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輩子實在不容易有幾次機會,可以這樣聚在一起,好好的說自己離家長自己的故事。我看著這樣的照片很被吸引,也很羨慕她們,可以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整理起自己。
逃家
上一段說我的離家故事,我是用「騙」的,但有人的離家卻是用「逃」的。
這樣的故事,我也寫在我的第二本書裡。這幾年我連續去了四次青藏高原,四次裡面有三次曾到香格里拉。有一年我們好幾個心理師的好朋友一起同行,因為是自助的方式旅行,所以每天晚上我們會在民宿裡討論明天要去哪裡,意見一樣就一起走,意見不一樣就開始分組。
有天他們要去的湖是我和太太前一年就走過的,所以我就跟我太太自己一組,我們兩個想好好的走路,想走那種當地人才會走的私房路線,於是就請客棧老闆幫忙推薦,就這樣我們找到了一位年輕的女生當我們的嚮導,領我們走那一天的路。一路上我們走啊走啊就開始聊天,開始說彼此的生活,慢慢熟悉後,就愈說愈是心裡面的事了,我們也因此更認識彼此。
帶我們的嚮導叫小李,二十幾歲不到三十,納西族人,她說她從小住在很偏僻很偏僻的山上,納西族有個很特別的男女之間的角色分工,就是納西族男人負責的是「精神文明」,平常沒事就在樹下、橋邊下下棋、說說話、喝喝酒;納西族的女人負責的是「物質文明」,就是跟生活有關的事都要做,她說在納西族女性的傳統服飾背後有個很好看的圖案,叫做「披星載月」,就是在讚美納西族的女性白天也做晚上也做。小李說:「就是一直做,很苦。」
她說他很小就看清楚這點,她說她確定不要像媽媽一樣,於是就想盡辦法,只要有機會就要離開那個山上。後來她在一個外國傳教士的資助之下,讀了書,從大學的外文系畢業了,現在她已經在一個非營利組織裡工作,假日兼作嚮導,她,真的把自己從山裡帶離開,與其說離開,不如說是「逃」開那座山頭。
講這個「逃」家的故事,其實還有一個讓我更震憾的是發生在我去尼泊爾旅行時,遇到了一位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他的家從小也住在山上,父母親很辛苦的務農,他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大概不到十歲,他就很想離開山上,卻不知道要到哪裡?直到有一天他生病,父母帶他到加德滿都看醫生,他就知道原來有這種地方,他就決定要到這樣的地方來。
下定決心的他,開始想辦法。因為家裡務農,於是他每天就偷偷藏一些馬鈴薯,拿去市場賣,就這樣存到可以買到一張單程票的錢,他就這樣從山上出發到了加德滿都。後來父母親來到加德滿都到了他,帶他回家,但他沒放棄,這一次他開始開始幫登山客背背包存錢,存夠錢,又買票出發到加德滿都,父母親再找到他的時候,知道這個孩子帶不回去了,就跟孩子談條件:「你要留在這裡,你就得出家,這樣我比較放心。」於是,他就這樣當了七年的喇嘛。
我一個四十幾歲的成人,當時聽到一個八歲的孩子,買一個單程車票就往外衝的故事,我的心裡有多震驚啊!我離家是用「騙」的,但在香格里拉、在尼泊爾有的人離家,是用「逃」的,沒有逃,就打開不了自己想要的人生,這是清清楚楚的。
所以對我來說,這些行動都不能被那麼簡單的說成:我不喜歡這個家了,這個家沒溫暖了,我不喜歡父母親了,可能不是這樣。我猜許多人離家只是為了幫自己的人生殺出一條路來,因為留在家裡的這條路不是他想要的路;我猜有的人離家是為了把自己長好,這樣才看的見自己是誰;我猜有人離家是為了要對自己誠實,因為心裡有個聲音那麼大,沒有辦法一次一次用所謂的「聽話」,用所謂的「乖」,用所謂的「愛」把這樣的聲音按捺下來,為了要對自己心裡面的聲音誠實所以才離開家。
離家,可以補充家裡沒有辦法提供的養份,並不是這個家不好,因為我相信,沒有一個家可以提供所有足夠的養分,沒有一個家是可以完美的。對我來說,家不是用完美的標準來看的,家是把我們撐著,把我們的生命帶到這個世界上,是我們的底層養分,但生命有些其他的重要養分是在家的外面,是要踏上旅程才能擁有的,那是屬於每個人自己的責任,而不是把所有的責任都丟給家。
如果沒有離家,至少對我來講,如果沒有這個過程,我就會少了自己的味道。我猜我生命裡有一部分的味道,不是來自於父母,不是來自於家,是我用自己的腳步、自己的生命歷練累積起來的。所以,我要從這裡開始,一次一次解構「離家」這件事情,一次一次鬆動我們觀看離家孩子的眼光。我們如果眼光放的更大一點,很多年輕孩子從家裡逃走、從學校體制離開,從某個工作逃走,我覺得從生命追尋的角度來看,這個逃他可能都不只是「壞事」而已,他還代表其他的可能性。
離家,掙自己的生命
我記得我三年前去都蘭,在都蘭糖廠裡有一個咖啡廳,那一年我在糖廠裡看到一個年輕人叫做小冠,他手裡拿著一把吉他,弦撥着,叮叮咚咚的還沒有成調子。我們聊了一下,愈聊愈多才知道他正在學吉他,但我還記得當時看那雙眼睛是迷惘的,他問我很多問題,都問的很深,聽起來是一個還在找前面路的年輕人。他剛從台北下來,30歲了,他說:「我30歲了,我不想再這樣過生活,所以我給自己一年的時間到都蘭這個地方來,看看能不能找到自已想做的事。」雖然他不知道自已要做什麼,但很清楚的聲音是,他離家就是為了找自己,不想要在台北不清楚的就一直跑一直跑下去,這樣根本不曉得會跑去哪裡?那一刻,我心裡對這個年輕人就有欣賞與讚嘆。
我第二年去,又在都蘭糖廠看到他,雖然一年多不見,但我們一見面就認出彼此。他說他正跟一個師傅在火車站附近學木雕,還邀請我有空去看看他正在做的事,那時候我覺得他好像找到他喜歡做的了。
今年我去都蘭看豐年季,看到有個人在那邊拿著單眼相機拍照,我一看又是他耶,本來的短髮現在跟我一樣長了,見到面後我們又認出彼此,我們坐在那裡聊了一下。知道他那一年花了八個月的時間去了藏區旅行,甘肅、雲南、青海,他在哪裡走了八個月。我想這個年輕人應該沒有什麼錢,卻可以旅行這麼久,我就問:「你用很節省的方式去嗎?」他說他就帶著帳棚、睡袋,跟藏人借地方睡,有時候有床睡,有時候就在藏人屋子內的空地打地鋪。他說他好幾次想要進西藏,但因為他沒有辦入藏許可證,每次走到一半就被遣返,他又想透過另外一條路偷偷進藏,但又沒有成功。他就這樣好幾次被軍人、公安抓到,帶了出來,我問他不怕被抓去關嗎?他說不會啦!他就是去流浪,整個人流浪的味道都出來了,但是我看他的眼睛炯炯有神,人一樣的溫和,但卻沒有了膽怯。
我問他說:「你接下來要做什麼?」他說他已經跟前一個師傅談好了,他要換師傅學習,也是一樣要學木雕,然後明年有空,還想要去新疆走一趟。和他說話時可以感覺到他的生命整個沈澱下來了,沒有當初的迷惘,也沒有了慌張。我問他:「你有自己的作品了嗎?」他說還沒有,還在學。但我心裡很確定,他的生命若是這樣繼續累積下去,到時候的作品一定會很有味道,因為他正不斷的試煉自己的生命,所謂生命感,是這樣來的。
我曾把他故事寫下來,放在我長期課程的講義裡,那個單元就叫《養,生命的厚度》。我在那次單元的主題談「一個助人工作怎麼養自己的生命感」,我就是從這個年輕人的故事開始說:生命是要這樣養的,其實我們心裡大概都知道,有什麼事我持續去做了,只要過三年、五年,回頭來看,生命就是會往下紮根,不管他有什麼成就,很多時候,就是需要一個「歷程」,願意去經歷了,雙腳自然會長出勁道。
對我來講,這個年輕人離家、學習、旅行,這是用一年又一年的時間來「掙」自己的生命,是他用自己的行動所「掙」來的生命感。若從這樣的脈絡來看,不管你的離家是用逃的、用騙的、用流浪的、不得已的、被祝福的,我覺得離家這件事其實是個「太美麗的旅程」,我就是要重新這樣說:這種離家闖蕩,想走自己路的掙扎,不論結果如何,從過程來看他就是「美麗」,那是屬於生命的,那是一代又一代持續出走的故事。0
給出走一個祝福
最近如果有看我的部落格,會看到我寫了一篇關於我父親回老家的文章。我父親現在其實不太能出門,他坐著也痛、躺著也痛,其實都辛苦,但前陣子我大伯,他的親哥哥走了,所以我帶他回老家祭拜。
一到老家門口,我們下車後遇到一位快九十歲的老人家,這個老人家就遠遠叫著:「學仔喲?」那是我父親的名字,但我父親聽不到了,我幫忙回答說:「是啊!是啊!」老人家慢慢走過來打個招呼,我爸爸看了他一會,才認出他叫田仔,是父親小時候的隔壁鄰居。
我們祭拜完後要回家,經過他家大門,父親停下來說想跟這位老人家說話。因為我們是喪家不能進他家門,我就在門口喊著老人家。當老人家出來後,我父親看着他,就說:「我要感謝你,感謝你在我十幾歲的時候就叫我要出去流浪。你跟我說:『活馬不能綁在死樹頭』,我聽話出去了,現在我的孩子都大了。」對我來講,那天我爸爸講的話是訣別的話,因為兩個老人家都有年紀了,而訣別時竟然說的是這樣的話語。
我那天聽到爸爸講這段話:「我要謝謝你。謝謝你十幾歲叫我去流浪。」是很震撼我的,那是一段對離家/出走的肯定,那是經過他整輩子的檢驗後,帶著一種確定而說出的謝意,我知道,那是反轉父親生命的重要關鍵點。
所以出走真可以看成是「太美麗」的旅程了,那是一代又一代的。我父親有屬於他出去的方式,我有我出去的步伐,我猜,我的孩子也會有他們自己的。我們看很多經典的好故事,也都是從「離開」開始說的,牧羊少年奇幻之旅、一個人的旅行、轉山、甚至很多童話故事,都是從離開開始講。
我從這樣的角度說「離家」,我們就能找到一種可以祝福「生命出走」的語言。我要這樣說是因為「離家」這樣的行動,在我們的文化裡是辛苦的,這與父母想照顧孩子的心意是拉扯的,所以才會有很多孩子離家時是很難被祝福的。特別的脈絡是,我們祖父母和父母那一個世代經歷太多的窮困、巔沛與流離,在他們的年代連想要安身立命都是那麼困難的事,所以「安穩與安全」是他們用一輩子在追求的事,當然他們就不容易理解怎麼會有孩子要出去外面的世界,經歷這樣的動盪?
而,要踏出旅程離家的孩子,常常都還那麼年輕,也無法說清楚自己為何要出發。所以,一方不懂孩子為何要出走、一方說不清楚自己為何要出走,這種狀態加在一起,就讓離家這件事情變得更困難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