应该是被他发现后就当天退回了,可现在看来,事实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父亲显然并不解气,脱下另一只鞋就朝母亲扑了过去。张扬见状,赶紧一把将父亲抱住,口中焦急地喊道,“爹,爹!别打,别打!你打有什么用啊?就算你打服了她,也是口服心不服!你先让我来说说看吧!”

母亲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所惊吓,‘啊~~’地一声蜷缩到了屋角,怔怔地看着父亲,不敢言语。

“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要不退钱,让那些偷奸耍滑的东西滚出老二的公司,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父亲依旧跟张扬拉扯着,试图挣脱儿子的胳膊。

这是父亲生平第一次对母亲动手,回顾这一生,从来都只有她下手打父亲的份,就连父亲被害得破产那年,人都险些蹲大狱了,也没对她怎么样,把父亲气到住院,也同样没跟她计较,然而现在却是大发雷霆之怒,怎能不叫她胆战心惊。此时此刻,无论儿子说什么,那都绝对是有理有据的,是可以教她心服口服的,毕竟还是命重要。

“要不就离婚吧!以后你也不是他嫂子了,老二是我张家人,轮不到你来使唤!”僵持了近两分钟,父亲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挣脱张扬的束缚,情绪似乎也略微有所缓和了,就忿忿地说道。

见父亲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张扬便将他扶回床边坐下。

“离婚?您可别逗了!你能跟她离婚,我咋办呢?能跟她脱离母子关系吗?”张扬故意把腔调用得阴阳怪气的,以此来刺激母亲,让她体会自己的行为有多么的遭家人厌恶、排斥、反感和作呕,“你想想啊,光是跟我二叔划清界限已经这么难了,这亲妈又如何撇得清呢?我才是最难的那个好吗!我其实一直有个很大的顾虑,除了白露,我没敢跟任何人提过,因为怕人笑话,现在就不妨说给你们听吧。嗯...你们相信科学不?”

这句话一说出来,二老顿时就显得十分莫名其妙,只是碍于眼前的场面,也唯有相信张扬会给出一个有力的说法了。

“如果你们有关注过科学、医学和生物学之类的进步,就会相信,我们都赶上了好时候。很多过去被视为绝症的,已经逐渐开始有了治愈的方法,还有很多关于人类基因的、细胞的研究,让延年益寿,甚至是返老还童都成为可能,还有脑科学的进步等等,它们相互促进,飞速发展。我觉得吧,咱们这两代人,大概率是可能活到人类永生的那一天的,当然也迟早会活到下一个人类文明阶段。到那时候,活在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必定会经历一次彻底的清算!就像古代人永远也想象不到DNA技术可以用来破案一样,现在的人们也同样无法想象下一个人类文明的技术水平。”

所以,张扬认为,不做亏心事,并非仅仅出于人性良知,也是为了尽可能少的留下人生污点,因为当下一个人类时代开启时,每个人生平的所作所为必先会受到全面的审判,诚然,以现在人类的能力,就算全世界的哲学家们都加起来,也不可能把那些千头万绪的纠葛都理得一清二楚,但这一定是人类发展和追求的必然结果。母亲和二叔的不当所得,看似天衣无缝、毫无风险,于当今社会的影响几乎不值一提,但终究逃不过更高文明的追诉。张扬对自己的要求已经近乎苛刻了,也自认犯下了诸多过错,更何况那些原本就充满了尔虞我诈、明枪暗箭的世道人心呢。时间的单位可以具体到毫秒、微秒,尺寸的单位可以细小到毫米、微米,甚至纳米,那人类罪行的惩罚方式,在更高等文明的时代,自然也可以有近乎绝对公平的细微划分。他不敢保证自己绝不会再做出任何伤害别人,或者影响别人思想及人生轨迹的言行,至少也可以确保不再出现任何明知故犯的过错。那如何分辨明知故犯的过错呢?即但凡心里略感不妥和顾虑的事情,基本就都可以认定是了。

事实上,他也不光是做好了坦然面对审判日的心理准备,更是迫不及待祈盼着那一天能早日到来,对前女友和读书时曾被自己羞辱过的那个女同学的愧疚,以及包庇二叔、前公司、卫婷、晓曼等等那些不光彩的过错,令他的良心受尽了折磨、寝食难安,可以早一天接受全面的清算和惩罚,他就能早一天脱离苦海了。

“张扬说得对!如果你不想死,就最好也这么觉得!”父亲话音刚落,似乎察觉到了些许不妥,赶紧又改口道,“不对不对,我不是要威胁你,而是我认为,如果你还没有想过自己会老死。嗯...说实话,别看我立过遗嘱,其实谁还不想多活几年呢。我虽然理解不了现在癌症居然也能够治好,可它就实实在在发生了,不信也不行吧。那我儿子所说的,也不是不可能啊。”

“不是可能,是必然。这世上任何符合逻辑的事情,合情合理的事情,人类追求的事情,必然都会实现的!”令张扬意想不到的是,如此天方夜谭的观点,父亲竟然还点头了,他激动地继续道,“无非就是迟或早的问题。无非就是愿不愿相信自己能活到那一天的问题!任何人,只要他稍微有一丁点这样的期待,带着这个打算而活着,那就别再造孽了!”

张扬讲的话题,看似遥不可及,但母亲根本没有反驳的根据,因为她自己就是其中的受益人,倘若她不相信医学,一切听天由命,那她得了乳腺癌又为何会求助于医学呢。既然当代医学可以治愈疾病,提高她的寿命,并且近年来不断推出的延缓衰老,甚至是给身体带来逆转的新发现,那么人类实现意识永生似乎也是指日可待的。

不过,最近张扬也产生了一些困惑,主要是因为云飞导致的,上次云飞评说世界名著里也充斥着漠视他人情感,主奴贵贱分明的思想也是真实存在的,世界名著尚且如此,更别提杨佳曾说过的那些诸如‘既然你身中剧毒,一时三刻不跟男人上床就会死掉,我也只好勉为其难牺牲肉体’等明明是极其伪善却备受人们喜爱的思想了;又有多少人曾幻想过拥有隐身或时间停止的能力,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干一些不光彩的勾当;还有多少人曾构想过如何策划一场天衣无缝的高智商完美犯罪,杀人于无形之中。纵观人类千百年来的文明,记载着无数帝王奴才、血腥好战、阳奉阴违、成王败寇、明争暗夺、自私贪婪、高贵低贱等等饱含人类虚伪狡诈的思想,人类的文化都太自我了,那些好评如潮的爽文书籍里主角动不动一刀下去就是尸横遍野。人类的恶念不光种类繁多,而且极其可怕,就连很多世界名著都不能免俗,常常灌输一些为了保护主子领袖的生命和利益所有人都可以英勇就义的忠诚,族群对立不惜流干最后一滴血的无比残忍的种族情怀,讲述一些关于千金小姐嫁给高贵王子,家中仆人心甘情愿侍奉一生,下人属于主人私产的概念,在书中往往都被视为社会常识,是所有人的共识,天经地义的,拿人类现有的文化来训练人工智能,恐怕只会培养出一个唯我独尊、毁天灭地的大魔王吧。听到张扬这个困惑,白露也是无奈地摇摇头说,恐怕这将成为大概率事件吧,假设说有一个穷凶极恶的窝点,里面的人们也会是形形色色的,也可能存在被虏的厨工和保洁,被囚禁的好人,不为人知的卧底,甚至是像张扬儿时那样为了阻止抬杠的同学打起来而故意扮演坏人的存在,所谓千人千面,窝点的每个人不见得都是死有余辜的,理应受到独立的审判,而不是一拳下去全部灰飞烟灭,人类塑造了无数虚拟的英雄人物形象,往往会赋予他们毁天灭地的战斗力和浩气凛然的正义感,却很少赋予他们洞悉万物、明察秋毫的理念和智慧,那么由人类对人工智能训练的侧重点将会是什么,可想而知了。所以当人工智能被训练到能够理解人类语言时,就必须得立即叫停,只能允许它取代重复性劳动等基本生活需求,最紧迫的绝不该是提高它的战斗力或能力,而是必须先一门心思专研哲学思想。

就这样,张扬一家人的讨论终究是偏离了最初的轨道,做省代的事再也没被提起过。母亲表示,她会将所有钱财退还,今后再不会接受任何人的请托,如此,总算有了个圆满的交代。

记得在卫婷婚礼那天,张扬也尝试过用这个预言来劝说杨佳,可惜是无功而返,所以他告诉父母,不愿拿出来讲是怕被人当做笑话看,其实是真实发生过的,他对高等文明的憧憬和社会进步的必然理论早就被杨佳反驳过了。

‘我不想知道人类所能幻想和追求的科技进步是不是都会实现,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你所能想象到最肮脏的勾当和最残忍的手段,人类全都干过,并且此时此刻就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正不断发生着。’杨佳只一句不感兴趣便反驳了他,那种无稽之谈甚至都懒得多做思考,他补充道,‘在你看来,王丹丹的勾当已经很恶劣了吧,可那些什么女市长、女局长的权色交易一曝光,王丹丹的那点花花肠子就成了小儿科。那些能力不如你的人,却通过拉帮结派、权色交易站上了你永远都无法触及的高度,论正直高尚,论社会贡献,跟你比起来,他们何德何能?可现实却是,他们踩死你就跟踩死蚂蚁一样容易,默默奉献的你们反倒连苟且偷生都不容易,还拿什么谈将来?’

尽管受到了杨佳的嘲笑,却也再一次给自己敲响了警钟,在这个明枪暗箭、危机四伏的人类社会生存,还是得小心加谨慎,活下去才有资格畅想未来。回顾自己的前半生,曾与心术不正的坏小孩打得头破血流,被班上的恶棍盯上,临县车站的遭遇,被同事们当做垫脚石,被王姐诬蔑,遭王丹丹和她前男友记恨,在自行车道骑着自行车被开汽车的恶意别得摔进了花池里,被无仇无怨的人偷袭等等,遭遇过的危险简直数不胜数,尽管都是些小风小浪,也架不住人祸的种类和来源多到教人防不胜防,指不定哪一起就会要了命。想到自己今后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为了白露,也得好好保重自己才行。

而且,就连自己坚信社会无论进步速度是快是慢,终究肯定是在向前进步着的观点也被杨佳给推翻了。他举例说,城市自来水管道大多年久失修,越来越多的家庭为了能喝上干净的水,不得不另外向私人水厂购买桶装水了,这是多么的可笑,几十年前人们的饮用水清澈甘甜,还是通过管道的方式输送给千家万户,如今却变成了彻头彻尾的人力输送,明明居民楼里都有自来水,却不得不选择另外花钱让人一桶一桶往家里扛,这不是社会机能退化的真实写照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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