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说18年前。
那时候我20多岁,住在一个深山沟的工厂里。 工厂有个名字叫国营XXX厂,建厂于1965年,是一个三线兵工厂。
三线建设期间的兵工厂基本建在深山。山里生活闭塞,来厂里工作的人却大都是从繁华都市迁来的,自然不甘寂寞。为了“丰富业余文化生活”,厂里组建了舞蹈队、合唱队、话剧社、棋牌社、篮球队、电影放映队等等文体活动小团体,还挺热闹的。
厂里自办一份报纸,四开四版的小报,除了宣传些工厂的“大好形势”之外,还有一个副刊,专登些厂里文学爱好者的作品,我还记得副刊有个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映山红”,取自山上一种叫映山红的野花,大致是要表达“在艰苦的环境下,不惧困难,努力盛开”的意思,很是正面励志高大上。
我那时是报纸编辑。我们报社属于厂里宣传部,共有四名编辑,轮换着编辑版面。我和另外一个罗姓男编辑因为年轻,有点文青的小范,最爱编的是副刊。每次选题,招一些作者在编辑部开会,穿着相对时尚的男女十余人窝在只有十平方的编辑部里,厂子弟校老师、生产车间工人、厂办公室秘书、技术员各色人等谈选题、分任务、抽烟、说笑、争论,此状被我和小罗称为“文坛之盛事”。由于现场嘈杂,令其他部门的同事不禁侧目,为此我们没少和其他部门的同事争吵。
我们选题的范围千奇百怪,从世界局势到红楼梦赏析,诗歌、散文、小小说、话剧角本等,甚至有长篇小说,因需要连载一年被主编无情砍掉,为此我们和主编据理力争,面红耳赤。当时我们一个月工资只有一百多块,编辑一个版面只有四块钱,很难说是为了钱去下如此大的力气。
接下说重点。
小罗毕业于某重点大学,学工科的,毕业后分配到我们这个三线兵工厂。此人在大学时不务正业,只对校园广播站感兴趣,一年四季泡在广播站里写稿子、播音、采访,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大学四年不知道怎么就混毕业了”。分到生产分厂实习,实在是“专业”不对“兴趣口”,于是给当时厂里的宣传部长修书一封,表达了想从事宣传工作的意愿,因为当时厂里有广播站、有报纸,还有电视台。宣传部长是个颇具开放精神的中年男,小罗入了他的法眼,于是将他召至麾下。
很快,小罗就调到了宣传部,如愿地搞上了宣传工作,还积极参加了舞蹈队。出镜采访、公开演出、客串播音员,各种公众场合仿佛无处不在,一时间成为厂里的“名嘴名脸”。
不过当时工资确实低,低到有损男人的自尊不说,连生活都成问题。加上在厂里学习锻炼得也差不多了,正好重庆卫视刚建台,公开招人,小罗就坐了6个小时的火车前去报名考试,考上了。当时他同在另一个兵工厂的父母反对他离开工厂这个“铁饭碗”,他又回来上了几天班。许是实受不了按部就班的日子,在我的“冷嘲热讽”下,毅然辞职去重庆卫视做了实习生。走的时候我没去送他,就此分别经年。
他离开工厂的时间大约是1998年,我记得那是一个夏天,天气非常热,家里的木头大衣柜经常“咔咔”作响,好像一个老人的关节不堪重负。当时工厂经营困难到工资都发不出来。他走了之后,厂里搞减员增效,老一点的编辑都提前退休了,就连我们的副刊作者有许多也离开了工厂另谋生计。编辑部只剩下我和另外一个小姑娘,稿源极其缺乏,工作很艰难。为全厂一年给通讯员发的三千多块的稿费,我给财务处的人赔笑脸跑断腿,很没有面子。
我们的印刷厂在山上,天气热的时候,铅字间就是一个大蒸笼。给我们捡字的是一个清秀的小姑娘,可惜是个聋哑人,印刷师傅也一样。我们无法用语言交流,只能用手势和简单的文字。每当交流不通时,我会庆幸小罗总算离开了,否则一个大男孩老干这个事真是要命。
有时候在电视上偶尔看到一条有小罗名字的新闻,都是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我仿佛看到他在号称“火炉”的山城满头大汗走街串巷跑新闻的样子。
其实和小罗关系一般,曾经的同事而已。爱跳舞的男孩多少有些像“一块拧不干的抹布”,我不太感冒,加上他又精力过于旺盛,晚上没事总喜欢拖我去车间当“夜访生产线”之类的出镜记者,除了搞副刊作者活动之外,我基本不主动和他有过多交集。
他走后我们失去了联系,听说他后来曾经回厂过两三次,办完事就走,从不声张。他曾经跟那位把他从一线调到宣传部的老部长说,当时在工厂困难的时候当了逃兵,很惭愧,所以每次回厂不敢呼朋唤友,只行色匆匆。
虽然如此,他的消息还是陆陆续续传来了——去电视台的总编室了,当导演了,当制片人,甚至成了台领导。不过我也没有去考证这些消息的真假,生活漫长得好像不会结束,又飞快流逝。工厂后来搬迁,我从大山搬到一个繁华的城市,有了孩子,有了房子,我坚守的报纸从铅字印刷变成了电脑排版,从黑白变成了彩色。当初的文艺青年们纷纷老去,新一代的作者来了,他们仿佛春天的韭菜,一茬接着一茬,新旧交替,没有长性。
经受城市的洗礼,曾经在大山里呆了几十年的人们很快习惯了城市的娱乐方式,对副刊的感情越来越淡漠,我也一样。越来越粗砺的日子里,一点点精细的追求就成了奢侈品,我再不会主动地搞什么选题会,偶尔看到些优质稿件,我还是会眼前一亮,也仅此而已。我还是要为了由一年几千块涨到几万块的通讯员稿费,给财务处的人赔笑脸跑断腿——在企业搞宣传,永远是行走于传媒的边缘。
直至那一天,我在《南方人物周刊》发现一篇文章。刚开始没有注意作者署名,只看内容,文章大概是作者怀念自己的父亲,以一种冷峻克制的手法,记叙了父亲从生病到去世下葬的过程。最后作者以一个灵异的场景将自己丧父之痛爆发出来,我读后颇动容,看了一下作者名字:赫然就是小罗的大名。
巧的是,一会儿工艺技术部的张工程师上来找我,问我有没有《南方人物周刊》,说他找一篇文章。张工和小罗是同一年分配到工厂的,两人是多年的朋友,许多有关小罗的消息我是从他那里得知的。我立马说,我知道你要找什么,是不是这篇文章,小罗的?我问他,你怎么知道?他说,小罗告诉他的。
小罗将发文的消息告诉朋友,似乎除了以文抒情之外,还有点别的意思,毕竟,能在《南方人物周刊》这种杂志上发专栏文章,我认为还是很牛的。当然别人怎么看我管不了。
算来小罗已经四十多岁了,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应该有个发福的肚子,这一点我从张工那里得到了证实。我也入不惑之年,依然供职于厂里的编辑部,和那份编了快二十年的小报相伴。期间也想逃离,却因种种原因留了下来。逃离的过程中因一个偶然的机遇,和某报社签了两本人物传记,由此进入白天上班晚上写作的状态。如今它们已公开出版,就在我的案头,带给我隐秘的小欣喜。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和小罗行走的轨迹不同,唯一相似的是我们对文字的那一点初心。这点初心会在某个寂静的夜晚蠢蠢而动,给不惑之年却困惑颇多的我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和愉悦。
每个文艺老青年的心里其实都有个作家梦。