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个挑夫

本文由飞蓬人的三伯提供素材,由飞蓬人改编整理

01

父亲去世两年了,如果阴间也有年轮,父亲应该过98岁生日了。

尽管我活到近七十岁才失去了父亲,但是失去父亲的滋味还是伤悲和不知所措:“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不在,人生只剩归途。”对这句话感慨极深。

用我最小的弟弟的话说:“父亲尚在世的时候,觉得还有人替自己顶着天;父亲不在了,才觉得心里发慌了,要自己伸手顶天了。”最小的弟弟也有五十多岁了,自己独自撑起一个家的日子也有三十余年,可是,在每个人心里,不管活到多大,父亲都是那个能替自己顶着天的硬汉子吧!

父亲生于1919年,17岁的时候结了婚,娶了11岁的母亲当童养媳,22岁的时候生了第一个娃,就是我的大哥。

在我们那个小山村,群山环绕,树木郁郁葱葱,只有一条小道通往外面的世界。抗日战争的时候,鬼子不敢进村,据说来到了我们县的边缘,看着层峦叠嶂的群山,估计是望洋兴叹,琢磨了一会,终究还是绕到别处去了。进来了,估计也绕不出去了,还会被隐藏在山林里的村民们打击得吃不了兜着走。

因此,我们那个地方虽然闭塞,但是在战乱时代,却成了一个相对安稳平静的世外桃源。

我的祖父是个富裕中农,还没有土改的时候,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又经常参加体力劳动,因而父亲年轻时身强力壮,腰圆腿粗,是我们那山冲里的一条汉子,外号“桂大汉”。在当地,提起桂大汉,无人不晓,妇孺皆知。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革命闹得如火如荼,土匪当道、战乱连年,十几岁的父亲开始承担起养家的重任,掇了一根红漆扁担,当起了挑夫,一挑就是上半辈子。

那时候,棉花和盐是国家紧缺资源,父亲也不知道国家经济战略走势,只知道这两样东西能卖钱,就北上湖北挑棉花,南下广西挑盐。来回二十来天,赚得几个铜钱养家糊口。

02 路遇土匪

有一次,父亲正和同伴挑着棉花从湖北走到湖南搭界的地段,一个山坳坳里,两面丛林密布。父亲明白,这种山道很可能会有土匪。看看日头,时间还早着呢,于是仗着年轻和人多就大胆往前走。

那些山路都是高高低低、一个山头接一个山谷,连绵不绝。走完一个山谷,父亲都会松一口气,同时看着前面的山坡又悄悄捏上一把气:听同伴们讲,这些土匪一般会藏在山坡的背面,当你吭哧吭哧爬上山坡的时候,猛然间跳出来,逮你个措手不及。

这个山坡马上就要爬完,父亲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了:只要几步,这个山头就爬完了!突然,一声吆喝,几个土匪跳了出来,每人擎着一把砍柴刀,凶神恶煞地围住了父亲他们。

父亲心想:“完了完了,今天要命丧此地了!我的老婆孩子啊,没有我,今后你们怎么活?”

担子早被那伙人拽到了地上,接着他们又把父亲他们摁在地上开始搜身。从父亲贴身的汗衫口袋里掏出一个粗布小袋,掂了掂,有些个铜钱。

父亲虽然壮着胆子走南闯北,听说过很多同伴被打劫的故事,却还没有亲身经历过这阵仗,吓得浑身瑟瑟发抖。一个劲的说:“各位爷,我家里老婆孩子还等着我呢!东西全给你们,放我们走吧!”

只听他们叽叽喳喳了几句,幸好湖北湖南语言上有一定的相似之处,父亲听得他们大概在说:一些挑担的而已,大概就这些身家,最值钱的就是这些棉花了。

只见其中一个人提着一把刀朝父亲走了过来,那人穿着短马褂,粗黑的胡须拉茬了满脸,脑袋倒被刮得光溜溜的。父亲心想:“我命休矣!”惊恐得血往头上涌,不觉闭起了眼睛。

“你家是哪里的?”父亲听到一个和善的声音,正如跟村里人聊天的口吻。于是鼓起勇气慢慢睁开眼,看到对方亮晶晶的眼睛正瞅着自己,竟然还有笑意!

父亲见这人没有杀人的恶意,按捺住一颗砰砰跳动的心,回答了他。

那人从刚劫到的钱袋里掏出几个铜钱,递给了父亲:“这几个铜钱够你们在路上吃喝了,你们走吧!”

父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犹犹豫豫地接过铜钱,拖着两条不断打颤的腿,招呼了一下同伴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跑,深怕他们反悔追上来。一直跑过了好几个山坳,听得后边没什么动静了,这才停了下来,靠在路边的石头上直喘气。看着攥在手里汗津津的几个铜钱,父亲苦笑一声:“这些个土匪,竟然还有点道义!今天算我命大!”

其实那个年代的土匪,也是因为连年战乱,没吃没喝没法活下去了,才落草为寇,拉帮结派劫得点货物和钱财过活,也不想干那些杀人的勾当。

父亲抚了抚犹在怦怦跳动的心和两条发软的腿,深吸几口气,又出发了。这次血本无归,只能先回家,等待机会从头再来。有什么办法呢?在那个艰难的时代,不管怎么苦怎么难,人总得想办法活下去……

03 被日军轰炸

上世纪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日本侵略者开始攻打长沙,飞机轰鸣,枪炮声阵阵。父亲为了养家糊口,挑着担躲避着枪林弹雨,在卖棉花的路上奔波。

有一次父亲和同伴们从湖北荆州市跨过湖北湖南边界,经由湖南常德市来到了益阳境内。眼看着前方就要到达益阳城了,他们可以找一家小店喝个茶、吃个午饭填饱肚子稍微休息一下。想到这里,父亲脚底轻快,不自觉地哼起歌来。肩上的担子随着这轻快的脚步也欢快地跳跃着,发出吱呦吱呦的声音和着父亲的歌声。

突然,一阵飞机的轰鸣隆隆地滚过长空,父亲条件反射似的往路旁的低洼处一躲,趴下身子。偷偷抬眼瞧,只见一架架战斗机从头顶飞过去,一颗颗炮弹像鸟屎一样丢下来,砸到地面上瞬间就开起一朵朵大火花。有几颗在父亲附近爆炸了,泥土和炸裂的碎片扑面而来,父亲丢下担子和衣一滚,滚到旁边的树林里。

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父亲他们又商量着往山坡上爬。待到爆炸声稍停,父亲又爬出山林,找到了自己的棉花担子,拖住它们又往山林里拽,就像拽着自己最亲爱的兄弟——我们全家还等着这担棉花卖了钱吃饭呢!

前边不远处的益阳城,炸裂声一片接一片,火光阵阵,不知道倒了多少楼房、死了多少人?

“天杀的日本鬼子!如果敢打到我们的家乡,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父亲的担忧并未变成现实,正如前文所述,日本鬼子在进入我们县之前绕到别处去了。

湖湘文化民风彪悍、崇文尚武。在那个中华民族奋起抗争的时代,正如湖南人杨度在其《湖南少年歌》中说:“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资料记载,在抗战的相持阶段,侵华日军用总兵力的35%夹击湖南,在湖南境内6次大会战,却被湖南的万千血性军民以四胜一平一负的显赫战绩撞得头破血流,敲响了日寇走向失败的丧钟。

或许父辈们口中的“日本鬼子在进入我们县之前绕到别处去了”这件事,正是日军战败打道回府的时候吧。

枪炮声到晚方歇,父亲他们听得四周万籁俱寂,只有焦臭的味道笼罩了整个天地,这才敢摸黑继续赶路。肚子早已饿得咕咕直叫了,他们却再也不敢进入益阳城,只好冒着被蛇咬的危险在山林里穿梭。

04 夜半山林

就这样熬着,撑着,一直到全国解放,全国大范围搞合作生产,父亲才不再走南闯北了。此时,父亲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父亲了。

父亲年轻时算是经历过一次又一次大难,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只是这“后福”来得有些晚。

一九六零至一九六二那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我家共八口人,只有父亲一个劳动力,在生产队算是最苦的一家,为了养活全家,父亲在外拼命劳作,白天在生产队挑东西、晚上又扛着锄头挑着竹筐上山寻找野菜。

一次,天已经很黑了,屋外伸手不见五指,已是上床睡觉时分了,可父亲还未回来。母亲十分担忧,心想,不会是摔死在哪个坎下了吧?因为父亲中午就只喝了一碗稀饭,脚又因缺营养而浮肿得历害,走路不稳那是一定的。

母亲给我点燃火把,叫我和二哥去毛再冲找找。到了毛再冲,我们拚命地喊着,但除了山谷的回声及老鸦的哀呜,我们什么也没有听见。

在这个山坳坳里,毒蛇到处出没,我们的堂姊妹也有被毒蛇咬死过,这要是跌到了哪个坎下动不了了,惊动了毒蛇,后果将不堪设想。

那时候我们还小,只知道哭,却不敢进一步到密林中去搜寻,只好惶恐地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回家。

母亲见只有我们自己回来了,忍不住开始哭泣: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全家只能等着挨饿,怎么活下去呀?

母亲哭,我们也开始嚎啕大哭,一时间悲悲切切,惨不忍闻。

忽然,父亲高大的身影跨过敞着的大门大踏步走了进来,嚷嚷道:“哭什么呀,我又没死!”母亲喜极而泣,我们破涕为笑,高兴地围了上去,看到了父亲挑着的竹筐里满满的蕨根——我们又有野菜吃了!

母亲说:“还以为你死到哪个旮旯里了!”

父亲说:“孩子没养大,我是不会死的,阎王也不会要的”。

直到五十年后的今天,我还清楚地记得当时我们屋前院坪晒着的白白的蕨根片。现在一见到蕨粑,我的思绪就会被牵回五十多年前,那些在父母庇佑之下相依为命的日子。

三年自然灾害,到处都有饿死的人,我家几个嗷嗷待哺的小孩却都被养活了,想必父母为了养活我们,着实是拼了命。

05

前年父亲过世,一年后母亲也急急地跟着去了,这让原本带着行李赶回来想多陪陪她的我措手不及。“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即使年近七旬,我仍然会有这样的悲怆与无奈。

自打父母相继过世,每次回家,看到老家那栋六扇的房子安安静静地立在时光里,没有任何声息,我的心就一阵阵悲凉。

打开堂屋的大门,沉重的木门在静谧的空气里吱呀呀作响,却没有熟悉的笑脸相迎。屋子空了,我的心也空了。

古旧的家具尚在,阳光透过窗口照进来,划出一道明亮的光线,灰尘在这明亮里闪烁着、翻滚着、跳跃着,我闻到了熟悉的尘土味道,似乎看到父母笑着从沙发上站起来说:“三崽啊,你回来啦?”

举目无人,唯有窄塞幽暗的老房子悄无声息,如一个载满了沉重年轮的老者,立在半空中微笑地看着我:这个归来寻找父母的孩子,却再也找不到父母所在的方向……

墙上一张不是很全的全家福,几十口人簇拥着父亲母亲,穿着光鲜亮丽的衣服,微笑的表情定格在了岁月斑驳的大门口。我似乎又听到了这里的言笑晏晏、热闹喧天……

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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